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的面容早已淡去,以至于如今跪在他面前的十六岁的少年看着竟有些面生,唯独一身朴素的水色
直裾显得无比熟悉。他还记得,当初兄长从洛阳归来,便是这一身水色衣裳。当初,九岁的自己从里
屋撒腿奔了出来,一头扎在兄长怀里,牢牢拽着那水色的绢衣,怎么也不肯松手。
他怔了足足半刻钟,这才开口道,“诸葛兄,曹兄,两位快快请起。”——声音竟有些沙哑,仿佛卡
在了喉咙中,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吐了出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展开笑颜,又道,“两位兄长
不要站在哪里;来,请这边坐。”
诸葛亮与曹德、诸葛瑾二人闲聊了几句,便忍不住旁敲侧击开始询问曹嵩和曹操之事。曹嵩身负大司
农要职,自是要拉拢的,更何况曹嵩在朝中的人脉更是不一般。而曹操,他的主公一辈子的对手,如
今却是最有希望助他扭转局势的人。卢植双荀他们到底是文臣,手中无兵,而统兵的几人当中,丁原
粗枝大叶,二袁色厉内荏,恐怕都不是董卓的对手;唯独曹操,却是当真有胆识有谋略的人。若是能
给曹操一支军……
只可惜套话并不像想象中那般简单。他的兄长是最谨慎不过的人了;就算一开始多说了几句,但很快
诸葛瑾便似乎有所察觉,说的话越来越空洞,后来几乎是一直沉默。曹德见诸葛瑾如此,却也不敢多
言,于是只能陪着沉默。诸葛亮正盘算着是否当送客了,却陡然被诸葛瑾腰带上挂着的玉佩吸引住了
目光。那玉佩倒也罢了,再平常不过,但那系玉佩的丝绦却是不同寻常得眼熟。
他突然觉得胸中一紧。
“诸葛兄带的玉佩似乎有些不寻常,”诸葛亮说,“不知可否让我一观?”
诸葛瑾愕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接下玉佩递到他手中。系玉佩的是上好的赤金丝绦,打
了一个无比繁复而精美的盘结。
“这结做得好生细致,不像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他评道,“不知诸葛兄何处得来的这玉佩?”
诸葛瑾疑惑地看着他,目光中俨然是警觉。“回陛下,玉佩是家传的,”诸葛瑾轻声答道,“这丝绦
盘结,是家中小妹做的。”
诸葛亮勉强微笑,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将玉佩递还给诸葛瑾。他的兄长行事谨慎严密,却极少堂而
皇之地欺瞒;如今既然这么做了,定是有理由的。他自是清楚兄长在说谎。他的两位姐姐如今分别十
二岁和十岁,正是贪玩的年龄,也不擅针线,何时竟能做出这般精致的东西来了?二姐便是到了出嫁
时都还织不出最普通的绳结。
其实他曾经用来系玉佩的丝绦就和如今兄长腰带上挂着的一模一样。他一直以为放眼天下都不会有人
会用同样的东西,只因为那是他的主公闲暇之余亲手织来送与他的。
16.董卓的布局
两日之后诸葛亮再次招诸葛瑾与曹德入宫来见。这一回他却只是领着这两位少年在北宫中游玩,一边
观景,一边胡乱谈论些百家杂学。他知道兄长素喜黄老学说,于是尽管他自己本不屑出世言论,如今
却也只是一味地拉着诸葛瑾说《庄子》。见他一字不提朝中人事,诸葛瑾才终于显得放松了些,到最
后竟也愿与他辩论几句。他的兄长其实是擅言之人,不然也不能教孙权这般倾心信爱,但诸葛瑾如今
到底也只有十六岁,哪能当真与他辩?诸葛瑾被他几句调侃便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一种惊讶钦佩
的眼神望着他。他一直待到准备送客,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为何未在朝会上见到曹德那声名远扬
的兄长,又提出让曹德下次入宫便将兄长一并请来,好让他见上一面。在临别之际这般散漫地提起曹
操,莫说曹德不曾怀疑他别有用意,便是诸葛瑾也对他想见曹操一事未表现出任何惊讶。
之后几日诸葛亮只是专心国事,将兄长、曹操还有赵云全都暂且推开一边。如今却是断然不能心急。
他若与诸葛瑾、赵云他们见得太过频繁,恐怕反倒叫董卓侧目,也不好行事。更何况如今赵云是董卓
的部属,才十六岁的兄长也在暗中防着他;要让这些人能为他所用,却还需要时日。于是他耐心地等
到重阳节后第二日早上这才再一次地往北宫去。例行拜见太后之后,他在园中寻了一处地方坐下,便
着人去请赵云来见。
他等了两刻钟,赵云便赶到了。赵云恭恭敬敬地在他面前跪下施礼,随即问道,“陛下召臣前来,可
是要问并州之事?“
诸葛亮微微一怔,斟酌片刻,终是笑道,“子龙太过拘礼了。你若不提,我倒是都忘了。我只是想着
,昨日重阳备了菊花酒,如今还剩下许多,便打算趁着来北宫探太后顺便送两罐酒给子龙。子龙是常
山人,家乡应当也有深秋用菊花酒的习俗?”他知道,赵云是最爱菊花酒的。
“是,常山也有此习俗,”赵云应道,“多谢陛下赏赐。”
“子龙陪我说说家常罢了,”诸葛亮拉着赵云坐下,又说,“子龙家中兄弟几人?如今都在并州?子
龙如今来京,远离家人,倒是一桩愧事。”
“回陛下,臣有长兄一人,名霖,字子川;他如今不在并州,仍在常山故乡,继承家中故业。”
“哦?”
诸葛亮微微蹙眉,暗自盘算着。他本以为赵云的兄长也当在董卓帐下,甚至一度以为赵云怕是为了追
随兄长才投靠董卓。可不想赵云的兄长却仍在常山。既然如此,那赵云口中几次提到的“大哥”,那
却又是谁?他虽是心下疑惑,却不愿直接追问并州长短,于是仍是接着议论些不相关的琐碎事情。待
身边宫人取了菊花酒送到赵云手中,他也即将无话可说,正好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刚迈出两三步,
突然听见身后赵云唤道,“陛下!陛下稍侯,臣有事相告。”
他站定了,转过身去望着赵云。
赵云走上前两步,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坦然道,“陛下上次问过并州谁人坐镇,虽然今番陛下未曾再
问,但臣唯恐陛下心底猜度,还是觉得应将此事说清楚。并州如今有皇甫坚寿领一州军政大小事务,
又有多人从旁辅佐,并州固若金汤,陛下可以放心。至于董将军未与朝廷商议便将并州军马大权交予
旁人,此举确实违制,但当时情况特殊,实是不得以而为之……”
“等等,”诸葛亮突然打断了赵云的话,喃喃说道,“子龙方才说守并州那人是皇甫坚寿?姓皇甫的
人当真不多;他难道竟是……”
“他正是皇甫将军之子,”赵云答道。
也就是说,董卓将他的家底并州托给了皇甫嵩的儿子?皇甫嵩?!那个坐拥数万大军,独握关中,对
汉室忠心得几乎迂腐的皇甫嵩?诸葛亮一时无言。董卓并不是个疯子;能做出这般决策,他定然是有
诸多考量的。于是,他只怕是错过了什么关键的要素……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尽管心下多有不解,诸葛亮也并没有和赵云多说,只是谢过赵云的解释,自是回到云台殿中。当他对
荀攸说起皇甫坚寿代董卓领并州事的时候,荀攸只楞了短短一瞬间,随即竟是点头,说,“倒也不难
想象。以皇甫义真与董仲颖两位将军的交情,请皇甫将军之子暂令并州倒是顺理成章。”
诸葛亮大吃一惊,急道,“先生!你方才说,‘以皇甫义真与董仲颖两位将军的交情’;他们二人却
有多少交情?”
荀攸应道,“陛下,这近十年来,董将军与皇甫将军一同平黄巾,剿叛逆,抵御北方蛮族部落,同心
协力,亲密无间,同袍之情鲜有能敌。不止陛下可否记得?近两年前,先帝任董将军为并州刺史,又
令他将所有兵马交给皇甫将军。董将军自是不愿,皇甫将军也写了奏章,五百里快马加鞭加急送往京
城,却是劝先帝让董将军留着自家兵马。”
“皇甫将军竟和董将军友善,这倒不曾想到,”诸葛亮苦笑着,压低声音问道,“说起来,如今雍营
乃皇甫将军所掌,是也不是?却不知长安营在何人手中?”
后汉由中央掌握的兵马,除了洛阳城中的禁军,还有雍、长安、黎阳三大军团,其中人数最多的便是
驻扎在扶风的雍营。诸葛亮知道雍营在皇甫嵩手中,所以不曾为此担忧。谁竟能想到在这个奇异的世
界里,董卓素来嫉恨的皇甫嵩竟然成了董卓的同盟好友!如果剩下的那两个军营也倒向董卓……
“长安营自然是京兆尹盖勋所掌,”顿了一顿,荀攸大约也想到他究竟在问什么,便又答道,“盖公
与皇甫将军和董将军两位皆是好友。”
“那么河北的黎阳营,在谁手中?”
“黎阳营统帅乃董将军从子,营中也是并州军人数远远多于冀州、幽州兵马。”
听到这里,诸葛亮突然只觉得胆战心惊。不得不承认,他,诸葛亮,如今是真地怕了——怕了这个传
说中凶残暴虐,愚蠢无谋的董卓。放眼望去,他身周全是与董卓友善的人马,从城里铺到城外,从河
北铺到陇右。而那些本该是大汉中流砥柱的贤良忠义之士,也一一成了董卓的盟友:卢植与董卓交好
,他的父兄是董卓提议征用的,皇甫嵩是董卓的高山流水,赵云干脆成了董卓的部属,便是曾经赌上
满腔热血一颗头颅刺董的荀攸,如今却也是对董卓的权倾一时丝毫不以为奇。
——却还剩下谁?曾经的汉贼曹操?
17.菊花酿
已经过了晌午,而那一叠尚书台送来的文书几乎都还未曾动过。诸葛亮还是静不下心来;面对着钱粮
琐事,他心中却只是一遍遍地摆布北方的军事布置,苦心思索,希望能在长安,雍,和黎阳这三大兵
团铁桶一般的防守之间找到一二漏洞。正当他五心烦躁的时候,突然有宦官来报,董将军求见。
他猛地抬起头来,差点连手中的笔都没握住。
董卓自己倒是显得平和,精神很好。致礼入座之后,董卓与荀攸寒暄几句,问了问这两三日可有什么
要紧政务,亦或有什么不寻常的事。也就说了几句,董卓便入正题,说道,“陛下,臣此番求见,是
为了与陛下商议陇右之事。虽说去年我与皇甫兄击败王国叛军,马腾被擒,但王国,韩遂二人如今尚
盘踞陇右。皇甫兄有意再次拥兵西进,讨伐王韩叛军。”
“哦?”诸葛亮抬起头来,握笔的手抵着下颚,微蹙着眉若有所思地看着董卓。董卓要让皇甫嵩讨伐
王国韩遂?这才入京几日,董卓便要这般大动作地用兵?只是让皇甫嵩讨伐王韩叛逆一事,哪怕用最
恶毒的心思揣测却也只能读出一腔赤诚。
他满肚子心事,竟没察觉到董卓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着他握着笔支下颚的模样,面容显得恍惚
。诸葛亮平日里便是有心装作十四岁少年的乖巧模样却都不定能装得像,若心中有事顾及不上,更是
拦不住累积了几十年的习惯动作和宰辅气度就从一举手一投足中流溢出来。看在旁人眼里,不过觉得
这少年天子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威严;但这王霸之气看在董卓眼里,却是透着一种熟悉和温心。
虽然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怎看着却这般像那久别的故人……
两人默然对视,各怀鬼胎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许久都无人开口。最后倒是荀攸打破了沉默,柔声对
天子说道,“陛下,陛下既然还未有主意,何不明日将此事带至明光殿中,与诸位尚书大人商议?或
可请董将军一同前往明光殿,亲自解说用兵筹划。”
诸葛亮呼了一口气,压下所有的胡思乱想,勉强微微一笑,说,“这陇右叛乱一事,朕所知不多,如
今便请董将军先为朕解说一番,明晨再往明光殿中与诸位尚书大人相商,如何?”
董卓也是坦然一笑,道,“好,陛下请听臣解说。”
他们相对而坐,谈论了近半个时辰,又有宦官入内,说是哺时已至,问可是要将午膳摆过来。诸葛亮
几分不耐地挥了挥手,说,“不用摆了,朕也不饿,况且还有事未商议完毕。”顿了一顿,他才添道
,“你且去里间问陈留王要在何处摆膳,听他的意思便是。”
宦官唯唯诺诺应了,正欲离去,却听董卓唤道,“等等。”
“陛下,”董卓微挑眉头,带着几分怪责地说道,“陛下,即是哺时了,便该吃饭;陛下年幼,正是
长身子的时候,更要好生按时用膳。”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董卓又转向宦官,说,“你让他们就将午
膳摆到此处;不用太繁复的,摆了米饭,有两样豆蔬,一样鱼肉便好。若是有酥酪,便一并送来。”
那宦官张口结舌,半晌终于应下了,偷偷地看了一眼少年天子的神色,这才匆匆退出。一旁荀攸也是
笑道,“陛下,董将军此言甚是在理,望陛下今后可时刻想着。”诸葛亮转头看昔日的师尊,完全不
知道该摆出何等表情,最后只能默然。
“听说陛下昨日给明光殿中诸位尚书大人都送了菊花酒?”董卓又是笑问,“看来陛下也好菊花酒啊
!臣也甚喜此物,前几日想着要过节,便亲自泡制了几坛。陛下也不妨尝尝臣的菊花酒?”说着他便
起身,径自叫来一名亲兵去取菊花酒。
片刻,宫人便捧着饭菜碗碟鱼贯而入,将他们两人中间的矮案填得满满的,而董卓的亲兵也送了酒来
。“果然有酥酪,”董卓笑道,从那一盒酥中舀了几勺置于小碗中,推到他面前,“陛下当多食酥酪
;此物强身健体,尤其适合少年人。”
诸葛亮木然地看着这恶名昭着的乱臣贼子,心下全是恐惧——只是他也不知,究竟是在怕那或许添了
什么的酒菜,还是怕面前那太过熟悉的温柔。那边董卓似乎丝毫未曾注意到他的脸色,仍是径自打开
了那坛菊花酒。清冽醉人的花香酒香瞬间将他淹没,直让他觉得自己几乎要在那久违的香气里沉溺。
“好酒!”一旁的荀攸笑着赞道。
董卓大笑道,“我的厨艺当不输于武艺;待会公达先生一尝便知。”说着,他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
地送到少年天子面前。“陛下,请。”
诸葛亮几分心慌意乱地推开董卓的手,生硬地说道,“不用了;朕不饮酒。”
这酒他当真不能喝。虽说只是菊花酒罢了,但若当真是记忆中的味道……
董卓的脸色瞬间沉了;一双剑眉扬起,目中精光暴涨。他一言不发,缓缓将酒杯凑到唇边,一口干了
半杯,又提起满满的酒坛,直接从坛中饮了两口。随后他拿过刚刚盛的一碗酥酪,品了半勺,又径自
将案上所有饭菜都尝过一遍,这才终于放下筷子。
“陛下还请安心用膳,”董卓说道,声音虽平和却一样夹杂着让人畏惧的寒意,“臣尚有公事,这便
先告退。陛下,臣送宫外酒食于陛下,是臣失礼,惶恐,惶恐。”口中虽说惶恐,董卓却只是合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