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叶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大意,手眼心三者合一,潜心琢磨手上那块历经磨难的羊脂白玉。时间过了很久,但又似乎只过了一瞬间。程叶在高度紧张之下,渐渐有了一种融合的感觉,不止是他在雕琢玉,更多的时候,自己也被玉石“雕琢”了一般。悟到一些什么,但又一时说不清楚。手上的碾玉砣运用灵活如手指,心念转动,一刻一划,玉石粉末落下后,再浮现出的便是一只粗犷大气的“汉八刀”玉蝉!
老夏强撑着睁开眼睛去看自己的小徒弟,瞧着他起笔落刀坚韧有力,心里很是欣慰。程叶毕竟还是年轻,在这种动辄百万千万的比斗中,还能在这种时候保持一种平常心,便是赢了。他当初没选错徒弟,这确是可塑之才啊。
许安带来的师父此刻很有些忐忑不安,他对第五场的比斗只抱了半数获胜的信心。“汉八刀”这种琢玉技法本是葬玉文化的巅峰之作,后来葬玉文化衰落,这种技法自然也跟着销声匿迹。这种东西,即便是有,也是老派师门里才能传下来的。他曾找过关于“汉八刀”的资料,却是鲜少能找到。这次比斗中运用的也只是仿照前人图谱,模糊的做了一只雕工粗犷的白玉蝉罢了,仰仗的无非是他磨练多年已炉火纯青的技艺。
第五场的评选依旧是放在大屏幕由黑市里的权威来辨别优劣。硕大的托盘中,猩红绒布衬托下的两枚玉蝉越发的晶莹润泽!
两枚玉蝉一大一小,都还未经打磨,身上纹路简洁干练,浑然一体。略小些的那只要精致些,背腹两面用工,但仔细瞧便能瞧出起“刀”重收“刀”浅,是故意夸大了的“琀背刀”风格,这是仿制“汉八刀”中最常用的一种手法,做到这样,已是难得。略大些的那只纹路则要简易的多,但是每一丝纹路都引得人一看再看,只一眼便要沉溺在它的韵味里,扑面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朴大气!
负责鉴定的权威难得开口惊讶了一句,“八刀工?”
“八刀工?!”许安阴沉着脸看着屏幕前放大的玉蝉,手里的烟生生被他捏灭。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个?这可是老爷子当年的拿手绝活!他也曾跟着老爷子学过,即便没有学会,但是那样的刀工风格绝对是错不了的!许安狠狠将烟头扔到地毯上,用脚碾了两下,便要推门出去,但是立刻就被门口的两位侍者阻拦了。
“先生,比斗还没有结束,请您先不要离开会客厅!”
“滚蛋!还他妈比什么比啊?!”许安推搡了两下,嘴里骂骂咧咧的喝道。“吃里扒外的家伙!都他妈是我老子养大的,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如今合起伙来对付我!一群畜生!”
是不用再比斗下去了,第五场很快便有了结果,许安彻底输了。黑市有黑市的规矩,输了便要遵守约定。许安玉石被收走的时候,依旧在大声喝骂,甚至试图强行离开,但是很快就被人制住了。直到许安扣除身上全部钱财被赶出来的时候,他也没能瞧见到底是谁赢了他。
老夏带着程叶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十分疲惫了,但是还坚持不肯去休息,一定要让程叶去将带来的玉石泡在药水里。
“你这套碾玉砣不能在这种场合用,财不外露懂吗?你还小,师傅如今也没什么本事,怕你被欺负。比赛用的牙机有些老旧,又都是统一的规格型号,唉,我怕你用不惯。把玉料泡在草药熬的水里还能让它软化些,雕琢起来也容易啊……”老夏眼睛做了紧急处理,被纱布层层包裹住,半躺在床上还在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徐俊杰也十分累了,但还是笑着劝了老夏,“师叔您别念叨了,翼飞他们早给程叶处理好了,这会儿都带着程叶看比赛场地去了!呵呵,您就放心睡一会吧。”
老夏这才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徐俊杰的手也让他去休息,“你明天也要比赛吧?快去睡会儿。”听着徐俊杰答应一声离开,又忙追加了一句,“等会瞧见程叶,让他也快去休息,啊!”
“哎!”
三天三夜的比斗确实是耗损了大量体力,老夏一双眼睛差点毁在那里,程叶和徐俊杰这两个年轻人还好些,睡一觉起来便能继续比赛了。
只是比赛当天,程叶有些心神不稳。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李瑞在一个黑不见天日的地方不停奔跑,后面是急促的脚步声不停的追赶着,眼看着几次都侥幸逃脱却响起了一声沉重闷响——那是子弹射进肉里的声音,他甚至都能听见血水一点点渗透衣料的濡湿声。
程叶从来不信梦,但是这次却没缘由的一阵阵发慌。他掏出手机看了几遍,上面空空的,一个电话一个信息也没有。李瑞曾说过要出海一个月,这段时间不联系的。如今才过了几天?
程叶握着玉料的时候,还有些浑浑噩噩,他拼命想集中精神,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视线凝聚在手里那一块玉石上。这曾经是他最喜欢的雕琢,如今也吸引不到他分毫。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学玉雕的?好像是为了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是啊,更好的生活,跟瑞哥一起过日子,活的比谁都好……他把这一生最美好的愿望放在流转手心的各色玉石上,因为抱着这样甜蜜的梦想,所以才觉得学艺吃苦也是甜的吧?只是,如果那个支撑着他梦想的人不在了,他还能坚持多久?
掌心里的那块也是难得的上好白玉,是老夏特意为他寻来的,不久之前师兄弟们刚将它从浸泡的药水中取出来,笑着为他拭去上面沾染的草药渣子。只是这样的师门深情,似乎也抵不过那人的一句话,一声平安。
白玉原本要雕琢的图谱,程叶已经不记得了,他现在脑内心中全部只留着一个人。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悉悉索索地雕琢,机器的嗡嗡声响似乎让程叶有些清醒,他闭上眼睛试图冷静一下,但是一合上眼,便是如昨夜梦里的那片鲜红,揪心地几乎要忍不住落泪。
再睁开眼,程叶已经决定了自己要雕琢的东西。
修长灵活的手指握住牙机也不显得陌生,他试图让自己全部沉入到自己雕刻的东西里去,那一块白玉,被雕琢成了一尊白玉观音。
观音大士低头垂目凝视众生,满目的慈悲。
只求这慈悲,分予我一丝,护着我最重要的人免受苦难伤害。
眼睛睁得久了,难免会泛酸泛疼,只一眨眼的功夫手上的小钻便蹭到了手指上,激起火辣辣的疼痛!程叶呆呆的看着手里还未完工的白玉观音,观音额上一抹嫣红滑下,顺着眼眸流淌,恰是一抹血泪。
第一百二十七章:一片心
程叶手受了伤,比赛中途便退出了,他到底也未能完成那件白玉观音。
程叶从赛场下来不久便开始发烧,糊里糊涂的念着谁的名字,可牙齿又咬得死紧,呜呜的听不出确切的字音。老夏心疼得转圈,他眼睛上也是敷了药,被白纱布包裹起来走几步就要跌倒,最后几个徒弟实在看不下去,硬是把老夏给架了出去让他休息。
程叶昏睡了一整天,高烧不断,身上忽冷忽热的出汗,他这样去医院的路上只怕吹风更加重病情,只得请了当地最好的医生来给瞧了,输液之后才缓和下来。许俊杰在一边照顾程叶,想要喂水,却是无论如何都掰不开那紧闭的嘴巴。许俊杰看着仅一天就折腾得憔悴的小师弟,红着眼圈骂了一句,“没人在这儿,就我一个!程叶,你到现在还护着他,还怕别人知道他的名字吗……”
许俊杰念叨了半天,甚至连那个人的名字都骂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念了那人的名字,程叶咬着牙齿的力道渐渐放松了些,终于是喂了些水进去。许俊杰就一边念着那个人的名字一边喂程叶喝水,一杯水喂完,他差点哭出来。
许俊杰收拾了东西端出去,一出门就撞见了云翼飞。他红着一双眼睛躲也没处躲,只得叹了一口气,“你刚才都在外面听到了?”
云翼飞点了点头,声音也有些发紧,带着一点不大相信的疑惑还是问了下去,“程叶真的和李瑞是……?”
“是。”许俊杰也不瞒他,压低了声音给了肯定答案。“我也是有一次不小心瞧见他们在一起……才知道的。”
“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现在李瑞人呢?程叶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云翼飞最初的惊讶过去,紧跟着也拧起了眉头,程叶喜欢谁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是自己的师兄弟变成现在这么惨,他一定要问个清楚。“是,李瑞变心了?”
许俊杰摇了摇头,他和程叶认识的早,第一次去农场找老夏的时候李瑞便跟在程叶身边,照李瑞重情的性子,这么多年下来是绝不会放弃程叶的。“或许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吧?程叶不说,我们也不好多问。”
云翼飞张了张口又闭上了,他们跟程叶是师兄弟,几年的感情下来才不会排斥,只怕今天换了另一个人,他云翼飞也不会过问一句吧。毕竟如今的社会,程叶他们这种关系,是不能被大家接纳的。
“小文和小武在那边陪着夏师叔,大师哥你去洗把脸,我在这里照顾程叶一会吧。”
许俊杰应了一声,可想起程叶刚才可怜无助的模样又是一阵眼圈泛红。他瞧着程叶一步步学会了手艺,那么能吃苦的一个孩子,那样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的孩子,如今被他在耳边念两声“李瑞”就骗得落下眼泪……难怪人家说害人最深的,莫过于一个情字,只是程叶他们怕是早就深陷在里面,已经出不来了。
程叶再醒过来的时候,大赛已经结束了,选手们都陆续回去等最终名次通知,只有许老头和老夏他们还等着他没肯走。
程叶张了张眼睛,瞧见老夏喊了一声师傅。
老夏眼睛上的绷带还没拆,听见自己徒弟弱弱的一声儿心都跟着颤了两颤,摸索着握住了程叶的手,“哎,程叶啊,师傅在这儿呢。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有没有哪儿疼啊?”
程叶还是没什么精神,听见老夏问便摇了摇头,“没有了,师傅我没用,没能比完……”
老夏哪里舍得说自己徒弟半句,没等他说完就接过话来,“说什么呢,你做的很好,前几天还帮师傅赢了那个海派大师你忘了?这几天累着你了,是师傅没用,害得你没完成比赛。”他嘴里念叨的尽是让程叶宽心的话,想起程叶那伤了的手指头,硬是叫人来重新打上绷带让程叶跟他一起养伤。“手上的伤可得爱惜着养,将来还靠这双手吃饭呢。疼的厉害吗?伤着的手指别乱动啊,小心回头感染。”
“就伤了食指,已经上过药了,很快就好了。”程叶脸上瘦下去一圈,瞧着老夏的眼睛也问他,“师傅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老夏摸了摸纱布包裹下的眼睛,叹了口气,“没事,就是要静养。”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徒弟病成这样,老夏心里着急,又哪里能静下心来养眼睛呢!他伸了手去摸到程叶身上已经不烫了,这才略微放心。老夏知道程叶心思细腻,生怕这孩子想不开钻牛角尖,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你也别总惦念着比赛,以后还有机会。等明年师傅还带你来,咱们到时候也拿个第一啊……”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了,笑呵呵的接了一句道:“这么快就把明年的第一盘算上了?按照长幼排,下个也得是我们俊杰啊!”
程叶认出来人,忙向他问好:“许师伯。”
许老头是来探望病号的,忙让程叶躺下休息。他先去瞧了老夏的眼睛,又回头瞧了程叶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看见这一大一小师徒俩都包扎结实的忽然就乐了。“你们还真是师徒共患难,这趟去腾冲你们受苦了。程叶啊,我都听你大师哥说了,这次你立了功,师伯回头给你包红包!”
老夏一听这个也高兴了,他一早就盼着许老头这句话呢,趁机勒索道:“要大个儿的!”
许老头拍着胸脯保证,“那必须是大个儿的啊!”闹了几句,又向老夏要那块装羊脂白玉的盒子,“俊杰说你一路带在身上,快拿出来我瞧瞧。好不容易把玉器厂的那帮人打发走了,以后我是再也不回去受那份儿闲气……”
老夏也乐了,“怎么,许安肯放你走?”
“怎么不肯?那小子还跑来闹了一场,那场面真是……我这辈子也没那么丢人过!”许老头臭着一张脸催促老夏,显然不想再提许安这个人。“快点把宝贝拿出来吧,当初师傅锁在保险柜里我都能瞧见几次,自从许安那小子当家,我可是一回都没瞧见过了,哎。”
老夏在床头抽屉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个木质盒子递给许老头,道:“他身上若是有一分半分师傅的豪爽和本事,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许老头砸吧着嘴说是,正根老夏念叨许安做的混账事儿,可打开盒子看了第一眼就哑声了,他眼睛睁得滚圆,忽然骂了一声娘:“这、这是怎么回事儿!谁他娘的给切开啦?!”许老头太激动,声音都拔高了,听着跟公鸭嗓似的。
老夏冷不丁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反问道:“你不知道?俊杰没跟你说吗,我们去的时候,这玉就被许安切成这样了,里面有六块雕好了的小的,两块是我雕的,那块玉蝉是程叶雕的,剩下三块是许安请的海派的师傅比斗时候雕的……”
“臭小子没跟我说!我还当保住了呢,这些天一直处理那边的事儿也没顾得过来瞧一眼。”许老头心疼的一一摸过盒子里的羊脂玉,万幸的是小块的虽零碎切了些,但都是边角地方切了,大块儿的玉身还在。他听着老夏说比斗的事儿,一块块仔细瞧了那些雕琢好的小玉,只是听也险些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还真没想到他能请到这么厉害的人来帮忙,幸好最后程叶有出息,给咱们赢了!不然你白搭上一双眼睛,我还得赔胡老爷子那么大一块翡翠毛料!”
“是啊,只是师傅他老人家的心血还是毁了……”老夏叹了一声,也有些落寞。
许老头扒拉了一下盒子里的东西,心情又稍微好些了,“没事儿,大的还在,只是师傅之前浅雕的纹路都没了。我先收着,等以后孩子们谁出息了,就替师傅他还了这个心愿,把它雕出来……”
师兄弟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许老头把剩下的几块未动工的小羊脂白玉挑出来,分了下,正好给程叶他们师兄弟一人一块留个纪念,也算是未见面的师祖对他们的一份见面礼了。
程叶收了一块小羊脂白玉,捏在手心里把玩,他脸色依旧苍白,大病一场之后的憔悴更是一目了然。许老头瞧着也有点心疼了,带着老夏出去给其他徒弟分小羊脂白玉,腾出空来让程叶休息。
“老夏,你这徒弟身子骨不大好吧?我回去之后找几幅调理身体的中药,难得了这么好的一双手,可得爱惜着点啊。”许老头一路上扶着老夏走,边走便唠叨着。
老夏听他夸自己徒弟心里很是得意,他也觉得程叶这个徒弟真是又听话又本事,忍不住再次开口提醒许老头,“你别忘了给程叶红包……”
许老头还在唏嘘感叹,听见老夏打岔一下也严肃不起来了,笑道:“忘不了!你还怕我亏了程叶吗,回头让他上我那铺子里挑去,看中了什么尽管拿!”
老夏不答应,反驳道:“你那铺子里能有什么好东西!依我说回头让程叶到胡杨那铺子里挑去,看中了什么再让你这个当师伯的去付钱。你可别忘了,到时候就跟程叶说,要胡杨他们那铺子里最贵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