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薄茧。如此真实的触感,如此真实的梦境。
她似乎恢复了威严的气质,淡淡地对外面道:“衣服放这儿,你下去吧。”
“诺。”宫娥退了出去。
她一手抱住我的背脊,将我托了起来,麻利地解开我的睡衣,给我穿上属于太子的华服,只见烛光下
她斜飞入鬓的眉像一把冷萧的弯刀,眉眼中却露出温情。
看着她我忽然想起了自己早亡的母亲,她当年也是这般为我穿衣。
心下不禁叹了口气,既然是梦境,梦醒便忘,梦中我便将自己当做吕雉的儿子也罢……
只是,对着一个用血肉之躯庇护着自己孩子的母亲,也许我永远无法如真正的刘盈一般,说出那样一
段台词。
却见她的目光顿住了,投向我的眉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的眉间渐渐聚集。她眼中一闪而过震惊之
色,伸手轻抚了上去。
她嘴角轻轻地勾了勾,并没有说话,只是低下身子为我着履,随后牵着我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
宫女们零零星星,守在长长大殿的两侧,我牵着母后的手,她手掌的温度包裹着我,溢出了手心的汗
水。
穿过两间长长的回廊,来到长乐宫中的麒麟殿,只见其中群臣俱在,原来竟是皇家的宴会。
“臣等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两列宾客中,左列第一座的长髯中年男子一派温厚之象,带头向
母后行礼。
“萧丞相快起,今日一宴,皆为旧臣,诸位莫讲虚礼。”母后微笑道。
她牵着我的手缓步而入,侧身一撩袍坐在最中间两座的左位上,空出了尊位,大概是等刘邦。
我则以皇太子之身坐在了右列一座的位置。
众臣见皇后已然入座,边又渐渐地开始互相聊天,似乎并不十分讲究礼仪,我这才忆起,按照刘盈现
在的年龄计算,这是刘邦剿灭项羽,称帝的第一年。天下尚且动荡不安,士人臣子中还留存着春秋战
国的风气。
几乎过了半个时辰,门口的太监才高高地唱和着:“皇上驾到——”
“臣等参见皇上。”
我抬眼望向大殿门口,夕阳的余晖从他身后射来,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只看得到他的轮廓被镶上了
金,他的步伐迅捷而沉稳,风吹鼓着他黑色的袍袖。
他的声音如未出鞘的刀,带着笑意的尾音:“诸卿请起,请起。”
他右手牵着一个女人的手,她相貌妖艳,眼角带媚,娇弱万方。
她的裙摆落在地上,走过的地方,像开出了一地水莲花。
她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和君王同进十分荣耀。
我固颐正视地坐在席上,袖中的手却不禁动了一下。
刘邦行至中央案几前,也同母后一般撩袍入座,戚夫人无位,身后站侍的宦官忙看着刘邦的眼色帮戚
夫人加了一个团蒲。戚夫人便在刘邦身边坐定。于是变成了戚夫人坐在右,刘邦坐在中间,母后坐在
左边的情形。
这是我才真正看清楚他的相貌,鬓角的白发,额上的皱纹,还有眉目间开阔的豪气。
这才发现,原来,他已经老了。
他既然来了,菜肴便源源不断地被供奉了上来。刘邦起杯道:“诸卿请”,两列的臣子纷纷以袍袖掩
着酒盏一同举杯辞让,以求雅观。刘邦又请一次,并自己执箸,众臣也再不谦让,纷纷开始取食。
不一会,一个末座靠后的臣子站了起来,他向刘邦举杯道:“皇上建庙称帝,可谓天下之大幸。从此
四海平定,万民归心,实是天下之福泽。”
刘邦听后哈哈大笑,起身,却对萧何等众老臣举觞:“如今万民归心,朕多赖众卿之功。”
众人又推让一番,便饮了酒。
不一会儿就有美姬一列从旁门出,鱼贯入殿,丝竹之声奏响,她们甩开翩翩的衣袖,开始跳起了舞。
歌舞之类,我在演艺圈中早已见多,更何况还有现代特效,对于这些歌舞也并不惊艳,倒是有几个大
臣似乎看得入了迷。
刘邦好整以暇地看着宴上舞姬水袖如云,戚夫人在旁边帮刘邦布菜。母后只布了几次,戚夫人这方面
却是眼敏手快。
不知为什么,我却感觉芒刺在背。
等一众歌舞都下去了,刘邦忽然开口:“太子今天倒是颇有威仪,莫不是生了一场病,性子也改了?
”
我一怔,这个梦还真是有意思,莫非梦中刘邦也如此敏锐?果然知子莫若父。
就在我发呆的一会儿,吕后已经替我开了口:“太子大病中梦游神迹,受到启示。”
刘邦嗤笑一声,满脸的痞气:“朕问的太子,让他自己说。”
这个梦还真越来越像那么回事了。
依礼,我执酒起身,来到殿中,这时大殿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我甚至可以感到诸臣投来的探究般的
目光。
我依礼朝刘邦行了一个祭祀的大礼,举觞过顶,朗声道:“儿臣恭贺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话声一落,刘邦的嘴角仍是噙着笑,可眼睛却不再笑,他似乎绕有兴致的声音响起在我的耳边:“
喔?你说说,朕有何事可贺?”
我庄严一揖:“天下席卷,四海囊括,宇内莫不归一,父皇猛将如云,谋臣充栋,皆忠义之士,此为
一贺。父皇曾约法三章,便是以仁爱治天下,格暴秦之弊,万民莫不归心,此为二贺。儿臣虽不能夜
观天象,却得以梦中遇帝喾,示我大汉王朝千秋万代,功盈盛鼎之兆,终为祥瑞,此为三贺。三贺合
,王天下。”
我仍记得此次刘邦在长安也停留不久,便又开始了对异姓王的长达七年的征伐。因为担忧“共天下”
的诸异姓王,他在自己最后生涯中,仍是举戈戎马,想打下“家天下”的霸业。
如论如何,祥瑞之数,总得见喜于龙颜吧。场面功夫,本就是我职业使然,日日对待观众,早已做惯
,梦中也没有丝毫不顺。
我举觞饮干杯中酒。刘邦哈哈大笑,也以袖掩觞饮满。随即却转向母后开口道:“儿有所成,果赖皇
后教导之功。”
我心下一怔,这句话既表扬了母后作为教导者的职责,也暗示了她教导儿子作秀的嫌疑。
母后闻言,面上倒仍是一片沉静,她轻轻勾了嘴角,微笑道:“臣妾不敢。臣妾一届妇人,怎敢得启
示于帝喾。倒是帝喾给了太子一样东西。”说罢母后招手让我过去,我长跪未起,膝行至刘邦的案几
前,母后伸出手指轻轻地点在我的两眉之间。
“皇上请看。”
我心下有些狐疑,面上仍是平静无波。
刘邦怔怔地看了我许久:“眉间正中这点痣,原来盈儿并不曾有。”我心下更加不解了。
母后微微一笑:“正是。”
刘邦的眼睛弯了起来:“果真是祥瑞?!”
他随即大笑,一手将我托了起来,自己也起身,对群臣道:“今日原来还有第四贺,便是朕之太子,
受命天之祥瑞。朕今日一进大殿之中,便觉太子轩昂气宇,不似昔之仁弱,初,朕以为太子大病初愈
,不苟言笑而已,自生疑惑,几番试探,却不想是天降大兆于人,为何不喜?为何不贺?”
众臣皆起身举觞:“恭贺皇上,恭贺太子!”
忽然想起我为了演这部戏而查阅的资料……现在大汉初立,人心全无“忠君”的二字。所谓“士无常
君,国无定臣”——韩信陈平,便都曾是项羽帐下,转投刘邦。
刘邦为王天下,打破春秋战国以来形成的风气,便倍加推崇“忠”和“尊卑礼仪”。
心下渐渐有了计较……今日我便要以此作文章。
再说,这只不过是一个真实的梦境而已,梦醒便烟消云散,既然是在梦中,又何必拘谨?何不妄自娟
狂?
我侧身,目光一扫大殿,览尽无余,宴上一片言笑晏晏……
等刘邦和众臣都再次落座后,我快速地走到戚夫人身旁,从侧面拉住她的云袖,用力一拉,她本无防
备,柔软无骨,一下子便被我拉下了宴席。她的裙子带下了刘邦案几上的酒水菜肴,框框当当撒了一
地……
我一系列动作做的极快,身后响起大臣们的惊呼,刘邦这才回神,挑眉看着我。
狼狈的戚夫人也是一脸震惊,回神忙抬手将歪斜的金钗扶正,不等她开口,我便转身向刘邦行礼:“
父皇,戚氏不过宠妾,怎可与帝王帝后同宴宾客,还身在右侧尊位?视礼法尊卑于无物。适才儿臣示
天梦吉兆,跪拜君父母,戚氏一介妇人坐于侧,不知避礼让节,竟使皇太子行礼于她,目无君上。进
殿时,更使诸功臣老将同拜贺于她,视尊卑贵贱,君王威严,如同粪土,妖媚惑国,自以为得计,可
谓寡廉鲜耻。儿臣请父皇斩杀之,将其子如意交与母后抚养,以重礼仪之邦,以全父皇之威名,以明
天下之尊卑。戚氏不死,国威何以壮?君威何以明?天下何以定?!昔有妹喜亡夏,妲己亡商,愿父
皇深虑之。”
刘邦的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他就这么笑着看我。
我却觉得一瞬间如坠冰窖。
他的眼弯成缝,让人捉摸不透。
一瞬间我忽然意识道。我虽然读了那么多的历史,看了那么多的策论,甚至知道了结局,但我从来没
有认识过他,这位大汉的君主。
他刚进大殿时,做派酣畅淋漓,行云流水,我只知帝王风流;
落座时他满身豪气,却是平易近人,我只知他戎马半身,亦曾为平民。
可是如今这一刻,他嘴角带笑,站在他身边,我竟不寒而栗,手足似僵。
如梦初醒般,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从他进殿后,坐在宴上便如芒刺再背,竟是他在观察我。我的眼
睛没有发现,他的目光也未朝我投来,但我的本能发现了。
原来一进大殿,他就已然注意到了不同。虽然他接受了太子遇神骤变,有我眉间痣作为凭证。但他对
我骤变后做出的行为呢?
可……这不是梦境么?!!
难道……这真的不是梦?
冷汗从我的脖颈划过,浸湿了衣襟,一直蔓延道我的胸膛;我努力撑起属于太子的威严,死死地抿住
嘴角,抬头一脸忠勇地望着他。
第三章:心锁
大殿中静极了,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刘邦忽然朗声笑了出来,他侧头向左一的萧何道:“依丞相之意,为之奈何。”
戚夫人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泪流满面,如风中的弱柳般,哀凄欲绝地站在那里,刚才还红润的脸色
如今已经苍白,惹人怜惜。
萧何起身行礼道:“臣以为,丞相之职,只管国是,不管家事。”
刘邦满意地点点头,一脸无谓:“戚姬不重于礼,桂宫禁足一月;太子敢于直谏,赏金百两。”
刘邦身边的宦者会意,忙领着戚夫人下殿去了,她矜弱地垂着泪,轻轻地用帕娟擦拭,走过两旁满是
大臣的大殿,殿中静极了。
戚夫人刚出麒麟殿,刘邦就皱眉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喝酒喝酒。”
宴上都是打天下的重臣,随着刘邦的一句话,竟又笑语如初。
我坐在席上,脑中如江流奔腾入海,一瞬间恍如隔世。
是梦?不是梦?
明明我身在殿中,却觉得浮游于世。
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我压抑着胸中莫名的焦躁,脸上挂起清越恭敬的微笑。
宴散了,刘邦有些微醺,由一个美貌的宫娥扶去了。
我跟在母后的身旁出殿,回头只见大臣也在我们的身后三两离席。
丞相萧何走在最前面,在我回头的一瞬,我几乎以为自己的目光已和他的目光撞上,但他似正在和身
边的御史周昌讲一则趣闻。
清辉铺地,月已经高挂在夜空。
未央宫中的走廊宽且长,荧荧的烛火顺着两侧浦沿而下,昭示着皇后的尊贵与荣华。
一眼望去,只见她的黑缎在夜中,随着风鼓起和落下,烛火衬照,足下开出火色的花;劲风吹过,她
一人踽踽独行,背影冷肖而寂寥。
我忙赶上几步去握住她的手:“母后。”
她的手仍是炙热如火焰,她牵着我,不久便浸出了细汗。
原来,这一切,并不是梦。
正因为我以为这是梦,才会妄自娟狂:
正因为我以为这是梦,才会将自己带入刘盈,将她看成自己的母亲。
可如今……
从前的家……
从前的生活……就在我意识到现实的一瞬间都离我而去。
空阔的大殿中,响着寂寥的脚步声,一个沉稳绵长,一个浮躁轻虚。
我是谁?
我从何而来?
我又将向何处去?
望向深不见底的甬道前端,那只只闪着烛光的蜡盘,就像黑夜中的一线光明!
如今,我竟真成了太子刘盈,我掐上自己鼓动的脉搏,确确是血肉之躯。恐惧扼住了我的咽喉,黑暗
在心中不断地蔓延开来,蝉食着我心中仅存的一抹清明……
我仅仅是一名演员……我从来不曾是帝王……
历史的车轮,因为我的莽撞,竟提前开转,碾碎了我的轻薄无知。
我真要在这帝王家成为刘盈?
为什么我会失去曾经虽然劳累却无忧的生活……来到这里?
胸中的血气翻滚着,如万马奔腾。
脚下一个差池,我竟差点跌倒在地。
没有想到……我竟掉进了这里,要演一辈子的宫廷戏。如果演不好,不再会有NG,不再会有导演的讲
解,不再会有对手戏演员的体谅……出丝毫差池……我便人头落地……
母后在前面停了下来,回首望着我,目光灼灼,似乎能穿透人心。
一道闪雷穿过我的脑中。
是了……我是刘盈。
若是我想活下来,必将舍弃过去,舍弃曾经的记忆。
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我必须将自己真正看成这个国家的太子,真正作为吕雉的儿子……所有的心态
……都需要我忘记过去,全情投入。
我若不丢弃前世的浮华狂躁,史书便上只会记住我的尸骨。
闭眼,再睁眼。
望向窗外看着苍茫的夜空,原来,我竟已成为帝王家的太子;
血液在我的脉搏中鼓鼓地跳动着,鲜活的生命,随时都可能逝去。
可我胸无城府之严,心无山川之险,一切都等待我从头再来。
看着身上绣着纹龙的白袍,一股我也说不清楚的感情蔓延上来。
心中战栗,却也激动万分……
我即将见证历史,这天下国家的大局将由此展开。落出的血,散出的泪,将有历史的功勋祭奠在汗青
之上。
我似乎看到了累累的尸骨,而我踩在祭祀的高台上,俯瞰天下……
思绪在我的脑中飞窜着……天下之局中的人,或者死去,由胜利者给失败者写上骂名;或者活下来,
自己创造属于自己的天空。
这才发现……
手中的汗水,早已被夜风,吹干了。
这是现实,不再是梦境。
既然我身为太子,就不再会做梦了。
母后带着我走进属于我的永寿殿,我坐好,不由自主地开口:“母后……今日儿臣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