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坐了多久,钥匙开门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他处于松弛状态的神经尚未作出反应,路子明便摸索到饭厅来,手机微亮的光闪过岳洋的脸,把双方都吓了一跳。
“干什么呢?”路子明先反应过来,走近一步蹲下与他视线平行,“怎么坐在地上?也不开灯,像个鬼似的。”
“你干什么呢。”岳洋看不清他背着光的脸,只觉得一股汗津津的暖意从他身上的凉气里突围出来。
“睡不着,出去跑跑。”路子明手机的灯光灭了,打开冰箱也拿了一罐啤酒,两人的脸在光亮中一闪,又重归黑暗,“你呢?”
“睡醒了,过来坐坐。”岳洋吃一口榨菜,往声音来源递过去,直到指背碰到他赤裸的带点汗气的胳膊,“来点榨菜?”
“来点。”路子明接了过去,接着传来挤压包装袋的声音。
“工作找的怎么样?”
“怎么说呢。看上我的我看不上,我看上的看不上我。如果是你,你愿意要一个毕业三年一直当总经理的人吗?”他把“总经理”三个字咬得很重,似乎这个词里包含了什么幽默的元素,“还没保住自己的饭碗。”
“你什么专业?”
“英语,外企我也投过简历,连个屁都没有。”榨菜又传递到岳洋手上,“不过我手里的专八证也就是唬人用的,其实早荒废了。”
“如果是上半年我就推荐你试试房地产,”岳洋喝一口啤酒,发出叹息,“可现在房地产是个火坑,是死是活得看运气。”
路子明沉默下来,黑暗中只听到他摇晃啤酒的声音,然后就像可以在暗中视物一般,他温热的手掌准确地抚在岳洋的脸上,拇指摩过他的脸颊,食指又划过他的额头,像一出寂静的默剧。
“我们都老了。”他突然说。
岳洋在黑暗的掩护下闭上眼睛几秒,用啤酒罐抵在他的手臂上推开他的触碰:“才刚过二十七岁生日就说老,你还是不是路子明?”
“哦,对,说错了。”路子明声音里带着笑,“应该说我老了。”
“别说丧气话,”岳洋在手指上稍微用力,把啤酒罐捏出脆响,“咱俩是同学,我可不想说大道理教训你,你来Q市还不到一个月,找不到工作很正常。”
“我已经开始试用期了。”路子明说,“一个百十来号人的私企,当业务员,卖户外广告牌。”
给他面试的分部总经理形象糟糕,操着鲁西南口音的普通话,语言组织颠三倒四,把路子明看作是一个失败的经营者,一个多小时谈下来,大部分是废话和吹嘘。路子明之所以留下,不过是看在这里试用期工资比较高,而他之所以留下路子明,可能更多的是基于优越感之上的施舍。
岳洋肯定了他的猜测:“刘春汉刘总谁不知道,天天拿着自己的高专学历说事,最爱踩在本科生的头上。这家公司的董事长从技校厨师专业毕业,后来用板车拉着汇愿果汁做街边赠饮搞出名堂,中间拐来拐去弄了这么个公司,不说话还行,一张嘴就知道这个人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
“哟,”路子明笑了,“你怎么这么清楚。”
“房地产是户外广告最大的客户,我接触过这两个总几次,也接触过这个公司的业务员。”岳洋也笑,“我说的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他们自己会反复告诉你的。哎,”他伸长胳膊找到他的膝盖拍了拍,“现在正是做第二年财务计划的时候,要想明年顺利一点就得趁现在。”
“这个我懂,”路子明笑着叹出一口气,“可是接触决策层没那么简单,我倒是见过几个策划经理,说自己是乙方凡事得听开发商的,然后开发商的信息就死活套不出来了。”
“别总局限在房地产上,”岳洋说,“一块广告牌几十万,市场这么动荡,开发商不敢随随便便在这上面砸钱。我建议你跑跑银行,那也是大头。”
“银行早被老业务员瓜分了,哪有我的份。”
“有个银行肯定没被分走,”岳洋不出声地笑了笑,“L市商业银行准备在年后进驻Q市,现在正悄悄跑大企业的业务,风声还没传出去,明年的广告预算怎么也得三百万。等会儿天亮了我给你他们信贷主任徐颂的名片,我也不太清楚他们乱七八糟的部门设置,不过找他肯定是有用的。”
“小子,你真牛逼了。”路子明踢了一下他的腿。
“这社会不能白混啊。”岳洋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递给他一罐,各自打开碰了一下。
岳洋从心里不希望路子明当业务员,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干不来那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献殷勤搭关系的事,但他也不知道一个英语专业毕业三年又没有工作经验的人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帮他,让他在Q市有立足之地。——看在自己曾经喜欢过他的份上。
显然,最初的生疏过后,高中时的相处模式又一点点地回来了,昨天那个吻就是征兆,现在这种并非刻意的碰触也更像是习惯使然,因为熟悉而并不排斥,只不过无论如何都没有当年的脸红心跳了。
“我去洗个澡。”路子明打破沉默站起身,“你也再回床上躺会儿吧,下次别只穿着内裤出来坐,当心感冒。”
谁都没想到路子明会这么快谈成一单,刘春汉接过拟定的合同,连说几声“不合算,报价太低”,执意要跟相关负责人谈判一轮。
路子明以一贯的客气回答他:“好的,刘总。”
他面试时带着非常真诚的恭维笑容,极大满足了刘春汉的虚荣心,但刘春汉随即发现,那种笑容只是逢场作戏,入职后的路子明不卑不亢,好几次用一句“好的,刘总”给他碰了软钉子,却又奈何不得。刘春汉又装模作样地研究一遍合同,叮嘱他下午或者第二天安排双方见面,路子明也答应了。
有同事好心提醒:刘春汉要抢你的单。
路子明又不是刚出社会的毛孩子,怎么会不知道。
刘春汉毕竟在Q市混了这么多年,L市商业银行要入驻Q市的风声也早早传到他的耳朵里,第一次去拜访时对方还比较客气,接下来几次却连负责人的面都没见着,眼见是没希望了,这才故作大方地把这个内部消息告诉手下业务员,鼓励说这一定是笔大单,只要勤奋就有成功的可能性。
欧陆传媒的内部架构非常松散,这边刘春汉放出消息,L银行那边的前台就收到业务员前赴后继的骚扰,烦不胜烦,统统以负责人正在忙打发走了。
实际上路子明见到徐颂正是在刘春汉第一二次拜访之间。
岳洋推断的没错,作为外来的商业银行,信贷是重头戏,临时拼凑起的宣传策划班子里行长副行长只挂了个头衔,实际操作者还是信贷主任徐颂。
L银行的确有投放广告的打算,得知刘春汉带着宣传材料找上门来,徐颂还有点坐享其成的愉悦,但他对这个口若悬河又喜欢溜须拍马的“刘总”实在无法建立好感,何况刘春汉提供的广告投放方案相当粗糙,滔滔不绝地描述L银行将在Q市铺撒开怎样的媒体网络,让所有市民都知道L银行“驾临Q市”。
徐颂只有一个感觉:下作。
他性格保守稳重,这次入驻Q市责任重大,更不敢马虎行事,结果刘春汉拿着城市商业银行当国有银行,左一句“你们不差钱”右一句“建行如何如何”,自以为诙谐,明摆着一副宰肥羊的架势。聊到后来,徐颂这么沉得住气的人都想赶他出去。
所以徐颂没想跟路子明多聊,刘春汉虽然废话不少,但基本情况还是说清楚了,他是察觉到路子明不知道刘春汉已经来过,想探探报价的水分。
徐颂正准备送客,却被一句“如果做一套全年方案至少能省五十万”打住了,接过路子明递来的方案粗略一翻,白纸黑字无论怎么看都比刘春汉在地图上画圈的即兴演讲靠谱。
一个外行人,又没有真正对Q市的金融系统做过详细调研,方案里自然有不少欠斟酌的地方,但也提到很多徐颂从来没想到的问题,而且整个方案都是基于成本控制和回报最大化的考虑,这正是徐颂最在乎的。
聊得越多,徐颂越觉得这个年轻人不简单,至少在看问题的角度上不像是打工的,做派谈吐也老成冷静,知道什么时候玩实的什么时候来虚的,忍不住就要打听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占用你工作时间聊我的私事不太好意思。”路子明说,“徐主任下班之后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我请。”
他这么一说,徐颂反倒自觉追问得有点失礼,笑笑也就答应了。
路子明知道刘春汉打的什么主意,无非把几块位置不良的户外广告低价附加在合同上,附赠道旗广告。看上去划算,实则多余,在合同签名上搞点小花招,这单生意的抽成就要分他一部分。他并没在电话里向徐颂说明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徐颂不傻,向他解释是看低了他的智商。
懂得向徐颂暗示会有回扣的刘春汉也不傻,他只是没料到徐颂和路子明私交甚笃。
徐颂这人普通长相普通身材,平时戴一副细黑框眼镜,言谈举止很有分寸,整个人都显得没有锐气缺乏主见。他垂着眼睛用笔端敲打桌面,对刘春汉的长篇大论似听非听,在他结束后刻意沉默几秒,笑了笑:“我更喜欢子明的方案,这一单我也只跟子明签。”他语气悠闲,态度却无疑是强硬的,“希望尽快看到合同,我这边也不想拖太久。”
一百六十五万,新人路子明签下了欧陆传媒第四季度以来最大的一笔买卖。
签约当天,董事长一时心血来潮把业务员们聚集到会议室,要求全体为业界的新传奇鼓掌,路子明笑得很敷衍,谁都看得出来他根本不想笑。
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愚蠢的场合。
岳洋结束了跟开发商的饭局回到家,客厅里亮着灯,茶几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不少啤酒罐,路子明和许文凯一大一小窝在沙发里睡着了。岳洋看着好笑,自己也坐进沙发,两腿交叠架在茶几上,手就在肚子上搭着。他闭了会儿眼睛,再张开时路子明正盯着他看。
“你回来了。”路子明的声音有点模糊,倒不是因为醉。
“我回来了。”岳洋又看一眼打着轻鼾的许文凯,“你们这是在等我?”
路子明清了清喉咙,从沙发下面扒拉出打着超市LOGO的白色塑料袋,开始收拾茶几上的东西:“多亏你帮忙,L银行那笔买卖成了。我想着等你回来一起庆祝庆祝,没想到这么晚。”
岳洋也站起来帮他收拾:“我没帮上什么忙,只能说你是个人才。”路子明几天前突然说要看看他做过的房地产营销策划案,他也就随便给了他几份,没想到他举一反三弄出一套户外广告投放方案,岳洋看了看,绝对比得上手底下那两个不爱动脑子的策划。“你当业务员可惜了。”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路子明难得说得文绉绉,自己先笑了,“对了。”
“什么?”
“明后天是圣诞节,我就不回来了。”路子明说,“给你们两个点私人空间,该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
“别犯神经了,”岳洋哭笑不得,“你在家我跟文凯也没少做,我六点多就醒,七点半才起床,你说我这一个半小时能干多少事?”
“哦~~”路子明一边笑着一边点头,“我说呢,难怪文凯早晨总是不敢看我,合着是偷摸干了坏事害羞了。”
“你含蓄点行吗?”岳洋从他手里夺过塑料袋,把最后几个空罐扔进去系口,“明天找个地方喝酒去吧,人多热闹。”
十二月二十四日,最先醒过来的人是许文凯。
这大半个月以来,岳洋和路子明像是约好了一样忙于应酬。许文凯晚上回家,门后必定黑漆漆的没有半点人气,偶尔有人在,不是黏在电脑前一动不动就是一副脑力透支迫切需要睡眠的脸色。他一开始还会熬夜等岳洋回来,后来岳洋说你还是早点睡吧,不然总觉得欠你什么。
许文凯立刻被这句话气得肺疼:他本来无所求,被岳洋一说倒好像自己等他回来是为了做爱一样。他想反驳,又怕被扣上无理取闹的帽子,只好听他的话早早上床。
他已经很久没能跟这两个人说上几句完整的话了。
在陪路子明等岳洋的几个小时里,许文凯把在肚子里憋了十几天的生活流水账痛痛快快地汇报到口渴,不知不觉喝下不少啤酒,加上心情低落,很容易就醉了,连岳洋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把自己抱上床都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凑到岳洋旁边看他沉睡的脸,呼吸都屏住了。
许文凯第一次在酒吧见到岳洋时,岳洋正和一个公认好看的零号倚在墙上闲聊,二人靠得很近却没有什么亲昵的行为,但一眼看上去又立刻知道他们是情人。许文凯问当时的男友李遒:“那真的是岳洋?”
答案是肯定的:那的确就是传说中的岳洋。
许文凯感到不可思议,岳洋虽然帅,但这种水平的长相在Q市的gay圈里一抓一大把,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魅力,要说传奇人物,怎么也轮不到他。李遒一伙人兴致勃勃地纠正他错误的想法,把岳洋吹得天花乱坠,说被他看上的男人一个也跑不掉等等,许文凯还是半信半疑。
后来他被李遒像鼻涕一样狠狠甩了,立即就有人把他介绍给岳洋。岳洋看着失魂落魄的许文凯,好像人们看一条追自己尾巴的小狗那样,好像象棋高手看悔棋的臭棋篓子一样,好像家长看两个小屁孩为一个弹珠争得死去活来一样,然后这个帅得十分普通的男人就笑了起来,他露出牙齿的一瞬间,许文凯甚至误以为酒吧里的音乐突然停了。
两个人确定关系之后,气得发疯的李遒跑到学校警告许文凯:别以为他是真看上你了,要不是我甩你的时候他正好也被人甩,怎么着也轮不到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许文凯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麻烦你把嘴里的粪积起来肥田去。
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以防岳洋没几天就会厌倦然后把自己踢到一边,但岳洋当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只会被人甩而从不甩人,现在已经是两人交往的第五个月了。
阳光笼罩在岳洋脸上,把他的睫毛镀了一层金色,许文凯呆看了一会儿,凑上去亲吻他的嘴唇。
岳洋刚开始毫无反应,接着有气无力地揽住他,手指在他赤裸的腰间敷衍地滑来滑去:“乖……”他昏沉沉地任许文凯吻了一会儿,突然深吸一口气翻身把他压住,捞过手表看一眼时间,“操……怎么都下午了……”
岳洋对规律作息有一种近乎强迫的严格要求,从来不允许自己睡懒觉。
自从进了十二月就没做过的许文凯下身发紧,失魂落魄地看着岳洋穿上裤子从衣橱里摘出该洗的衣服,欲言又止了半天,穿上衣服去客厅找水喝。
坐在饮水机旁边的路子明把他吓了一跳。
路子明的睡姿很落魄,胳膊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脑袋低垂进手臂和身体之间。他一身的酒气,手中的玻璃杯里不知道是水还是白酒。抱着一堆待洗衣服的岳洋也愣了,踢一脚他的腿:“路子明,醒醒。”
“嗯?”路子明几乎同时醒了过来,急促地倒吸一口气,低头扶着后颈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呻吟,像是要拼命记起什么似的皱着眉头扶墙站起来,“真要命,我在这儿睡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