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余方才饿极只想着找吃食,什么都没注意,现在经由店小二这么一说,战战兢兢地转头环视了一圈,果真瞧见大部分客人餐桌上都摆着一盘红烧鲤鱼。有的刚刚下筷,有的正在贪婪地大快朵颐,还有的盘中已经仅剩一副白花花的骨架。
“呕……”李余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出酒家,在路边克制不住地干呕。
“哎哎两位客官!茶钱还没付呢!”
……
凡界真是个可怕的地方,难怪娘以前总是说,千万别落在凡人手里,否则下场有多凄惨难以想象。回忆起刚才见到的那些个已成了盘中餐的同族兄弟姐妹们,李余心中又难受不已。尽管,没修炼成精的鲤鱼也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鲤鱼罢了。
“以后总要习惯。”敖炎只是这样说,“活在三界内,什么样的事都可能遇到,除非你永远留在原本居住的小湖中。不过,假如你现在想要后悔,应当还来得及。”
李余取下腰带上挂着的小葫芦,这里面装的是以防万一而备用的清水。他漱了两下口,说:“徒儿不后悔。”
敖炎拍拍他的头顶:“走吧,在附近找家素菜馆。”
李余顿时傻愣在原地,摸着自己的脑袋,傻乎乎地笑了。
敖炎走出几步,身后却没听到脚步声跟来,于是转过身去催促:“少爷,跟上。”
“哎!来了!”李余打了个激灵,乐呵呵小跑着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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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两人接着又要了间雅室歇息,李余趴在窗框边饶有兴致地观赏楼下的风景,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咪呜——”,吓得他急忙缩回脖子,闭紧窗户。
“怎么了?”敖炎问。
李余佯装镇定:“没,没什么。”
敖炎不以为然,接着又道:“歇够了没?歇够了,咱们就启程回西海。”
“这么早?”李余失落的情绪溢于言表,“听说这儿晚上还有灯市,说不定更有意思,咱们干脆在凡界住一晚上得了。”
敖炎却说:“不,时候不早了,若再不接近水源,你身体吃不消。”
李余心头一暖,不再坚持继续留下游玩,乖乖跟着敖炎下楼付账。不过,台阶才下了没几级,李余就蓦地感觉到一阵头晕脑胀,紧接着随之而来的便是呼吸困难,一张俊俏的脸憋得通红。李余立刻扯着嗓子喊了声:“师父……”,而后软绵绵朝前扑倒。
敖炎一惊,双手从其腋下穿过将他接稳,旋即对楼下喊道:“掌柜的,给我一大桶水,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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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余眼前清楚一阵又模糊一阵,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可奇怪的是,李余竟丝毫不觉得害怕。
敖炎将已经神志不清的李余平放于地面,从外至里迅速剥除他身上的衣物,接着把人赤条条丢进伙计为他们准备好的浴桶内。李余浑身无力,闭着眼睛沈到桶底,敖炎见状之后,也衣衫尽褪,长腿一迈跨坐进浴桶。
李余浸没到水中后感觉舒适多了,可头脑仍旧有些神志模糊。朦胧之间,他看见了敖炎的面容,那是他本来的样子,棱角分明、高鼻深目,嘴唇……嘴唇……
李余唇上一热,随即就感到一股清气源源不断流入自己口中,使他飘飘欲仙起来。不由自主放松了身体,李余伸展四肢像乌贼似的牢牢攀附住面前这具坚实的躯体,同时吮吸着那两片触碰自己嘴唇的柔软,好像要再多汲取一些清气。
“呸……呸!”敖炎立刻推开他,浮出水面吐掉嘴里的水,责问道,“你伸舌头做什么?”
“我……我……”李余已经清醒过来,眨巴着眼睛说,“情不自禁。”
说完,还忍不住低头看看水下风光,比起自己细胳膊细腿的小身板儿,师父实在是……雄伟多了。忽而瞥见一物,那东西也是他身上有的,但李余却像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玩意,不可抑制地又红了脸。他从前也偷看过敖炎裸身修炼的样子,可如此近距离坦诚相见,还真是头一遭。
“师父,要不徒儿先行出去……”李余扭扭捏捏想站起来,可又不敢站。
“慢着。”敖炎说,“方才我渡了些龙息在你体内,大概会与你的妖力相抵触,你先试着周转内丹,看看有无不适。”
“是。师父。”李余照他的话做,只觉得腹部微痛。
“感觉如何?”
李余如实道:“肚子有些疼。”
“那你还不能走动,需调息数个时辰。刚刚情况紧急,我若不这样救你,你怕是要有性命之忧。”
“师父,你救了徒儿不止一次,徒儿感铭五内。”李余感激而诚恳地望着敖炎。
李余对敖炎一向热切,不过这次,敖炎却莫名有些不习惯直视他真挚的眼神,转移视线说:“看来,我们的确要留在这一夜了。”
第十三章
敖炎已经穿上衣服坐到一边闭目养神,李余仍然光着身子留在浴桶里调息。这素菜馆中其实本没有合适的客房用以过夜,敖炎出了不少银两才与掌柜商量好,答应让他们在雅间里将就一晚,甚至连李余现在身处的浴桶,都是厨子以前用来泡大白菜的。
“师父?师父?”李余浸在水里闲得十分无聊,都怪自己法力太弱,否则他此时应该正跟师父逛灯市去了。
“嗯?”敖炎闭着眼睛回应了一声。李余脑袋浮在水面上看他,发现师父如果不睁眼,整张脸似乎都温和不少。
“你困么?”
敖炎道:“不困,怎么了?”
“我也不困。”李余伸手指敲敲木桶边缘,“师父啊,不如咱们聊聊……”
敖炎倏尔睁开眼,语气中略带不耐:“你想聊什么?”
“咕噜噜……”李余浸了半个头回去,委屈地在水下吹泡泡。
接着,敖炎才又把双目闭了起来。
“喵呜——喵——”窗外再度响起猫叫声,它好似知道这里有条大猎物,始终徘徊在四周不肯离去。因为是夜里,李余听得也就格外清楚,那只猫仿佛正站在窗台上,尖锐的爪子在木质窗框上留下一道道痕迹,一双碧绿莹莹的眼珠散发贪婪的异光,透过窗子观察屋内的景象……
被自己想象中的场面吓了个不轻,李余在桶里瑟瑟发抖。
“那仅仅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猫,而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猫妖,它并非你的对手。不该你畏惧它,而是它要来畏惧你。”敖炎忽然说道。
“谢师父提点。”短短一句话却让李余内心平静,耳边凄厉的猫叫声似乎在刹那间消失无踪了,敖炎对于他来说总是有股奇异的力量。
“你上次说,你父亲早已过世了?”
“啊……是。”看,这不就聊起来了么?李余暗自窃喜。
“是跃龙门的时候出了意外?”
李余顿首:“嗯。像大多数鲤鱼精一样被玄雷击中,灰飞烟灭了。”
“节哀。”
“其实,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每次听娘提起他,总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李余说到这个还真有些伤感,不过很快又在脸上挂起了笑容,“但在同族之内,这样的死法最为高尚、光荣。”
“光荣?何谓光荣?”敖炎并非鲤龙出身,也不甚理解他们的想法,“连性命都丢了,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亲朋好友,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么?”
李余却道:“跃龙门是鲤鱼精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一辈子可能也就跳那么一回,不成功便成仁。除了临阵退缩逃跑之辈,我从未听说有没跳过龙门还能活着回来的。就算真的有人这么命大,恐怕也无颜再面对同族。要么就永生当鲤鱼,要么就加入龙族,或者灰飞烟灭。身为鲤鱼精,只有这三种选择。”
敖炎静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当初我父王跟随天帝征战妖界死于妖王之手,过世时尸骨无存,天帝在他死后追封他为威远大将军,赏赐给水晶宫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所有人都说父王乃是西海荣耀,为西海龙族争了光。”
李余听得入神,身子伏在浴桶边,发丝还滴落着水珠。
“只是。”敖炎黯然,“我倒宁愿他从未当过这个大将军。”
李余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敖炎,他以前总觉得师父是个冰块人,性情淡泊、寡言少语,却难得一见真情流露。此时此刻的敖炎才有血有肉,连叹息声都是动人的。
“师父……”李余想安慰他几句,可又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体面话。
“所以啊,你得用心跟着我学,别随随便便就灰飞烟灭了。”敖炎想了会儿,又补充说,“否则我这师父也当得没脸面。”
不过正被兴奋包围着的李余显然只将前半句放在了心上,如果现在他身上有尾巴,肯定已经喜悦地摇摆起来了。
“对了师父。”李余忆起一件事,总希望找个机会问问,但却难以开口,“你同那凌波仙子……定下婚约了?”
“是。”敖炎爽快承认。
李余控制不住酸溜溜地说:“上回有幸见过仙子一面,果真是人比花娇,想必她与师父也是情深意切。”
敖炎正色道:“你切莫多言,我与仙子只是知己,可别坏了她名节。”
“名节……?”李余不免奇怪,“但仙子她迟早要嫁进西海水晶宫成为龙王妃,不是么?”
“你不明白,那场婚约只是权宜之计……”敖炎话说到一半,又忽然不说了,“现在还不能讲给你听,待到时机成熟再告知与你吧。”
李余感觉微微失落:“噢……那师父,你,喜欢她么?”
“喜欢。”敖炎说得坦白极了,“凌波仙子知书达理、落落大方,与我很谈得来。”
不行,不能再听下去了,要不然,李余周围的水可要变成老陈醋了。但敖炎接下来说的内容,又让他眼前一片柳暗花明:“既然做得了朋友,哪能不喜欢呢?”
“师父的意思是,与仙子只有好友间的惺惺相惜?”
敖炎反问:“不然呢?”
李余猛摇头:“徒儿说的是情爱,而非普通的欣赏之情。”
敖炎也摇摇头,表示不解。李余居然有点儿难为情起来:“其实徒儿也不懂,不过小时候住在我家隔壁的珍珠姑娘曾经提到过,所谓情爱,就是三界中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当你见到一个人时仿佛会灵魂出窍、心思热切,明明想与之说话,可总担心自己不当心说错出了洋相,只要有那人在身边,其他事物都入不得眼内。若是在心爱之人面前,力气永远比平时大,脚步永远比平时慢,汗出得永远比平时多。”
其实,那可怜的珍珠姑娘是个哑巴,从没对李余说过这么长一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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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那时,我发觉自己喜欢你爹爹,喜欢的不得了。”李余摸着隆起的肚腹,柔声道,“好了,今晚就说到这儿,明天接着给你讲。”
李余拿了块布巾遮住用以照明的夜明珠打算歇息,在水晶宫里,唯有龙王的卧房能够用三味真火燃烧的红烛照明,其他房间用的皆是夜明珠。这夜明珠放在凡界是宝贝,但到了水底,不过是俗物罢了。
刚刚躺上床,李余却听见一声声绵延的女子悲泣,惹得他浑身汗毛倒竖:“谁在哭?”
哭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愈发凄惨,接着却戛然而止,夹杂着兵器撞击和轻微的喧闹声,慢慢远去了。
第十四章
李余翻来覆去睡不着,耳畔萦绕的都是方才那名女子的哭声,越回想就越感到不安,于是干脆起身出了房间,顺着刚刚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眼看四下无人,李余朝着前面吹了口气,食指在吹气之处画了道圆圈。不一会儿,圆圈中便渐渐显现出景象来。
如今的李余早已不是以前那道行浅薄的小小鲤鱼精,虽然说不上脱胎换骨,可却是法力精进。只不过自从有孕之后,李余法力时强时弱,有时连续昏睡数日不能动弹,有时法力全无比凡人还不如,也有的时候法术猛然激增,连他自己都难以控制。
方才李余使出的法术叫做分水镜,与天帝的宝物万生镜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万生镜乃实物,在镜中能够瞧见百万年中的三界景观,而分水镜则是靠着灵力幻化而出,只能看见一个时辰之内当地所发生过的情况。
在李余所画的分水镜里,他见到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因头发遮挡而看不清面容如何。她慢慢地走着,口中呜咽如洞箫声,似心中埋藏有天大的怨气。李余凝神去听她在说些什么,依稀只辨别清楚一两个词:
“主子……呜呜……主子,奴婢冤枉……救救奴婢……”
再不多久,这女子就被赶来的卫兵押走了。分水镜也在此时熄灭,李余还想画一个看看那女人究竟被押至何处,但却使不上法力来。
她的声音李余很耳熟,一定是以前结识的水晶宫侍女。话说回来,李余到现在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往日那些他认识的卫兵和侍女们,如今在龙宫里都不见踪影了。
是谁让他们消失的?目的又是什么?难道只为封口,不让敖炎知晓李余与他之间的种种过往?凌波仙子……应当没有这样心狠手辣。若说是墨沧海的意思,他管得也未免太宽了些。
身边处处皆是隐藏着的危险不可预知,李余孤身一人又怀着孩子,如何与他们斗?本来他只想把敖炎找回来,现在找是找到了,可要他回来又谈何容易?李余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失去记忆,怎样才能令他重新想起来?李余道行不够深、法力不够强、没有人帮他。
他的泪水忍不住扑簌扑簌往下掉落,这是自从敖炎离开他以来第一次掉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嗓音,李余止住哭泣回过头:“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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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你怎么了?”
凌波仙子被枕边人起床的动静惊醒,睡眼朦胧地问道。
“有人在哭,我出去看一眼。”敖炎今晚睡得不熟,方才一阵阵女子的哭诉声更是引发了他的警觉。
凌波仙子却有些慌张:“夫君怕是听错了,这龙宫里哪有什么女子的哭声呢?”
“我还未说,你怎知道是个女声?”敖炎无心地随口问了一句,凌波不再敢说话,“我去去就回,你管你歇息。”
略整衣衫,敖炎走出去一段路,却意外地见到了李余的背影。他肩膀轻轻颤动着但没有任何声响,不知在笑还是在哭,可那句话恍若就在嘴边,自然而然地从口中说了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想什么样子?”
李余浑身一震,转过脸来,嘴巴跟着动了动。
“你说什么?”敖炎没听懂。
“没。”李余伸手用袍袖拭了试眼角,“这么晚,龙王还没睡下么?”
“听到声响不放心就出来看了。方才……是你在哭?”敖炎有些怀疑,因为躺在床上时他所听见的分明是个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