负责逆军内部运作事宜的冷月比谁都更清楚这点,但他更清楚情况不容再有耽搁。
从金屯到这里,以行军速度来算至少也要两天,外头结界的干扰,应该能撑上七天,他必须想办法撑到尚隆回来,并且在开打前将最后一批村民迁走才行。冷月盘算接下来该做的事项。
就在这时,脑海中浮现雀喜刚说的「多余的消息」——
——皇军阵容分别是疾风将军准方龄的东驹军……
不,现在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冷月在心里重复这样的话,告诉自己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村民迁离此地,并且撑到尚隆回营为止。
无视清点物资的双手正在颤抖的事实,固执地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不是现在——」心里的话低喃出口,冷月却丝毫未觉,像是掉进自己的世界,不断在封闭的空间中打转。
直到——
「该死!」木箱突出的铁钉在他手背划下血口,一记吃痛才让他神智回复清明,冷静了下来。
冷静,是的,他必须冷静。要为甘泽城一夜灭城之事付出代价的不只有带头的东驹军,最大的元凶是那个人!是那个该死的天述帝!
不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一次又一次,他在心里,试图找回冷静。
黄沙滚滚,来时路亦去时途,没有尽头,也找不到起点。
沙尘荡荡,千里烟波挡去清明视线,看不清前方路况,每一步,都是仓惶不安。
天述大军就这么沉默地行军了三天,士气本就不盛,经过三天的折腾,几乎折损殆尽,只剩少数人还保持精神奕奕,甚至还能元气饱满地大吼大叫——
「风沙好大——啊啊,人家宝贝的肌肤——」坐在轿子里、也是唯一会备轿行军的将军——自认冰肌玉肤一红颜的准方龄嗔叫(其实音量已经是大吼的程度):「面纱,快!来人啊!快把我的面纱拿来!」
随行的长袍男人——冯,下颚懒懒一抬。
旁边随时待命的朵婆立刻心领神会。「——小姐,您的面纱。」
「算你识趣。」准方龄抓来往脸上戴。
「是的,小姐遮起来比较好。」朵婆诚心道。
「还用得着你说么,这个鬼地方风沙这么大,人家不小心保养怎行,你说是不是,冯。」
「嗯哼。」懒懒一哼。修长指头勾起身侧窗帘——「你『芳心』所属的那个人很强?」
「当然,不然我怎么会芳心暗许。」说到暗恋的对象,准方龄难掩少女娇态(?)。「谁不知道天述左相文韬武略天下无双,呵呵。」
「哦?」冯扬唇,又是那抹玩世不恭的笑,俊秀面容看来多了点浪荡子的味道。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自己和他哪个强。」
「当然是他喽。」
冯一笑置之,这个问题不是用说的就能得到解答,得真打上一场才知道。
「——有时候打上一场也分不出来呐……」
「你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一个老朋友。」
「哦?老朋友?」
「是啊,在这里不可能再见到面的老朋友。」
「人死不能复生,习惯就好。」没有效果的安慰,也荒谬。
死?冯挑眉,懒得多说。
战场风云,瞬息万变!
杀——
风声、沙石磨擦声交杂中,一阵激昂杀声突起!
行军多日、个个显露疲态的天远大军像是熟睡到半夜,忽闻雷响,吓得从床上跳起来的人似的,惊慌失措地左右张望。
其中,独独隶属黑鹰军的主力部队似有准备,纷纷拔剑出鞘,以沙达亚为中心,在他前方排成半圆阵势,神色警戒地巡视四周。
反观皇军系统的人马,除了领军者四周精英,九成以上的士兵脸上表情像是从恶梦中惊醒般,仓惶四顾,有的甚至抱剑哭叫找妈妈,乱成一团。
该死!沙达亚暗嗤。
「整军!整军——先锋整队——」
皇军人马对于左相军令,完全不为所动。
或者该说,他们无法响应,对陌生环境的惊慌害怕损耗他们所有的理智,更突显皇军一盘散沙的弊病。
「哇啊啊啊!?」凄冽的惨叫声异军突起,冻结眼前混乱的场面。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疑虑取代慌乱,人人自危地打量四周,试着找出惨叫声的来源。
「哇啊!?」
沙达亚勒马转向。
「西方!全军西进!」
「喝!」回应他的仍只有黑鹰部属。
天述皇军无能之至,更可见一斑。
无暇再顾,战场生死但凭个人本事。
「强者生,弱者亡」,这是战场法则,也是不变定律。
自求,多福。
兵刃相接的刹那,所发出的铿锵声是战争开启的前导。
紧接的阵阵喊杀声则是延续,随着血腥味由淡渐浓,战况愈见激烈。
竟然用奇袭——沙达亚击退一名伏兵,领着黑鹰部属继续西进。
西方,才是唯一生门。
「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尚隆这一招的确打乱他的计划。
原以为对方会自恃有结界保护而采取「以逸代劳」的方式,等他领军到结界外围才开战,没想到比他所预想得更早,让他措手不及。
但——无碍于他的计划,甚至有利于他。
军战上者,攻心为之——疲累、慌乱,再加上奇袭,皇军损伤恐将超过预期。
挥剑抗敌的男人扬笑,血腥唤醒男人战斗的本能,生死一线的紧张感重上心头——战场上的九死一生与官场的权谋机变相较,别有一番滋味。
但无论何者,对男人而言都是一种刺激——刺激感官、刺激生命。
战、斗、争、夺——男人认知的世界不外乎这四字。
唯一不同的,只有动机。
救命……救命啊——
似有若无的惨叫声自东边传来,不同于黑鹰军阵营强而有力的阵阵喊杀回击,可以想见那方战况一面倒向何方。
借刀杀人之计已成,就等——
「沙达亚!」
一声大喝打断他的思量。
方才闪过脑海、那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就在眼前!
「该死,这是怎么搞的?」
只差不到半天的距离就能抵达根据地,尚隆怎么样也想不到会遇上这种场面。
距离他预想的开战日应该还有两天。
他相信沙达亚应该也是这么盘算才对,怎么会——
「啧!现在不是问为什么的时候。」
居高临下俯瞰两边战况——东边鲁少保杀声只差没喊破他那个大嗓门,西边——
果然!沙达亚的黑鹰军就算只有两成,也能打得他家的人哀哀叫。
不能让这情况继续下去!
「毕罗德,一人一边。」
「我说过,我不会加入你们的战争。」
「谁要你加入?」他没这么说吧。
毕罗德不解地看着他。
「拜托——老兄,现在不是含情脉脉看着我的时候,拜托你帮忙阻止。」
「阻止?」
「没错,就是阻止,现在的逆军没有打仗的本钱,平安迁离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他们的力量用在搬行李上比打这场仗更有意义!就这样!这边交给你,沙达亚那边由我负责,有什么话等回去再说。」
不待毕罗德响应,尚隆交代完,立刻命九方飞奔向西。
早一秒到就能多救一人!
感觉到尚隆焦急的情绪,九方也以全力冲刺回应;未多时,已载着主人抵达战场。
目光四寻,冲着居高临下的位置,尚隆一眼就看见这边战场的主导者。
「沙达亚!」大喝未歇,尚隆立刻命令九方俯冲向他。
沙达亚抬头,同时抽出腰间长剑!
铿!首度交锋,两人手上武器在交集的瞬间爆出火花。
「又见面了,路人甲兄。」这回,换战况居于优势的沙达亚开起玩笑打招呼。
就算劣势,尚隆仍不减其痞子本色,笑笑回应:「是啊,不过你不觉得这场仗打得有点早了吗?路人一兄。」
「早?」沙达亚一愣。听他的意思——「不是你策划奇袭?」
这一问,问得尚隆满脸问号。「不是你提早喊杀?」
疑云同时浮上两人心头——
今日一战,谁是幕后黑手?
是他不够坚守原则?还是不够冷硬?坐在鸣雷背上的毕罗德扪心自问。
不然尚隆怎么老是随随便便把事情丢给他,自己跑到别的地方?
「喂,毕罗德,你要插手吗?」
「我在想。」
「哦。」鸣雷狼眼俯瞰。「哇!那个人身手不错耶——就那个带面纱的男的——看到没?徒手就能摘掉别人脑袋,哇哇啊!头与身体瞬间分家!」
好强好厉害好——好像他们魔族啊!「他应该不是人吧!毕罗德,人没有这么大的力气才对,你说是不是?」
魔狼兴奋地询问主人意见。和逆军非亲非故,更没有人族立场问题,对鸣雷来说,脚下这幕血腥争斗,不过是一出戏——一出人族互相残杀的戏。
毕罗德沉默,金眸顺着魔仆的视线看去——熟悉的身影正与鸣雷口中那个徒手取人脑袋的男人缠斗,而后者显然居于上风。
「冷月?」认出居于下风的人,毕罗德微讶。
「哎呀,是那个活动冰雕。」鸣雷也认出来了,不小心脱口和雀喜、艾妮亚她们私底下帮冷月取的绰号。「毕罗德,你要不要救?他好像——不,是根本打不过那个面纱男哩。」毕罗德该不会看不出来吧。
「……」
「再不救,他就死定了哩。」鸣雷续道:「不过应该没差吧——那家伙冷冰冰的,少了他,大家也不会老是受寒——」
「下去。」
「——而且雀喜也不喜欢他——咦?你刚说什么?」
「我说下去。」毕罗德沉着脸。
若不是为了停止这场战争……
他发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帮那个没责任感的逆军头子。
「——你要为甘泽城一万九千七百二十四条人命付出代价!」
无视自己与对方在体型上、实力上悬殊的差异,被仇恨蒙蔽双眼、夺走理智的冷月挥舞手中冰刃,再发数击,特异的寒冰体质,让他有不可见的水气为冰,甚至利用寒冰制作武器的能力。
是以,只要有湿度,他就能顺他心意使用武器。
只可惜,这样的特殊能力在以爪功与速度见长的准方龄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玩的纸刀,丝毫不具任何威胁性。
「甘泽城?那是什么?本姑娘屠的城吗?」准方龄小指勾在嘴边,学起王城仕女孜孜娇笑的样子,一边道:「有这座城吗?我怎么不知道?」五指收拢,轻松捏碎朝自己突击的冰刃,准方龄笑得更加张狂。
「你——该死!」情绪失控的冷月再制冰刃,重复同样的攻击。
真是无聊。「又是这个?一点都不好玩,人家打得快睡着了。」哈——呼。「哎呀呀,美容觉的时间快到了,不跟你玩了,你的脑袋——人家就收下喽——喝!」
「冷月,往后退!」
冷月依言照做,同一时间,只见银芒一闪,及时挡下欲取冷月脑袋的五爪。
只有一根爪尖,划过冷月左颊,开出一道血口,但比死亡来说,已好过太多。
乱世争战下,活着已是万幸。
就在同时——
「咦?这个声音……」
从战争开打到现在,一直待在轿子里发懒的冯突然起身。
「主人?」不明究里的朵婆讶然望着他。「您怎么了吗?」
「你有没有听见?」
老仆人回他一脸问号。
「他的声音,我好像听见他的声音。」
「您一定是听错了。」朵婆实事求是道:「不可能到同一个地方的,机率太低,趋近于零。」
「也是——」冯又躺了下去。
——冷月,往后退!
外头又传来一声吆喝。
这次,冯听得一清二楚。
「不会吧……」看向朵婆。「你听见了吗?」
「唔……我想我一定是听错了。」朵婆拉拉自己的耳朵。「不可能的事。不可能,不可能。」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懒声道,即便是这所谓「不可能的事」真的发生了,也不见他有一丝激动,丝毫没有动摇他的慵懒,一副可有可无的随性模样,让人看不出他究竟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主人不去?」
「为什么是我?」
「那是主人的『老朋友』,不是我的。」
「唉。」轻叹一声,冯勉强起身向轿帘移动。
「真不知道谁才是主人,唉唉。」
语落的同时,人也消失无踪,但——
轿帘并没有被人掀动的迹象,就连风吹过的扬动也没有,静静地垂贴着,尽它隔绝内外的职责。
「哼哼哼——」速度、爪力占不到对方便宜,准方龄气得连连娇哼(这一哼就哼去不少步兵的脑袋)「什么嘛,红头发的,你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竟然欺负人家这么一个弱小女子,讨厌讨厌!」
弱小女子?毕罗德微愣。
「在哪?」问完后金眸迅速左右一瞥。「没看见。」
「我!就是我!」此举气得准方龄横眉竖眼(又或者他本来就长这样?)。「人家不就站在这儿吗!活生生、娇滴滴的美人儿就站在你面前还问人家在哪!」
红色的眉毛只差没绑成麻花,又惊又愕又不敢置信地望着对方。
他不知道这个人对外貌的自信从何而来,只知道——
「你是男的。」
「什——么!?」准方龄尖声怪叫。
是实话,但却是准方龄最禁忌的词汇,举凡有「男」字,无论是哪个都是他准方龄的大忌!
擅说者,杀无赦!
不知情的毕罗德只是秉持诚实原则,道出自己不解的疑惑。「当男人不好吗?把自己弄得雌雄莫辨——不,你看起来还是男人,不会像女人。」
「你、说、什、么!?」没人敢这么说他!从来没有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他!「你找死!」准方龄五指成爪,再度出招。
铿铿!毕罗德执鸣雷一挡,皱眉。
出招的速度更快、力道也更强……毕罗德暗忖,并非易与之辈。
既然如此……
毕罗德使劲挡回准方龄加压的力道,再挥一剑逼退对方,立刻往后退开,拉大彼此距离。
「迪克多立亚德克拉斯伐——原火!」
咒文完成瞬间,火球直击准方龄脸面。
「我的脸——」
「亚尔达裴伦多莉兹伐洛亚特——冰封!」相对的咒文在准方龄尖叫的同时从另一方响起,适时抢救准方龄可能已经药石罔效的「娇颜」。
冰系魔法!?毕罗德大惊,金眸四巡魔法发起的源头。
「已经很久没用了,这种低阶的魔法。」
这个声音——
毕罗德转身,就见一个穿着长袍的男人朝自己走来。
距离愈近、轮廓愈鲜明,惊讶的程度愈大。
「冯!」难得被英雄救美,准方龄一喜,也不管现在是什么节骨眼,立刻奔向英雄,坚持完全美人躲在英雄背后的桥段。「他、他欺负人家……」
「我帮你打回来。」冯配合演出,尺度之大,让人难以想象。「乖乖,别哭,到一边去。」
「嗯。」准方龄当真乖乖地往旁边去——击杀逆军士兵。
捏碎头骨的声音与惨叫再度响起,但毕罗德已无法它顾,全副心力锁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