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夜里的冷风吹过了我的发,阿木在我后面为我披上衣服:“皇上,这是回寝宫
么?”他问。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那是冰冷彻骨的寒意,但我如今却享受着这种寒冷。
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的确很久以前了吧……
应该说,那是上一世的事。那是自己最尊敬的女人,自己总是亲热地唤她吴姐。她好像曾对我说过一
句话……
一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楚的记得。
还记得我为历史上的吕雉不忿的时候,吴姐曾经安慰我。
她说:“你觉得她可怜,因为你用一般女人的标准去衡量她。你觉得她历经艰辛,他老公一开始不管
她,后来又纵容宠妾害她,而让她为之拼命的儿子却背叛他……
但对于一个帝王,你没有必要用看女人的眼光去衡量她,而应该用帝王心术去揣测她。她如果当年不
为刘邦付出那么多牺牲那么多,刘邦的老部下就不会敬爱她;戚夫人不威胁她,就不可能逼得她施展
出全部的政治才能;如果刘盈不懦弱,能自己做一个好皇帝、好儿子、好丈夫,那么吕雉在史记中的
名字,就只会仅仅是一个太后,而不会被放进帝王列传……是她的苦难成就了她,没有这些苦难,她
无法成为一个帝王。”
我回头望向母后的寝宫,巍峨而大气,闭上了眼睛,原来是我改变了她生命的轨迹,让她从一个历史
上的帝王,变成了一个太后……
我用一个男人怜惜一个女人的方式爱她,却也终于黯淡了天上未央宫方位原本应该闪耀的帝王之星。
我抬眼望向前路,她的命运,已被我承袭……
夜风吹开了我的袍袖。星光点点闪烁。
我深深地呼吸着长乐未央中埋藏的深深沆瀣和肮脏的气息,人生至此,对我来说,并非一个结束,而
仅仅是开始。
——正文完——
番外:宦者纪事
跟着皇上身边,有好些年了,当年太后娘娘将我派给皇上,无非是我心眼多,手腕厉害,又是个忠心
的。本是想着我多帮皇上……但后来不知怎么地,我就成了传声筒了,就是把皇上做了什么,都讲给
太后娘娘听,倒还是真没帮上皇上什么忙。
现在我人老了,也不中用了,没家没室的,倒是带了个徒弟,唤作阿木。
记得刚跟着皇上的时候,还是他当太子那会儿呢,后来登基、平叛。治水,都好像是一眨眼儿的功夫
……呵,我真是老了。
但这么多年,有件事,我却一直想不通透。
还记得当年治水的时候,留侯总留在皇上的帐子里,一谈就是一晚,皇上也总说得卿相助,甚慰。呵
……皇上可不常说这话啊……能听见的臣子就是万幸了,留侯还听了不止一遍,这又是我不明白的地
方了,留侯每每听了,也从来不跪下来谢恩,却总是淡淡地笑,就嘴上谦虚下就没了,皇上也不以为
意。
皇上面上不以为意的时候多,就好比对着长乐王,但老奴眼睛虽然花了,这点还是看的清,皇上对留
侯,是真不以为意。
我就要想了,皇上还是看重留侯的才华吧,但陈郎中令的才华也不差啊,为什么皇上对陈郎中令,就
好似什么都隔着一层似的……
唉……我又说多了……其实皇上除了和太后娘娘,跟谁不是隔着云里雾里的?只是留侯……太奇怪…
…
那天留侯走的时候,皇上亲自去送了他。我却留了个心眼,让阿木派人跟着留侯……想哪天皇上心血
来潮,想去看看留侯,我也得能报上个地儿不是。
没跟多久,跟着的人就直接送了信回来,说留侯找他们出来,说不让跟了。这回我是真诧异了,这留
侯……我不是不知道……他从前是韩国国柱之后,但现在……怎么说也是大汉了……
皇上去太尉王那儿了,看样子一会也出不来,我交代了阿木,就亲自过去了。见留侯的地方倒是奇,
是块墓碑,我睁了睁眼,才发现果然没看错,是彭越的墓。
留侯也没看我,就拿了一个团浦,自己酌了点小酒,指了指让我坐。我没敢坐,就在他身后站着了。
留侯也没管,就直接开口了:“我见过你……”
“老奴跟在皇上身边,有十三年了。”
“我见你的时候,你还是项羽的侍卫吧……”
我愣了愣,是真没想到,因为时间已经很久了。
留侯淡淡地望了我一眼,我躬身道:“太后娘娘从前被俘在项王军中的时候,救过老奴的命。”
留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难怪……”
半晌我没说话,他忽然问我:“那时……你认得太尉王么……”
“老奴从前,远远地瞧见过几眼。”
留侯自己抿了一口酒:“你跟我说说,他当时,是什么样子?”
“老奴也说不明白。”
“无妨……”
我想了想,终于找到了贴切的词:“书生意气,风华正茂。”
留侯低着头笑了起来,声音越笑越大,这真有些不像他。
笑完了,留侯仰起脸看着墓碑,从未见过的狂傲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我,彭越,他,都是谈得来
的好友……我为了功名,将他从楚国带入长安,送入死地;又为了功名,射杀了彭越……”说着留侯
看向我,目光中带着些飘渺难及的东西:“你说我这样,值么?”
我欠身道:“留侯,这可是为了您的功名大业。”
他一怔,没有说话,却忽然轻笑:“你当年跟着太后,莫非也是为了功名大业?”
我垂首:“本来按着项王的意思,老奴是要拖出去杖毙的,但太后娘娘当时见老奴看守她辛苦,便为
我求了虞姬虞美人,老奴这才免了一死,从此就跟着太后娘娘了。不为功名,只是觉得值得。”
“你倒是个义士……是皇上派你来的?”他问。
“是老奴擅自做主。不过老奴看着,皇上是舍不得留侯的。”
他笑了笑,又恢复了一派淡雅的样子,闭上了眼睛:“皇上舍不得的,是才华。可治国的法子,和治
乱的法子,从来就不一样。子房只学过治乱,却没学过治国。从此往后,子房对于天下,本就是一个
无用的人了……”
我一怔:“皇上到底是看重留侯的,留侯多虑了……不如和老奴一块回罢,皇上定然高兴……”
留侯摇了摇头:“难道非要等到那一天么……珍珠尚光鲜时,失去的是一件宝物。珍珠发黄后,失去
时只是俗物罢了。若这珍珠还占了珍贵的奁,那便非俗物这么简单了,那叫暴殄天物、十恶不赦。”
说着留侯又兀自笑了起来,目光飘远:“我就是一个画师,看见材质优良的画布上画了一半的画像,
总是想将他补全……”
说着他落寞地笑了。
我有些没听懂,他却已经站起了身子:“别跟了……”
“老奴……”我思忖着开口。
他看着彭越的墓碑:“你不跟我,我尚且是颗珍珠;你跟着我,我总有一日会变成瓦砾,如彭越一般
,躺进此处……你就回去罢……”
哎……这事儿也确确是我自作主张,留侯这么说着,我也就没跟了……
后来随着皇上到了长安,我刚落了脚,瑞安的贴身小厮便跑来找我了:“听说皇上回了,我家公子可
盼着呢……”说着他往我手里塞东西,我摇摇头:“老奴早就不管事了。”就是我当年管事的时候,
也不做这样的事。
那小厮咬着嘴唇看我,似乎十足的委屈:“您只要将这东西拿在手里,在皇上面前晃一晃,皇上就明
白是什么意思了。”
若是皇上真有那份心,还好说。
我点点头:“东西呢?”
那小厮笑成了一朵花儿,我一看,这不就是一张帕子么,绣着一只鲜艳的红牡丹,看得出来做工精致
,没三个月的功夫,还真下不来。
那日皇上在批奏章,我便瞅了一个空。
呵……皇上真是人中之龙,有人说皇上像项王,我看着不像。项王只有霸气,皇上却有龙气,那精神
气儿和先皇倒是越来越像了。
我端茶给皇上,袖子里的帕子就这么滑了出来。落在案台上。
皇上一手接了茶,看也没看那条帕子一眼,目光似乎还定在那张奏折上。只是淡淡地道:“东西落了
。”
我忙捡了起来,跪在地上双手呈上 “老奴不敢妄断,这……指不定是皇上的呢……”
皇上这才将目光转到我身上,他啜了口茶,清气渐渐升腾了起来,我呈着帕子的手有些酸了,便索性
收了回来,我恭敬地道:“皇上……这……是老奴弄错了,这帕子还真是老奴的,呵呵……”
回头我就将那帕子让人转给那小厮了。却不想他在我出宫办差的时候又截住了我:“皇上怎么说,皇
上什么时候来看我家主子?”他劈头盖脸地就问。
我叹了口气:“皇上压根就没想起来……”
说着,那孩子却愣住了。
“你回去吧,别再来了。”我转身走了。
哎……他主子现今年纪也大了,皇上身边月月都有新人。他主子安安心心过日子,还凑什么热闹……
真是……
皇上晚上处理了奏章,披了衣服就带着阿木出宫了。本是去太尉王府,但下人说太尉王睡了,皇上叹
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便又带着人出来。
这样都弄了好几回了,自从皇后怀孕以来,皇上来太尉王府,总是吃着闭门羹。只是没什么人知道罢
了。
本是准备回宫的,皇上却忽然问我:“那帕子你从哪儿来的?”
我都快忘了这事儿了,心下虽惊异,但还是照实说了。
皇上闭了眼:“那就去那儿吧。”
我忙前了一步去通报,还刚进了门跟瑞安公子的小厮说呢,便看见瑞安公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皇上要来了?”他扶着侧面的阑干问,衣衫都没披好。
我道:“皇上一会儿就到。”
瑞安公子忽然发起脾气来,那东西丢他的小厮:“让你骗我!这可怎么办,我……我……我来不及装
扮……”
我正要开口说话,却看见瑞安公子呜呜地哭了起来,失了心智般失措地道:“怎么办……怎么办……
”
我这才发现,瑞安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眼睛下面还有重重的黑眼圈。
的确不妥。
却见那小厮一溜烟儿的跑进房里拿了胭脂:“公子,夜里也看不清,您可别太担心了……”
瑞安公子忙扑了过去,拿起胭脂就往脸上擦:“镜子呢!镜子!”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马车的辘辘声,院门被静静地打开了。皇上一身便服就这么走进来,我忙躬
身站在一边。瑞安公子却簌簌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果然是怕皇上看了他的脸么……
皇上走到他身边,只是问:“那帕子是你的?”
瑞安公子忙从里衣里取出了帕子,颤抖地呈给皇上看。皇上看了一眼,道:“你倒是有心了……”
瑞安开口的时候,倒是很轻,但嗓子早没了前几年的娇嫩。但他还是弱弱地说:“承蒙皇上不弃。”
我再细看,好像皇上一进来,他全身的气儿都不一样了。虽老了些,但确是有几分风情,倒是些年轻
的没法儿比的。
皇上一把拉起了他:“瘦了。”
“籍儒……籍儒……”瑞安哭了起来,那种弱弱的抽泣,好像要让人把他拆到肚子里那种,带着些呻
吟。我跟了皇上这么多年,还真没几个侍寝的,有他这几招。
我忙悄悄叫那小厮去烧水,却见皇上一把就把瑞安抱了起来,往卧房的方向走去。
回去后我仍是如实地报了太后,太后闭上了眼睛,久久没有说话。却从纬帐后面走出来一个人,我弓
着身子没敢往上看,但流露出了一双凤鞋,我心里一下子凉了。
果然听见太后娘娘的声音:“嫣儿,你怎么还不睡?”
却听皇后娘娘抽泣起来,太后忙安慰着,说皇上是怜惜她有了孩子,这才不愿让她侍寝,叫她安心养
胎。
我忙退了出去。
第二天,我便得知瑞安公子在自己的宅子里,被宫里的人,打了个半死。说是还有一口气,但我估摸
着,离死也不远了。
不能打太尉王,这瑞安公子,总能打吧。
就知道瑞安公子的小厮能找到我,他一见我就扑通地跪了下来,道:“求求您,我给您磕头了,您让
皇上去看看我们家主子罢……”
我叹了口气道:“皇上做事,那是老奴能做主的么?再说了,皇上去看一个死人做什么……”
不是我妄自忖度皇上的意思,就在瑞安挨打的那天晚上,皇上就被太后叫去说话了,夜里也是宿在皇
后那里,皇后送皇上上朝的时候,本来就漂亮的脸上,更是染了红晕,皇上也似笑非笑的看她。那天
皇上连服侍穿衣的宫人都没召,都是皇后娘娘亲手操办的。
那小厮就要在我脚下哭死过去了,我心下有些不忍,我道:“要不我随你去看看你主子吧……”
刚进那个院子,就看见地上一小片黑色的血迹还兀自蜿蜒在院子里的石板上,这真是打的狠了。
一进门,扑面便是一股药味混合淡淡的血腥,着却见墙角有片黑影,我刚和上门,便听见一个嘶哑的
不成样子的声音虚弱地开口,断断续续:“求您……求您告诉皇上,籍儒……不能见皇上……要是皇
上来了,千万别让皇上进来……不要看到我这副样子……”
我沉默着。
语无伦次的声音却仍弱弱地传出来:“籍……籍儒……这辈子够了……求您了,您去跟皇上说,籍儒
此生心愿已了,这等容颜,不能见君了……”
我本来想说……皇上并没有来……也并没有打算来。
但话到了嘴边,却成了:“公子有什么话要带给皇上的话?”
里面急促地呼吸了几声,这才缓缓地道:“日日思君,不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