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话是表示愤怒,还是投降?”
——就那么想听我说吗?
“说!要看我当皇帝!”
——我不是始终注视着你?
“你说话。”
——要我说什么?
“……皇帝不是在开封?……他好好的……”嗫嚅了半晌,我还是决定从“皇帝”这个敏感的字眼提起。
“哈哈哈,皇帝好好的?”他轻吁了一口,仿佛卸下了某些沉重的,然后轻飘地笑,“他吃了我的长生不老丹,快活得就快升天了!”
“什么……丹?”
“我也不怕告诉你,在铁家时,我就在老头子的引荐下成了那狗皇帝的御医,专为他炼丹,狗皇帝很听话,以为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药,整天把自己关在炼丹房
里诵经求神,我要他用什么药材就用什么药材,就算是毒药,也毫不忌讳,当然,我不让他知道那是毒药,他会慢慢地衰竭,最后不得不靠我的解药维系生命,
到那时,便可挟天子,令诸侯,得成千秋大业……”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或者听到了却不想记在心里,只是感觉冷。
好冷,冬天大概已经到了吧,最怕的就是冬天,今年却来得似乎很猛烈。
茅草房在凛冽夜风的侵袭下摇摇欲倾,风与木框摩擦的吼声充斥着耳鼓,屋外好似有千军万马在向这里齐齐进发,那气势似乎瞬间便能将此地踏平。
房内只剩下了我与他,不知何时,李元寺已趁着江临风不注意时将蓝雪湖的尸体带走,走得匆忙而了无痕迹。当江临风发现他宁可要一具尸体也不肯留在自己身
边时,那心情可想而知。他不知他是否还会回来,但应该很清楚,蓝雪湖将成为他们之间永远的一道伤口,能不能愈合,要看造化了。
最得力的帮手不在身边,他或许会有一丝的不安吧,或许,这就是他之所以要将我带在身边的唯一理由。事到如今我已不奢望维系着我们之间的那点情感会有几
毫重,我麻木地跟着他,任凭他带我驾马返回卞梁。
百里衰草枯黄,一切都是肃杀的。
卞梁成的郊外覆盖着一片密密匝匝的松林海,十分便于隐藏和埋伏,在次日夜里,我们到达那里时,早有一众百人先遣部队潜伏在林地之中,他们全部着黑衣黑
裤黑斗篷,胸口绣着金丝大蟒,蒙面、佩兵刃,步伐矫健,训练有素,想必就是姑苏山寨里的精兵强将。
为首的将江临风迎下马,请到一边说话,两人商议完毕江临风走到我面前将自己的斗篷脱下披到我身上:“夜里风硬,这斗篷是豹子皮做的,暖身又抗风。”
我嗓子眼一堵,忍不住问:“何时进城?”
“子时。”他抓住我的肩膀,沉吟道:“你就留在这里,我让水金玉留下陪你。”
“你不是很想让我亲眼看你如何成为皇帝?”被他莫名的体贴感召,我有些言不由衷,本是不想再理睬他的。
“抢皇帝的场面没那么好玩,等我抢到了,自会来接你……”
“接我去当你第一个试刀囚?”我逼迫自己不要对他产生任何妄念,于是把自己当成破罐子。
他怔了怔,眉间隆起山丘,那是他的大好江山?
“是啊,用你的脖子试试皇家的刀锋快不快!”
我不能正确判断这是否是他的玩笑话,只得默声,低头,低头,低头。
许久,只听他轻叹一声:“你低什么头?露出脖子,真想让我试刀?”
我痛快抬起头,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目光望向别处。
他“咝”了一声,似乎对我的心不在焉十分不满,“在想什么?”
我笑了笑:“没什么,我在想,天怎么还不亮。”
他黑下脸训斥道:“天亮了,我们怎么潜进宫去?你最好别盼天亮!”
“你误会了,”我解释说,“我是想,夜里太冷,天亮了,可能会暖和许多。”
他二话不说,立刻吩咐手下又送来了一件披风,盖到我身上,“冷就进马车里呆着!”
我感念他蛮横的体贴,忽然希望他能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你能陪我……”
“想也不要想!”不等我说完,他便痛快拒绝。
很好,一切本该这么结束。
“看好他!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他出来!”他向水金玉下达了命令。
我上了马车,水金玉随后也跟了进来。有多日与她不见,与在铁家那时比她瘦削了一些,颧骨有些突出,下巴也有些尖,五官看起来更为犀利,尤其一对水目更
为深邃干练,一身黑衣短打,背上背着一把长剑。
她撩下车帘,转身就将我搂进怀里:“小六子,你还活着!”
想起她素日的好,我不禁双眼发热:“嗯,大姐,我还活着,看到你和铁公子能在一起,真替你们高兴。”
“多亏了三少,暗地派人把铁心之从铁府那里给我偷了出来。”
“偷?”
“嗯,铁家无论如何都不肯接纳我,你在时也看到了,你们想了那么多办法,还是很难,于是三少爷见时机成熟,干脆将他一并带走了,铁谦公为了不让我们见
面,就把心之关起来,不是偷是什么?”
“这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她放开我,目光有些复杂,沉吟了一会儿后转移了话题:“你怎么瘦成这样?脸上还这么多伤?”
我顾不得自己,忙问:“这一切是不是他安排好的?在铁府里潜伏,入宫,故意让我被抓起来,故意救我,故意被陆祁云逮到时机,故意让我被蓝雪湖捉到……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皇帝梦?为了他江家的千秋大业”
水金玉闷声不响,隔了好久才点头,马上又摇头:“他最终的目标是这个,可不能说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虽然牺牲了很多人……包括你,可也包括他自己
,他有些地方的确很过分,尤其是在你与陆祁云之间,他……他的事我不好说,反正六月你要知道,他心底,还是对你在乎的,你可以怪他恨他,但不能怀疑这
一点。”
“呵呵,他的在乎让我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啊,”我苦笑着摇头,这在乎与他的大业相比,简直是沧海一粟,“他更在乎的,是皇帝的宝座吧。”
她轻叹了一声,用纤细的手指拨开了我耳发,揽过我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抚摸着我的头,温柔得让我想起母亲。
“看来,他真的很坏啊,我问问你,他那么坏,你还爱他吗?”
“我也不知道……”
“这么说吧,如果他现在被人杀死了,你会不会难过?心疼?后悔?”
我顺着她的假设假想了一下江临风死去的景象,果然,痛觉阵阵传来,心是拒绝接受这个结果的,就算他再坏,再作恶,我也不不希望他死去。
“还是……不要死的好……”
水金玉释然笑了:“所以说,爱与一个人善恶并无太大关联,它可以在一个大好人身上发生,也可以在一个大恶人身上发生,‘反正就是这个人了’,矛盾中你
会这样说服自己,‘这样爱对吗?’‘能爱吗?’,但最终你还是控制不了,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反正豁出去了!别怕,只要不是仇恨,那东西在心里就还好,
仇恨是烈酒,而爱就是装酒的壶,只有用壶来盛的酒才更值得珍藏,只有用爱来包容仇恨才最伟大……”
“大姐!我不要伟大……我不要伟大啊……”我压抑着自己,不知何时,脸上已冰凉一片。
她紧紧搂住我,用指肚在我脸颊上划着:“六月是大人了,大人怎么能随便哭呢?”
“我没哭,风吹的。”我转过头去,用力甩了甩头,然后偷偷用袖子擦干,指着自己的眼睛笑道:“你看,风吹的。”
她笑了,没有戳穿我,继续把我揽在肩上,附和着说:“是啊,风真的好大啊!”
我靠在她的身边,忽然觉得没那么冷了,或许是她与我分享了她的温暖,因幸福而产生的热度,或许是我根本适应了,这冬夜冰冻的温度。
“大姐,还好你幸福,这就够了,这就够。”我由衷地说。
第一百零五章
时间如流沙,握得越紧,流逝得越快。
夜行前,江临风最后一次来看我,交给水金玉一个小盒子:鹅蛋形状的小银盒,托在手掌上只有一文铜钱大小,牡丹描金绣边,中央镶了一颗菱形湖蓝色宝石,
与银质一起散发着温润的辉光,看起来就像女孩家贴身带着的,一个小巧精致的胭脂扣。江临风把它交到水金玉的手里时,神情是冷漠的,与温润小巧相对比,
他的大手显得过于粗犷,强烈的反差让人浮想联翩,若不是水金玉有了铁心之在先,在旁人看来,那就是他赠与她的情物。
她用目光征询着他,不知如何理解这突然而至的礼物的含义。
半晌,江临风飞快地瞟了我一眼,随即垂下眼帘,只盯着水金玉手中的胭脂扣,语气冰冷:“我走后,如果他不听话,想逃跑,或者想自杀,就给他吃这里的东
西。”
他顿了顿:“里边有只银勺,一天三次,一次一勺,连吃七日。”
水金玉不解:“这是……”
“是毒药。”他淡淡看向我,毫不迟疑地字字铿锵。
心猛地抽紧。
我迅速垂下头,忍住鼻腔里涌上的酸涩。
是毒药。我对自己说,何必多此一举,何必。
“哦。”水金玉眼神复杂地盯了他一会儿,转身把胭脂扣塞到腰间,对我说:“六月,跟盟主道别吧,祝他此趟入城,马到成功。”
我缓缓抬起头,看到自己正被盯着,目光交汇时,倏地被错开了,他侧过了脸,攥紧了车门帘,空隙间,我看见挂在树梢间的月亮,小小的一个圆,昏沉而又迷
糊,恹恹地像一张孩子的睡脸。他的额头到下巴,都被月光笼了一层,白色中泛着一点蓝,还有一点黄。
“江盟主,祝您,祝您……”祝福的话,鼓起的话,无论如何说不下,其实更想说“留下来”,更想问“何必如此”,好想,可是不敢。
“行了!等我回来!”他狠狠撇开门帘,转身大步离开。
我听着他渐渐消失的脚步,和着马蹄声,还有更多的脚步、马匹的嘶鸣声,渐渐远离了听力范围,不过片刻,他的气息彻底在我身边消失不见。
就这么离开了,好快。
“不用担心他,他武功那么高强,抓个皇帝简直太容易了!”水金玉以为我在为他担忧,细心安慰。
我摇头,将头埋进臂弯里。
不是担心,如果真能那么绝情就好了。
“大姐,他要怎么抓皇帝?”
“偷偷入宫啊,宫里也有我们的人做内应,路线三少爷也十分熟悉,那狗皇帝夜夜都睡在炼丹房里,一步都不离开,要抓他还不跟抓只兔子似的?”
“可是,我听说,宫里有很多武功高强的护卫和御林军,万一被发现了,他们能对付那么多的人吗?”
“这个你放心,不会被发现的,他们会事先化妆成宫里的人潜进去,你也见过三少爷的易容术,很高明。”
“内应……是陆祁云吗?”
她面色一紧,连忙把食指放在才唇上:“嘘~小心隔墙有耳。”
“真的是他?”我小声问,陆祁云,还是陆祁云,对于江临风,他的价值始终要大过我。
她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会很难过,想问他们怎么还在一起……得了,我还是替他告诉你吧,省得你一直误会,其实三少爷只是利用陆祁云罢了,你不知
道,那时抓了三少爷之后,陆祁云就娶了国舅之女玉容郡主,成了皇亲国戚,又被升了官,统领三军,好不风光!大概是少爷与他事前达成的协议,也不知有什
么好处,他答应帮他抓皇帝……”
难道三堂会审也是串通好的一场戏?还有什么不是在他们的计划之中的?
“难道,难道,他们旧情仍在……”
“不会的!相信女人的直觉吧,我觉得他们只是互相利用,其实若不是为了这个,三少爷早杀了那个混蛋!”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就在他把你,把你……欺
负那天,他险些将他杀了,为你!但是他忍下了,为什么?因为还不是最好时机,陆祁云早晚要死,但他一死,大事难成。我知道你会责怪三少爷,可你一定要
谅解他,你是他最想要的人,如果连你也不能谅解他,即使他当了皇帝也不会快乐。”
果然是很说得通的道理啊,为了私心一次次利用我,又以所谓的爱的名义一次次拯救我,一方面在我身上插刀,一方面又为我止血,让我感恩,不让我喊疼,还
要求我明白事理,这就是他们的道理?
“大姐,我小时曾听娘讲过一个故事,一个人救了一匹掉入陷阱的狼,狼说肚子饿,请那个人献出小腿让自己填饱肚子,那人不忍见狼饿死,就献出了小腿让狼
吃掉,狼没吃饱,又请求他献出手臂,那个人想没了手臂也一样能活下去,便把手臂也给了狼,狼还是没吃饱,又请求他把心献出来给自己吃,这次那人拒绝了
,说心不能给你,没了心我也没命了,狼说没关系,你现在这样也活不了多久了,怎么都要死,还怕少了那颗心吗?倒不如成全我,让我活下去吧,于是啊呜一
口把那个人的心也吃掉了,那人没了心很快就死掉了,临死前他很后悔,早知道狼会如此无情,当初就不该救他。”
水金玉听完后,认真思索了一下,说:“那是个好人,可惜遇到的是狼。”
我赞同后半句:“那是狼,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只是,只是坠入了一张网罢了。”
“什么网?”
“情网……”
“六月,你后悔了嘛?”
我摇头,苦笑道:“我没有心,所以死不了。”
许久许久,我们不再说话。
月亮升得更高远时,我从车里站起来往外走,被她拦住了:“你要走?”
“嗯。我不想死在这里。”我说。
“你说什么呀?难道你真想自我了断?活着多好,能活着!”她惊讶,以为我去自杀。
“不,用不着我自己,我身上的毒没有去干净,发作起来要流好多血,我怕吓到你,也怕把这么漂亮的马车弄脏了,所以找个适合我的地方待着。”
她生起了气,两条柳眉紧蹙着,一把将我拽了回来,嗔怒道:“我看你真是有病!他说得没错,又是逃跑又是自杀的,你满脑子的浆糊,我看你是中毒太深了!
”
我自暴自弃地冷笑:“对!我是中毒太深了!我无药可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不是给你了毒药吗?那是他给我的最后毒药,这样好啊,善始善终,一开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