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洋整条右臂都绷得发紧,却不能在邻居面前狠狠揍他一拳,他甚至勉强自己笑了出来,在钟领肩上友善地推一把走出电梯。
正是下班回家的高峰时段,小区人来人往,钟领偏偏在主道旁边停下脚步,笑着说你先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吧,这么看着太滑稽。
“你来干什么?”
钟领低头笑了笑,再抬起头来眼里还是软弱的温柔:“怎么每次都是这句话?好不容易路子明不在,我当然要出现。”
他早就知道岳洋退圈的消息,一直想跟他见上一面却总是等不到,等到了又总有路子明在他身边。他有时也会等到十一点之后,等到岳洋房间的灯暗了再离开,毕竟他的目的不是想扰乱他的生活,他只是向挽回。
岳洋铁青的脸色让钟领觉得心寒。
“你不说话我就说了。”他说,“我爱你。”
“是,你是爱我。”岳洋冷笑,“就凭一句你爱我你就把我卖出去,你真是太爱我了。”
“我说过很多次,不是我干的,如果当时我没出现那你还是会被别人上了,我只是……”钟领抓着头发走开一步,“我只是没阻止,而且我把钱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倒春的寒风卷过,岳洋像浸在冰窟里一样全身颤抖,头也像挨了一闷棍般钝痛,这些事别人说上成百上千次他都无所谓,但他就是无法从眼前这个男人口中听到。
“你早就跟我是一样的人了,我们多般配。”钟领骤起眉头苦笑,“岳洋,你原谅过我一次,再原谅我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
“说完了?”岳洋撬开牙关问,“说完了就滚。”
“我陪你度过了最不好受的日子,我对你那么好,你也爱过我,”钟领说,“这些年我一直在向你道歉,我到底有什么比不过路子明?”
“我最不好受的日子是你造成的,是我一个人走过去的。”再次听到路子明的名字,岳洋居然浑身颤抖,他想笑,喉咙却只能发出干涩的摩擦声,“路子明是我朋友,他从来没做过超过朋友的事,别把他拉进你和我的烂事。”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趁他不在才来!”钟领猛地拔高声音,伸手指着岳洋的鼻子,“就是因为我不想在他面前跟你吵,我不想当他面揭穿你!你在乎他!我不想再伤你一次!”他的声音由于愤怒和嫉妒而发颤,钟领深吸一口气,单手捂住半边脸,“他没做过出格的事,那我又做过什么?我甚至连吻你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你那么单纯我根本不配。”他向他走出一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跟你在一起,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
“因为我已经受够了你的陈词滥调。”岳洋抽动嘴角做出一个机械的笑容,“我说过很多次,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会跟人结婚,而不是跟你这条滥交的狗一起舔一辈子伤口。”
这也是他的陈词滥调,每说一次都像在自己心里捅上一刀,那段过去是他一辈子抹不去的阴影,是他无法面对却又不能忘却的心病。
“岳洋,给我一次机会。”钟领抓住他的胳膊,“到你结婚我就放手,之前的时间留给我弥补。”
“从我面前消失。”岳洋抽回胳膊,“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这个人曾是他唯一的温暖,随后却以一种无耻的自私逻辑毁了他,以爱的名义。
“我不会放弃的,”钟领苦笑着后退,“岳洋,你明明爱我。”
岳洋受够了爱情。
三十五、普通朋友
周仁从钱夹里抽出十几张百元大钞给自己的小舅子于飞,好说歹说总算打发他去楼下酒吧等,不忘对着背影叮嘱几句千万别闹事,狠狠叹口气关上房门顺手把钱包砸向狂笑的路子明:“你大爷!”
十六岁的于飞正是最让人头痛的年纪,全家上下没人镇得住,周仁这个姐夫跟他生呛几次也束手无策。周仁三天前把他绑在身边约路子明喝酒,转个身的工夫两人就无影无踪,几个小时后鼻青脸肿的于飞就死乞白赖地缠上了路子明,搞得周仁完全没机会和路子明单独相处。
路子明也确实不怎么想跟他独处。
“说吧,为什么不留在总部?”周仁黑着脸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最后摸出一片口香糖扔进嘴里,“放着这么大的便宜不捡你还是不是路子明?”
路子明不想留下的借口太多,其一就是为周仁着想,于会长虽然不低看这个女婿,但路子明的身份半公半私,风头又盛,很容易被拿来做比较,就算周仁自己不在乎,路子明也不会干威胁到朋友的事。
这一条当然说不得。
“老于这是试探我肯不肯给他干实事,”路子明说,“公司那边比总部更需要我,更何况在Q市更能体现出我的能力,要受重用就得慢慢来,我不着急。”
周仁以一种极度厌恶的表情盯着路子明,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伸出两根手指勾了勾:“来一根。”
“不戒了?”路子明抽出根烟来给他。
“戒个屁,我从来没听说过抽烟能影响精子质量。”周仁吐掉口香糖把烟点起来,“我说,你在我瞎混的这几年都干什么了?以前没觉得你这么有心眼。”
被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儿说有心眼并不舒服,路子明也磕出一根烟点上,看着漂浮在空中的烟气沉默片刻:“我在Q市有放不下的人。”
周仁横他一眼:“你不是才离婚吗?”
路子明嘴角一弯,笑出声来:“是啊,要么怎么说是真爱呢。”
“操。原来你是这么个没出息的种,女人重要还是前途重要?”
“都重要。”路子明猛地推了周仁脑袋一把,“我刚才说的那句你没听见吗?我这也是从大局出发。”
“滚,我还不知道你。”周仁一肘捅在他腹部,“没有你找不到的借口。反正我劝你一句,别为了一时心血来潮把大好前途葬送了,要娶也娶我媳妇这样的。”
路子明只是笑。
他为了前途留在Q市是真的,为岳洋留在Q市也是真的,任何一个都不是借口。
他送走周仁和于飞,上楼用房间里的电话打给岳洋。
“你好。”
“你好,请问是岳洋岳先生吗?”
“……路子明。”刚坐起身的岳洋又躺回床上,单手盖住眼睛,“你装什么客服?”
他的声音里不带疑问,路子明再装也没意思,索性笑了:“我明天下午回去。”
“怎么?需要接机?”
“你想来也可以。”路子明说,“打电话是想问你点事,明天见面的时候告诉我答案,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问吧,不用等明天,现在就告诉你。”路子明不是甘心被蒙在鼓里的人,岳洋知道他还是介意着那些没能说出口的不堪。人总要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他早就准备好了,没什么可隐瞒的。
“既然过得那么差,为什么还留在Q市?”
岳洋愣了。
他没想到自己志得意满的伪装早就被路子明识破。
岳洋坐起身靠在床头,抽出一根床头柜上放着的烟叼着点燃,路子明在电话那端无声无息地沉默。
学校里出了个同性恋的事当然会成为同学聚会的谈资,路子明不会不知道,接着是许文凯,钟领,路子明大概全都看在眼里,他只是一直没有说破。
岳洋一直以为自己在自欺欺人,其实该骗的人一个都没有骗过。
“因为落荒而逃太怂了,”岳洋掸掉烟灰,“我堵着一口恶气。”
“后悔吗?”
“后悔有什么用?我的事业和房子都在这。”
“我倒很庆幸你留在Q市,”路子明垂下眼睑,单手撑住桌沿斜靠在桌上,“不然我们不会见面。”
岳洋笑道:“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庆幸自己爱上一个男人。”
“但你不是我。”
路子明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异常地平静和认真,“你顾虑的太多,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他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岳洋,不论你以前是为了谁留在Q市,我希望从现在开始成为你留在Q市的理由,就算作为普通朋友也好,我想让你高兴一点。”
“路子明。”
“嗯。”
谢谢你。
岳洋张了张嘴,最终没有把这三个字说出口:“上飞机前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
“好。”路子明刚开机就接到于飞电话,一边安抚他青春期旺盛的自怨自艾一边向岳洋远远地点了点头。他走出几步,手里一轻,岳洋已经把公文箱顺手接了过去。
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在接机大厅,路子明看着岳洋的侧脸,不由得一怔。只是这一瞬间的恍惚,他就有点跟不上于飞的滔滔不绝,跟右手边的岳洋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
一个专注于电话,一个只顾拎着公文包往前走,看上去像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又不多不少只隔一步并肩而行。
“你记不记得,”路子明开车绕出机场区,“有一次周仁夜不归宿,让你帮忙睡床上骗查宿舍的。”
“记得。”
“那天半夜我拖着你去楼顶喝酒。”
“张裕金奖白兰地,五块五一瓶。”
路子明笑了:“你记得真清楚。”
岳洋也笑,他并不需要从记忆深处挖掘什么,很多事说是抛诸脑后,实际上只要提一句就能历历在目。那个深秋的晚上,他和路子明披着被子在天台抽了一整包香烟,偶尔接吻,更多的时候沉默。他当时离路子明很近,胳膊碰着胳膊,膝盖抵着膝盖,被他逼着唱歌。两人交替着抽最后一根烟时,路子明也唱了一首歌,歌词记得七零八落,大部分用乱哼代替。
“你想没想过,我可能从那时候就喜欢你了。如果我早点发现,我们现在很可能是情人。”
岳洋转头看路子明笼罩在阳光下的脸,墨镜遮住他的眼睛,看不清表情,他养着嘴角。
“你不会为了我放弃去北京念书,不会放弃采石场,我也不会为了你回到县城,一毕业你就会结婚,等你离婚已经是三年之后,我不可能白等三年。”他靠在座椅上闭起眼睛,“无论如何我们都做不成情人。”
“说的也是,如果我们当时在一起,三年前就分手了。”路子明并不辩驳,声音里还带了笑意,“现在正是遇见你最好的时候,该做的错事都做过了,两地分居也好,结婚也好,堕落也好,根本不会出现在我们的关系里。”
他的逻辑分明十分怪异,乍一听却找不出破绽。岳洋摸出烟来叼在嘴里点燃,转手递到他嘴边。
路子明十分自然地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笑道:“说实话,岳洋,其实你喜欢我吧。”
“喜欢和爱不一样,”岳洋又把烟递回自己嘴里,“不管你怎么付出,我都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事,这对你不公平。”
“我告诉你什么叫不公平。”路子明打起方向盘把车停靠在路边,摘下墨镜看他,“我爱的人就在眼前,我却要假装甘心当他的朋友,假装清心寡欲,这才叫不公平。”
“我喜欢你。”岳洋从没向自己否认过对路子明的感情,跟他在一起,就算只是沉默也觉得舒服,看着他会涌起拥抱和亲吻的冲动,这些都是喜欢一个人的证据,但不是爱。
他无法想像路子明是何等的自信或者鲁莽才会说出“爱”这个字眼,不带一点犹豫和迟疑,似乎爱一个人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
岳洋不能也不想付出同样的感情来回应。
我喜欢你。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无所谓责任和承诺。
路子明拿过他手中剩下的半支烟扔出车外,扣住后颈压向自己,偏头凑近他的嘴唇。
岳洋笑了笑,单手攥起他的衣领将试探性的碰触演变成令人透不过气的深吻,路子明的嘴唇像高纯度的毒品,只沾染一点就不可控制地上了瘾。
一吻终了,两人几乎同时松开对方,移开目光靠在车座上。
岳洋磕出一根香烟,又改变主意放回去:“你不在我计划之内。”
“你也不在我的计划之内,”路子明拄在车窗上,支着下巴看向窗外,“跟我交往吧,不公平也没关系,就当是我欠你的。”
“我要全部的主导权。”
“你本来就有全部的主导权。”路子明说,“我完全拿你没办法。”
岳洋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放在两人之间,路子明把右手递到他手里。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谁都没有说话,各自看向窗外。
路子明无声地笑了笑。
岳洋的嘴唇离开的时候,他不得不调动所有理智来镇压再次吻住他的冲动,他的欲望潜伏已久,只要泄露出一丝半点,就会全部冲破牢笼,他不能冒这个险。
岳洋需要绝对的安全感,所以路子明示弱到底,这并不意味着他甘心受到这样的煎熬。
“岳洋,”他转头看向他,“你想跟我上床吗?”
“想,”岳洋的答案来得很快,“你想被我干吗?”
他说完这句,面无表情地对上路子明的眼睛,松开手指让他的手滑出自己的掌心:“你能示弱到什么地步?”
路子明先是一愣,继而扬起眉毛笑了:“总不会刚开始交往就要吵架吧。”
“不会,”岳洋把刚才的烟从烟盒里抽出来叼进嘴里,“只是想告诉你我们的关系点到为止。”
一切回归高三就已经是完美,一个人让步越多要求也就会越多,路子明不可能免俗。
他吸一口烟引燃了递给路子明:“谁都别陷得太深,以后我也方便结婚。”
路子明只是笑,从他手里叼起烟发动车子。
三十六、人为什么要结婚?
路子明在一栋别墅前熄火停车,岳洋也跟着下了车,双手抄兜站在原地仰头打量。
这一处别墅区同时也是Q市最着名的景点之一,大多是二战时期留下的欧式建筑,ZF的开发禁令更使其身价倍增,随便挑出一栋就是几千万,普通人省吃俭用一辈子也买不起。
“老板可怜我没地方住,这儿正好空着。”路子明简单解释一句,从后备箱拎出行李,“进来坐吧。”
别墅临海,步行五分钟就是海滩,一进门立刻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湿气。于会长当年置下这套房产纯粹出于投资考虑,买下多少年就冷落了多少年,除了定期来打扫的家政之外,只有不愿住酒店的周仁偶尔路经Q市来这里住上一两夜。
客厅虽然一尘不染,但在正午的阳光下还是雾蒙蒙的,岳洋在很多项目的样板房见过这种情景,太久没人住,缺乏人气。
“待遇不错,”岳洋绕着客厅端详稍显做作的摆设,从书架上抽出本一看就没动过的原版精装书随手翻动,“没多少人有幸住上老板的豪宅。”
“碰巧跟老板女婿认识,”路子明接杯水递给他,“穷人住豪宅其实不怎么方便,想买点东西至少要坐四站公交车,我也只在晚上回来睡个觉。”
阳光洒在他的侧脸,融化了成年人坚硬的线条,使少年时代的轮廓穿越许多年的时光重新回到他脸上。岳洋一愣,下意识地用指背擦过他的脸颊:“十一点多了,出去吃个饭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