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一时喜极而涕,握住叶先生的手竟无语凝噎。
叶先生笑道:“姑娘的病在于静心静养,师太这般倒是让人不得不心生感叹了。”
师傅立刻抹了抹眼角,冲着我微笑,“悦儿这丫头心可硬着呢。”
师傅!心底一时发热,我赶紧低下头,掩饰了情绪。
“哎呀——罢罢罢!明明是喜事一桩,倒弄得哭天抹泪的——”师傅上来抱着我,“悦儿安心在此医病,为师回趟山上将好消息告知你师姐们一同高兴高兴。”
叶先生道:“在下让小琪送师太一程。”
师傅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就住在十八里外的罗英山上,来回不过一日的路程。叶先生太客气了。”
小琪瞪大眼,“不对啊大姐,明明你刚才说‘千里迢迢、不远万里、风餐露宿’来着?”
我重又抱回龟盆,默默地与曼曼开始神交。
师傅‘哦哦’‘咦咦’地解释,“啊——我们家悦儿不是病人么?病人总是要照顾她一点点、迁就她一点点的嘛!再说了,博取别人的同情心总是要夸张那么一点点的……这是潜规则来的。”
师傅——您真是——无以伦比的师傅啊!
第三章:传书
在山上,众师姐们从来不舍得让我做事,即便是换洗下来的衣物,她们也是轮流着洗。师姐们对我的好实在让人心生感叹。
拎着包裹正要出门,身边迅速掠过一道身影,“悦儿姐姐,你这是干么?”
小琪的表情看上去很震惊,我顺着他目光滑去,心中明了,便好心的解释,“我去洗衣服。”
小琪眨了眨眼,笑呵呵的道:“悦儿姐姐不可以太劳累了,这是先生说的。还是让小琪代劳吧。”
叶先生说的!我低下头去,开始认真思索起这句话的可行性。在我活过的十七年中,但凡师傅和师姐们说的话,我从来毫无怀疑,只是谨奉着‘她们高兴我便高兴’的原则。因我始终认为自己的出生给他们带来了不便,而用我有限的生命,去哄得身边之人的开心笑颜,便也觉自己多少恕了些自己的罪孽。但现在已然不同了,如果有朝一日我终将过起平常人的生活,那么学会照顾自己便是眼下首先要学会的内容。因为我是病人而不是废人。
我默然道:“这里面除了外衣,还有贴身衣服……”
小琪灿烂的笑颜立刻风化在脸上,米褐色的肌肤泛起可疑的红痕,结结巴巴,“这、这、这样啊……那我便不打扰了,不打扰了……”
我觉得他这表情、这反应甚是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
然后,空气中又传来小琪的喊声,“悦儿姐姐,你忘了拿盆子和捣衣棒。”
我,“……”
竹屋后就有一条河,河畔杨柳青青,几朵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摇曳。九师姐常常感叹‘人不如花,花不如物’。我常听的一头莫名。不晓得她这些奇怪的想法都是从何而来。对我来说,花朵虽然美丽,可信期却短暂。一生的浮萍只体现了瞬间。究竟有几许价值呢?九师姐说我‘没心没肺’,对于一个生命会随时走到尽头的姑娘而言,她这话分明是刺激我啊!
行进的脚步倏然停下,面前的两个姑娘正回身打量我。我其实是没有想过,在这么偏僻的河边,竟然会有人像我一样的来洗衣服。难道说?这座镇子上就只有这么一条河么?
我不大习惯面对生人,一时间进退维谷。倒是其中的一个姑娘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可是昨天住进叶先生家的女子?”
我默了默。对于自己何时竟成了‘名人’感到无奈。
望着我点头的动作,她们莫名的激动起来,扔了手中的衣服就将我怀中的盆子夺了过去……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低头看着自己,放弃了挣扎的打算:如果天要绝我,我无路可退。问题是,我一个无色、无财又无才的三无人员,她们到底是看上了我什么?竟要这般心狠手辣地对付一个软弱的姑娘且是同性下手?
相煎何太急啊!
左边的姑娘说道:“你为什么会住进叶先生家?”
右边的姑娘问,“叶先生怎么不拒绝你呢?叶先生对你好不好?体不体贴?温不温柔?”
我着实无语。可一想到自己不用被打劫的事情,我觉得应该‘投桃报李’一下,好好儿的回答她们的问话。我说:“因为我有先天心病,叶先生是先生,他不能拒绝病人。至于他对我好不好,体不体贴,温不温柔,我真是没有注意到。但他却是一个好人。”
以上是我个人对叶昀的评价,绝对中肯,毫无虚假成分。
对于我竟然会这般配合回答她们的问题,她们显然很吃惊,但也只是一瞬,“你的意思是,你不对叶先生动心?这怎么可能呢?”
这回换我惊讶了,“动心?何为‘动心’”?
师傅说,动情便是动心,动心便意味着死亡。可见,‘动情动心’皆不是好物。
两个姑娘脸上泛起红霞,较之前的态度多了些婉转,一个推攘着一个。看得我很是莫名。
她们吞吞吐吐道:“既然、既然如此,你、你、你可不可以……替我二人传些东西?”
哦——我恍然大悟。这个我懂,是九师姐所谓的‘鸿雁传书’吧!
往回时,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洗了……
唉……原来学着照顾自己也是一门难题啊!
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然答应了二位姑娘的事,自然拼尽全力也要做到。可问题是,我忘了问她们这东西到底该交给谁。九师姐说我这人看上去木木的,其实确实木木的。我本来不觉得有什么烦心,现在看来真是挺烦心的一件事。
从屋前到屋后,我围着屋子转了两圈,也没有想到可行的办法。于是,坐在石凳子上开始唉声叹气。
两样东西各自揣在左右袖笼中,我忽然灵光一闪,做了个自认为十分妥帖的决定:让叶先生和小琪自己选择,岂不是皆大欢喜!
“在想什么?”突然间,头顶上传来叶先生温润似山泉水的声音,“说来我听听。”
我看着他轻撩衣袍在我旁边坐下,随意的动作都偷着那么一股子优雅,令人赏心悦目。
我从来都是个好孩子,又因为叶先生在我曾经阴暗了十七年的心灵中注入了光明和希望,所以我觉得应该将他当成恩人一样的对待。于是乎,我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细细的描述了一遍。末了,叶先生似笑非笑的望着我,“悦儿不好奇?”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是在怀疑我么?
我忙将头摇得如拨浪鼓,解释,“叶先生你要相信我,我绝对没有打开看过。我不好奇,我一点儿也不好奇,我怎么会好奇呢?”
叶先生淡淡的,“悦儿……其实可以好奇的。东西在哪儿?”
闻言,我忙诚惶诚恐的将物什奉上,心里想着,我这算是已经完成二位姑娘的嘱托了吧?
叶先生并不接过,只是看着我温吞的笑,“悦儿来打开它吧。”
我想着,东西既然已经到了叶先生手中,那他便是这物的主人。现在主人开口邀请,我实在没有拒绝的必要,太矫情了。声明一下,其实我真的不好奇的……待打开信封,我有一瞬间的失望:这里面装的竟然是一条手帕。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是一封信来的……
唉——九师姐啊……
我默默地盯着手帕研究,要说,我这十指不沾针线的废物姑娘真不是造假的,因我实在看不出这条手帕有何奇异之处,而值得那位姑娘不惜用给我洗衣服的手段来收买我。真是汗颜。不过有一点值得安慰,上面的图案其实绣得还是不错的。红花配绿叶,相得益彰。
我轻轻点头,由衷称赞,“花绣得还是不错的,很有‘花中之王’的意蕴。”
叶先生,“那是桂花……”
所以说,不懂就是不懂,千万不要装懂。像我这般就叫‘现世报’。
叶先生又道:“悦儿喜欢?喜欢就拿去。”
盯着手心的帕子,我开始纠结,“这样子会不会不大好?不太厚道?我九师姐说,拿了别人的东西就要有相等的付出,否则心中不安。”
叶先生扬眉看我,浅笑,“相等的付出么?悦儿有什么?”
我于是更加纠结了,“这个?这个?我得回头想想……”
叶先生淡淡的,“算了,不用这般为难。如果实在心中不安,那便自己动手绣一条帕子给我。”
我,“……”这样交换来交换去很有意思么?
“嗯……将另一个打开我瞧瞧。”不知何时,叶先生靠了过来,温润的嗓音浅浅的在我耳边响起,引得我全身一阵轻痒。笼在左袖里的信封‘啪’一声掉在地上,我尚来不及拾起,便被他捡了过去。
他明明是个大夫,身上却没有药香的味道。只有一股不知名的味儿流窜在空气中,很好闻的味道。我说:“叶先生,你用的什么香?”
叶先生转过头看我,“我从不熏香。悦儿喜欢这味道?”
我诚实的点头,“九师姐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香味。你身上的很好闻,比师姐们用的任何一种香都好闻。”
他若有所思道:“我身上的只是香包,这种香不适合你。悦儿若是喜欢,我会帮你另调制一剂。”
“真的吗?比你身上的还好闻?”
他点头,笑道:“自然。这个悦儿可以放宽心,我保证。”
这人实在是个大好人。这个大好人将手中的信纸递给我,浅笑着,“劳烦悦儿将它读一遍。”
我认为应该拒绝他这个提议,可他的眼神仿佛有股魔力,让我觉得一旦拒绝,他有可能会不开心。而在这之前,他甚至还答应了我一个请求。这实在很令我难为。
师傅说‘非礼勿视……’
九师姐说‘要有相等的付出……’
纠结了半天,我伸出手指比了一比,九师姐加上叶恩人,以人多完胜。
接过信纸,我开始念,“红藕相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来书?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抬起头来对上叶先生乌润的双眸,他轻轻点头,道:“这首词作的不错,多念几遍。”
我,“……”
叶先生抬眉从我顶上扫过,“怎么这个发式?”
我道:“九师姐说,现在流行‘自然美’。”
“‘自然美’?”叶先生轻笑,十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悦儿的这位‘九师姐’真是令人震惊。”
我想说:何止震惊来着……
第四章:情窦
临到上床就寝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本来我做得决定,是让他二人各自选一样物品,这样我比较好向两位姑娘交代。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怎么就都拿出来了呢?这实在是个难解之谜。随后,我又惊喜的发现,那封信其实还放在我身上。意思是,只要我赶在天亮去河边洗衣服之前将事情办妥了,一切的问题便都不存在了。哈哈,这实在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儿。
小琪的房间在一楼南侧,幸好他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我摸着楼梯下楼,轻轻敲响他的房门。小琪打着哈欠开门,语音有点模糊道:“悦儿姐姐,这么晚你有事么?”
像这种事情总是不大光彩,而我当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做人可能不太靠谱这件事。于是细着嗓子道:“小琪,我有样东西要给你,你可不可以先让我进去?”
小琪反应有些迟钝,打着哈欠慢吞吞的移动身体。
我将事先准备就绪的信封取出,摆放在他桌上,然后道:“就这样,你回头看也成……”
“你们在做什么?”沉沉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来。
我和小琪同时转头看向来人:叶先生。叶先生微眯着双眸,好看的唇瓣稍稍抿起,声音硬邦邦的,“悦儿这么晚还不睡?”
我有点心虚,遂低下头去,结结巴巴的解释,“我、我、我找小琪,有、有事。”
“哦?什么事白天不能说,非要等到晚上?等到别人就寝时?”我怎么觉得,叶先生说到‘别人’时口气有点咬牙切齿呢?
见我不语,他轻哼一声看向桌上的书信,伸出两根指头将信捏起,“莫非悦儿所谓的‘事’就是指这封信?”
我真是无语凝噎。
“先生,”小琪稍稍回过神儿,但脑子似乎仍旧不大好使,“先生找小琪也有事儿?”
九师姐总说这世上再找不出比我更加呆笨的人了,唉……她真是见识太短了。
叶先生淡淡看向一副精神不振的小琪,道:“我找悦儿有事,你继续睡。”他伸手过来拉住我,连带着那封信。
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夜晚,月儿弯弯像师傅的笑脸,周围一闪一闪的星星比九师姐的首饰还闪亮。九师姐是极爱美的一个姑娘,她和我都是俗家弟子。可是,我在她面前永远都像一颗蒙尘的星星。她总说我生来便是衬托她的,这话极是在理,我也这般觉得。
可惜,这么一个美丽的夜晚,只有我一人懂得欣赏而已。没想到,看上去很会品味生活的叶先生,原来却是这般的不懂情趣。倒是个不小的遗憾。果然是‘人无完人’啊!
只是,他的脸色为什么看上去这么黑呢?
见我盯着他瞧,叶先生缓缓勾唇,“怎么?悦儿——”温润的嗓音多了几分婉转,听得我心底微微一麻。
“叶、叶先生……”我吞噎着口水,莫名的感到紧张。
“叶昀。”他轻轻道:“悦儿,我叫叶昀。那首词还记得么?念一遍我来听听。”
莫非他这么晚见我,就只是为听我念诗?
我摇晃着头,“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独上兰?兰舟。云中?云中谁寄锦?锦书来?雁?雁?雁?……”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叶昀轻轻的吟诵,简简单单的字词从他口中道出,仿佛多了些朦胧的韵味。是什么韵味呢?我迷惑起来。
我发现我变坏了,因为当二位姑娘向我打探起两件物什时,我面部红气不喘地将叶昀的话‘复述’了一遍。我是这样讲的:桂花绣得很是不错,有‘花中之王’的意蕴。我又说:这首词作的特别好,应该多念几遍……
听得二位姑娘掩面捂脸,莲脚轻跺,一副小女儿状。我实在是忒坏了。
叶昀看着我面前的小乌龟,淡淡道:“明天我请人在院子里挖口井,悦儿往后不必再跑那么远去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