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身忘死……有人甚至因为担心兄长的怀疑猜忌而自己跑到山中去隐居的。
孙疏通的课,像是将我一直在思考的东西贯穿了起来。
为何我名贵而身贱?
为何上天独独就抛弃了我?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但孙太傅的故事,却不断地启发着我。
我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自从听了孙太傅的故事,我才知道,原来我的遭遇,并不特别。
皇家的历史中,从来都不乏这样的皇子。他们不受宠爱,他们四处奔波,甚至逃亡。但这就和上天赐
予的显爵一样,都是去实现仁义的契机。
那么多先哲,他们和我同样身份高贵,受到的屈辱比我还要多,却仍能心忧天下,胸怀社稷,不乱尊
卑,克己守礼,这才留下了千古的威名。我渐渐知道,原来生活对我来说,不是一种煎熬,而是一种
上天的考验,一种对我高尚品格的磨砺。
这么想的时候,心中的愤恨阴郁便渐渐少了免征个人也疏通顺畅起来。
上天将我流落成这个样子,便是我存在的意义,祂想让我去实践它的德行。祂在万人中,选中了我,
这难道不是我的荣耀吗?
原来皇子的荣耀不在于华服轻裘,不再与高官显爵,而在于血液。皇族血液本身的考验,便是上天赐
给我的荣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胫骨。
我每日上学,都会不自觉地偷偷望向太子哥哥。
对,太子哥哥,既然他开口唤了我弟弟,他便是我的哥哥,这个世上唯一的兄长。
他好像和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很不一样,虽然面色上都是恭谨,但眉目间的气质,却已决然不同了…
…原来,我们都在长大。
他……应该会是一个圣明的君主吧,因为他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和随太傅书中讲的圣君明主一样。
能有这样的兄长在我身边,我一定能完成上天交给我的任务。祂的垂青,我不会辜负。
可就在这时,月嬷嬷却被人害死了,还是那个戚氏……
我的泪水流了满面,苍天,苍天,难道这也是你给我的考验,难道这也是皇族血统中带出的罪吗?
直到现在,我仍不敢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我一遍一遍地看着空落的床榻,一遍一遍地撕心裂肺地呼喊,但是空旷中,只有我凄厉的回声。
我心都要碎了,死了,她可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她爱我照顾我,我爱她依靠他……可她就忽然
这么逝去,不留下一点生息,如风般飘散。
另一个人的一个念头,她就不得不得死……我悲伤的同时也愤恨极了……我恨不得撕裂整个长安的城
墙,将那个阴毒的女人埋在最深的土瓦中……
月嬷嬷,教了我那么多的东西,给我讲了那么多的故事……却被一介宠妃害死了……
我的心被掏空了,我甚至后悔,为什么以前没有多陪陪她,而是整日念书……
我失声地大吼着,直到喉咙不再有声音。
“建弟弟?”
是他的呼唤,将我从修罗场中救了出来,我如溺水的人攀上浮木般攀上他的身体,温暖而坚强,我抱
紧了。
那时,他就是我最后的一缕阳光,我最后的一点生机。
他抱着我走了,给了我另一个家。一个温暖的,能住人的地方,皇后娘娘温厚而寡言,总是送来我最
需要的东西。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是好傻,我为什么会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跑掉呢,我要是早些和他
亲近,该有多好?
在那一刻,我愿意为了太子哥哥而死。
当我发现他也在受着戚夫人的欺凌时,我愤怒了。她夺走了我一个亲人,夺走了我两个亲人,现在,
还要祸害我第三个亲人吗?
我绝不会允许,即使我死了,我也决不让他,动太子哥哥一根毫毛。
太子哥哥太爱仁爱,太重礼了,他甚至不愿意以太子之身,和一个女人争执。
他总是谦让再谦让,然后带着我去父皇那里说理。
但就连说理他也总不愿意捅破那层孝悌和君国的窗户纸,我想,他心里还是太柔软了。既然如此,就
应该是我帮他站出来,为他遮风挡雨。
既然他不愿意、不能做的事情,就让我来做。圣君贤臣,仁兄义弟,我和他一定能够做到的。
我心中想为他做事,但他一次次出征打仗,我却因为年幼没有机会跟随……我每次去问皇后娘娘,皇
后娘娘总是微笑地对我说,让我安心在宫中,等我长大了,定能帮太子哥哥的。
但是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我在宫中又不小心惹了事,父皇把我贬了,贬到庶民。
知道这道旨意的时候,我不再如月嬷嬷那时如遭当头棒喝。
我知道有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不禁自嘲地笑了。难道上天真要将我逼进死地,才让我浴火重生?
在等待他的日子里,我变得想念他,我变得对其他人都暴躁易怒。
终于,我在出宫前,再次见到了他。
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高大英俊,我却还像只没有张开翅膀的小鸟。若是这样,我一辈子无法报仇
雪恨,更无法辅佐他。
“太子哥哥,我和你一起出去打仗好不好?”我问道。
他回答我的时候,满眼都是欣慰:“若得你相助,我心甚慰。”
我被带到了他在偏郊的宅子,教我武功的师傅,名叫恶来。
“你的兄长如今无人可以依靠,你和他血脉相连,只有你,能帮助他辅佐他。”
“你的兄长如今身处险地,你一定要万事为他着想,他方能成就大业。”
“你的兄长有时太过仁爱,他不愿意做的事,你要审时度势,帮他完成。”
“若是如此,你身为死士,在他身边,却是再合适不过。待他身登九五,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实现的?
你若是被缚于死士的名号而不助他,那你便是痴人一个。”
“他如今急需用人,你切不可以皇子自居,坏了他启用他人的大计。”
我一一牢记在心里,恶来看我的眼神很深,让我不由得相信他。
我宣誓效忠太子哥哥的时候,他仍是问我,要不要成亲。
我心里默默为他担心,他太过仁爱了。他自己如今都朝不保夕,却仍在为我着想。
我成亲?笑话,我成了亲,谁来帮助他?谁来帮月嬷嬷报仇?若是他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他还愿意成
亲吗?
我终是回绝了他,成为他的死士。为了他,为了我自己。
后来一直跟着他,转战四处,浪迹燕地,他从来不曾抱怨过生活的艰辛和苦难。
我才终于知道,原来苍天给一个人的位置越高,给他的磨难也就越大,他只有通过了这些考验,才能
配得上那个位置。
那天,刘如意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来,他在我房里喝了很多酒,眼角都湿了。
他说他担心他仍在汉宫中的母亲,不知还要受多少欺侮;他说他失败被围,对不起将士,对不起跟着
他出来建功立业的儿郎。
我听着听着,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落泪了、
我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肩膀,这次我会来保护他。我和他本就是一体的。我无论是作为死士,还是作为
他的弟弟,都和他血脉相连。
等他再次擦干眼角的时候,便又投入了征战,再也没有提起那次靠在我怀中不知人事的醉酒。
我这才知道,他心中不是不恨,但是压得很深,从来不在我面前表露一次一毫。他的恨已经深入了骨
髓,藏在他心中最深的地方,引导着他的行为。
我这才知道我之前的幼稚,每一次,他对上戚夫人,对上父皇,我总是觉得他太温雅了;他却是将这
些都藏了起来,深谋缓图,努力维持着表面的的协和宁静。
我有一次问过他,为什么如此压抑自己?
他说,因为他不仅是一个人,他是皇子,关乎天下。仁之大者,为国为民,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小恩小
怨,坏了国家的大事。
我沉默了,但我却更依赖他,他便是我心中最贤明的君主。、
有一天,他吩咐了我,让我去巨鹿为他办件事,我顷刻间便惨透了里面的玄机。
他没有说出口的东西,我却知道有多么的重要,如果我做成了,天下,便是他的了。
在一片呼喝的战乱中,我挽弓搭箭,瞄准了那个对他威胁最大的人,一箭射了过去。箭头上,自然是
抹了毒药的……那人中箭倒地,我还想补射第二箭的时候,却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这么说
,太子殿下,是要登基了。”
我倏地回首,却见韩信微微地挑眉,骑马不知从哪里冲将出来,望着我的双眸中如有火焰在跳动。
我平平地看了他一眼,道:“淮阴侯身为太子太傅,难道不为太子殿下高兴么?”
他勒住了马,朗声大笑:“孤自然为太子殿下欢喜。”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冷冷地剔了他一眼,这个人,我总有一日,也要为太子哥哥铲除。
却见韩信勒马走到了我的身侧,轻轻地道:“难道你就不自危么?你知道太子殿下那么多隐秘的事情
,如今还为他……”说着他看了看刚才那人倒下的方向:“你就不担心他事成之后,杀人灭口?”
我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我为太子殿下的死士,为主生,为主死,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倒是淮阴侯
几易其主,贪生怕死。我不屑与你为伍……”
说着我便驾马走过了韩信僵立的身影边。
等这一切皆完了,我便只剩一件心事了——那便是恢复我皇胄身份。
我相信以太子哥哥的心域,他不会不答应我的。
番外: 韩信(上)
第一次听说有人要荡平天下诸侯王时,他想到了那人。
那人也是如此,指挥师百万,雄据天下,时人称之霸王。
即使年少的悸动早已寥落成了灰白的骨灰,
即使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在乌江边碎成了无数的尸块……
他仍能忆起,初次见到那人的情形,历历在目的容颜,二十载存于心中,尚恍如隔日。
那载他刚满十岁,四海大势已定,还未等他长大保家卫国,便天下归秦。
父亲早早战死,他只能随着孤母流落楚地。母亲是战国时王族的后裔,高贵矜持,却因国破而跻身于
低矮的茅屋中。
每到了夜晚,母亲点上一盏孤灯,在他耳边轻轻地诉说着一个个遥远的上古故事……
在母亲的口中,那似乎是天下最完美、最高贵、最神圣的家族。
“信儿,当吾等沦为亡国奴时,切要牢牢保存家族的记忆。有了这份记忆,便如手执打开监狱之门的
钥匙。”
他轻轻地点头,将母亲的话从此印刻在了他的心中。
那年始皇帝东巡楚国,官士吏民皆夹道而观。他夹杂在人群中,在秦吏的呼喝下弯下自己的膝盖,匍
匐在地上,他深深地皱着眉,想着总有一日能振臂高飞,破秦师,逐秦鹿。
可是也仅仅是想想而已,他善于蠖屈求伸,潜形匿迹,积蓄力量,不露锋芒。
身后却忽然响起一声朗笑,如平地的惊雷,闻者懵懵,回神皆掩耳而畏……
他闻言怔在那里,结下了他一生的羁绊。
“吾终有一日,要取而代之!”
他蓦然回首,却见东风盛放了千树的白花,吹落缤纷落英,如星雨般璀璨夺目。
前面尚是始皇帝巍峨的雕车宝马,满路留香。
有一人却站在树下,俯视匍匐在始皇脚下的万千臣民,那一瞬间,宛如帝王。
马声动,嘶声起,他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愣住了,好似漫天的嘈杂不再能入他心扉。
直到暗香散去,始皇帝的仪仗也早已杳杳远去,他才蓦然惊觉,刚才那个少年的风华。
一瞥间记忆,却只记得他微微眯起的双瞳子。
他在人海中穿梭,千百度欲寻得适才豪言要取始皇帝而代之的少年,却早已不知所踪。但那双睥睨天
下的重瞳,却烙在了他记忆的深处。
多少年之后,一听说有个重瞳之人在楚地举兵反秦,便奋然参军的人是谁?
多少年之后,为了那初见的一瞥,便为他筹谋千里费尽心血的人又是谁?
多少年之后,和他一同交缠的躯体,那双望进自己眸中的双瞳,陷在里面的究竟是谁?
他当年自然不会知道,他还年少,只是惊叹于那人的胆魄和胸怀,心中升起了钦慕。
日日研习兵法韬略,每每夜中望向凄冷的穹顶,总是问自己,我为何而来?我又将往何处去?也许,
只是为了心中那份高傲的记忆。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会想起那名重瞳的少年,自信的风华,似乎已让记忆中那日始皇东巡的盛况,
爽然失色。
他追到了眼前的少年,他在后面呼呼地喘着气,尝试着和他开口。那少年却转过了身来,身形伟岸,
仪容狂嚣,他对着他笑:“总有一日,天下将咸归于吾。”
一听到这句话,他便醒了,周身都是漆黑阴湿的冷硬如铁的被褥,上面泛着霉味。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
原来,不知不觉中,那人已成为他心目中的英雄,他设想出的英雄。
母亲已经去了好几年了,那时他没有钱下葬那么高贵的女人,却只是到了一个能置万户的高地,希望
那里可以寄托着她美丽高傲的灵魂。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他背着行囊上路了,那么多的诸侯,那么多的义军,甚至有许多已经占领了大片的城池和土地,就好
比张楚王陈胜,但是他却丝毫没有犹豫,只身便投进了一只楚地刚起的新军。
据说,那只军队的首领年轻气盛,桀骜不群。
据说,那只军队的首领力能扛鼎,却从未领军作战过,是个竖子。
据说,那只军队的首领就和上古的大舜一样生着双瞳,姓项名藉,字羽。
当时他尚想着,自己仗剑天涯,便从此开始。
却不知道,那里是他年少的梦破灭的地方。
那不是一个开始,却是一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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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的相会是那么突然,他挎着佩剑背着行囊投军时,行至大寨前,忽然身后马蹄声起,环佩声动…
…
他下意识地回首,却见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似乎是刚刚作战回营,他的衣襟破裂,满身血污,向他
疾驰而来,身后数千战骑,扬起的滔天的尘雾。
日光从他的身后照出,仿若给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辉,污垢的衣衫怎么也掩不住风发的意气,重瞳
的风华耀日下更加璀璨。
他笑了,他就知道,一定是那人,是那个十年前只有一面之缘却从此停驻在他记忆中的少年。
曾经的虎犊如今已经长成蛟龙,伟岸的身形,深邃的瞳仁,似乎能让山河都变色。
那人在他面前勒马停了下来,投下了影子,遮住了阳光。
“这位是?”低沉浑厚的嗓音,一如初见的容颜。他温和知礼地微笑着看着背着行囊的他。
他垂首拱手道:“在下韩信,愿为豪杰效命。”
那人朗声大笑,下马扶住他的臂,朝着营帐中走去:“项藉能得君相助,甚幸,里面请!”
虽然只是主公应和的场面话,但听他这么说自己,心里仍是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看着雄浑整肃的军帐,他知道,这些都是以后他为那人争夺天下的筹码,骁勇而剽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