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管 上——河汉

郑东更凌乱：“我也要租楼上那个房子！马勒戈壁的老子现在合租的价钱都八百多一个人，凭什么你小子只要付六百？！”

说着说着郑东突然不吱声了，他想到了什么，认命似地摇摇头：“算了算了。”

陶野不明白：“什么算了？”

郑东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对他说：“你小子行啊，看来夏未来是真的欠你，要不他绝对不会打那个电话……”

陶野还是不明白：“什么电话？”

郑东没回答，抬头瞄了眼时钟，突然一拍大腿道：“不跟你扯淡了，我约会去！”

陶野一头雾水，望着夏未来紧闭的房门，陷入迷惑。

这城里住的都是候鸟，飞出去的都踏上了光辉的征途，留下来的还在这里踩着半暖的泥土，守着自己的满足。

怨不得别人，这世界原本就分好多层，一层人有一层人的活法。夏未来觉得自己过得挺好，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是真的不想跟另一层的人们再有什么瓜葛。

只是有些东西，不是那么简单能斩得断的。

第6章

周末的时候陶野搬到了楼上，他的腿还有点不方便，于是夏未来给他帮忙。

这房子虽然老旧了点，但怎么说也是个精装修，家具电器都有，一个月六百就等于跳楼价大甩卖，直到真正走进去，陶野还是不敢相信这房子就这样租给他了。

其实他本来的打算就是死活赖在夏未来那儿，可是这两天在那个地方住过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打了退堂鼓。两个房间都有人霸占，郑东的房间他不敢进，夏未来的房间他进不去，所以他只能睡沙发。

想他一个病人，拖着伤痛的腿窝在狭窄的沙发里，还要不断地忍受那两个家伙进进出出地吵闹。一个早出早归一个晚出晚归，夏未来一玩上游戏就魂魄离体，郑东热恋中像个白痴，家里从来没有存粮，那两人要么在外面解决吃饭问题，要么就回来煮泡面下速冻水饺，生活作息完全不和谐，他住得快要疯了。

此时面对这个专属于自己的空间，从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打击中逃脱出来的陶野几乎热泪盈眶——天无绝人之路啊！

夏未来撸撸袖子，把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遍，被子什么的都搁在阳台上晒着，忙好一切后直起身体揉了揉腰，一转身就见陶野跟个大爷似的坐在沙发上，两腿翘在茶几上，一只手端着茶杯，一手拿着电视遥控器在换台。

冷笑两声，夏未来坐到陶野边上凉飕飕地说：“你小子还真把我当廉价劳动力了？我一个老人家给你忙前忙后地收拾，你怎么好意思啊你！”

陶野目光仍然盯着电视屏幕，道：“什么老人家？你也就比我大几岁吧。”

“老子二十六了！四舍五入就三十了！我一个奔三的老男人过来给你帮忙，你连水也不给我倒一杯？什么家教啊，尊敬老人懂不懂？”

陶野：“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大学生，更何况还受了伤，作为一个有担当的老男人，你不应该爱幼助残一下么？”

夏未来生生被噎住，决定不跟他扯皮，夺过他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

陶野愣愣地瞟了一眼空掉的杯子，茶叶渣可怜兮兮地干涸在杯底，他看向夏未来，后者一脸无赖：“再倒一杯来，这茶不错。”

陶野不理他，于是两人都赖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专心致志地看电视广告，看谁先渴死。

电视广告说：“这款手机是双卡双待！双卡双待噢！拥有爱疯的外观按桌的系统挪鸡鸭的稳定性哟！这样优质的手机原价要5998，但是我们今天为了庆祝本店开业三周年，特价优惠哦！打完折只要1998！只要1998！同时今天又是三八妇女节，只要您携带身份证证明您是女性，就可以再便宜1000元把这款手机带回家哦！只要998！只要998！只要998就能享受到这样完美的手机，您还在等什么，赶紧拿起您手边的电话……”

陶野：“喂，夏未来，你打了什么电话？”

夏未来：“打你妹的电话啊，我又不是女人！”

陶野：“嗯？”

夏未来：“我享受不到998的优惠，打电话也没用啊！”

陶野暴走了：“谁问你这个了！滚你丫的你还真信这广告啊！你脑残啊！我问你那天打了谁的电话，把这房子这么便宜就租给我了！”

“哦，你说这个啊。”夏未来继续听着电视机里的吼叫，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你管得着么你。”

陶野怒极，臭着脸拿起杯子去倒水。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夏未来不在沙发上了，听见书房里有动静，他走过去：“你做什么？不要乱翻我的东西。”

夏未来放下手中的书道：“你是学计算机专业的吧。”

陶野抓住机会以牙还牙：“你管得着么你。”

夏未来也不介意：“我前两天去你的宿舍把你那些书整理了下，好像都是跟计算机有关的，给你带回来几本看起来比较重要的，其他能卖的我都给卖了，呐，总共卖了两百零六块两毛，给你。”

陶野杵在门口无语。

“干嘛？不想要？能抵你这个月三分之一的房租呢，你别后悔啊。”

陶野过去一把夺过那把零碎的钱，骂道：“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爱管闲事，那是我的书，你插什么手！学校也真是的，怎么随随便便就让你这种人进去了？谁晓得你是不是那种喜欢偷窥的变态大叔……”

夏未来说：“你骂就骂，脸红什么，你害羞？”

“谁他妈脸红了！我这是生气！生气！算了算了，懒得跟你计较。”陶野无力跟他辩驳了，颓然问道，“话说那么多书，你怎么带去收购站的？”

夏未来：“这个简单，我跟我几个弟兄把书搬下来，然后用城管车运过去的。”

“……”陶野下巴都合不上了，他可以想象当时宿舍楼那里会有多么混乱。几个城管气势汹汹地上楼，拆了学生的书柜，载着那些书浩浩荡荡地离去……

半晌他才喃喃一句：“霸权主义，公车私用，我鄙视你。”

这些天项越一直在整理滨江项目的资料，顺便也翻查了一下其它让他感兴趣的资料，比如夏未来的简历什么的。

不看还好，一看他就呆了。一开始以为提供资料的人弄错了，经过核查才发现这真的就是夏未来的简历。他看着那一行行的经历介绍，项越百思不得其解：倘若夏未来确如简历上说得这般，再怎么样，再怎么样也不会是这里的一介小城管。

“夏未来，我倒要看看你玩的什么花样。”

项越联系了城管所的刘队，请求让他手底下那个叫夏未来的队员陪他去做做滨江调查。刘队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下午的时候夏未来就跟项越一起站在了小巷子的入口。

夏未来：“干嘛叫我过来陪你？我们队里面那么多美女，就凭你的条件，一招手还不都抢着过来给你做导游？要不下次我给你介绍我们队花吧。”

项越无奈：“夏未来，我是来做调查，不是来约会。”

夏未来说：“好吧好吧，我开个玩笑嘛。你要请我喝馄饨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今天也多亏你把我拎出来，不然我又得去开发区那边受罪，每次去那巡查我都不认识路。”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听说那天你们跟开发区那边的住户打起来了。有人受伤么？”

夏未来脑子里自动浮现出楼上那只瘸腿小无赖，摇摇头笑着说：“没有人受伤，受伤的都不是人。”

项越道：“嗯，看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我们开始吧，滨江一日游。”

夏未来带他熟悉了这地方的各条街巷，哪家人对拆迁意见很大，哪家人有加盖违建的意向，哪家人跟领导有点亲戚关系，他都一一跟项越交待了。项越很佩服他，这么多住家，他居然全都能记得清楚，简直就是个人才。

然后他们去看了几场路边棋局，几个老爷子围坐在一起，身下的石板路上铺着硬纸板和小薄毯，头顶上的百年国槐抽着嫩芽努力给他们遮阴。

夏未来棋品不好，看着看着就喜欢插嘴，最后被一个输了棋的老爷子连抽带骂轰了出来。项越看他仍是一脸乐呵呵，没心没肺的样子招摇却不惹人厌，他摇头无奈地说：“夏未来，不得不说，你是无赖中的极品。”

“承蒙夸奖，我午饭还没吃，能不能赏脸请我吃两个包子喝一碗馄饨？”夏未来决定无赖到底了。

“好啊，恭敬不如从命。”

不过后来夏未来放弃了包子和馄饨，原因是他看见了江边的王胖子烧烤。他带着项越过去点了一大堆烤鸡翅烤蔬菜，然后在江畔的草堤上席地而坐，捧着烧烤盘吃得乱没形象。项越本来觉得路边食品不干净，可看到夏未来吃那么欢畅，他竟然也觉得舒心。

不远处有人在唱露天卡拉OK，听调子隐约能辨别出是陈奕迅的《十年》，但是唱的那位好像已经唱到《好汉歌》那里去了。

“这地方很乱，真的很乱。”夏未来放回最后一根烧烤铁签，擦擦嘴说。

项越说：“这么说你还是希望这里改造的？”

“不好说。”夏未来摇头，“这里的脏乱差，其实都是大家生活这么多年留下的东西。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念旧的情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怎么可能忍心让它一下子面目全非，那感觉……就好像心里给挖了一大块。

“本来多少年过去也就只是物是人非，现在却连‘物’也要‘非’了。项越，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诉你那棵大国槐上曾经居住的所有鸟的模样，还有所有鸟蛋的味道……”

江水一下下拍打着岸边，像一首缓慢的抒情旋律。那边在唱：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夏未来跟着哼，江风吹起的头发缭乱了他的视线。

项越仔细看着夏未来说：“数年之后，在这长大的孩子回忆里的风景会比现在美丽得多。他们会有更大的国槐，更漂亮的鸟，更美味的鸟蛋。”他很自信，他要构造的世界只会更好。

夏未来看他那么雄心勃勃，想了想说：“好吧，也许你说得对。”

项越问他：“你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吗？”

夏未来一愣：“什么？”

“你难道从来就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吗？你就没有什么梦想什么志向，没有想过要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吗？”

“想过啊。”夏未来笑，“想当年我也拼命过啊，可惜命倒是搭上了，就是没能站得更高。我这样的人是天生小人物的命，跟项总你当然不一样……”

“你说谎，你明明能有更好的前途。”项越忽然打断他的话，不知怎么的，他居然有点生气。他觉得夏未来在刻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刻意让他们的身份不平等，刻意告诉他，他不要跟他做同一层世界的人。

夏未来察觉到他的怒意，心下有几分明了：“项越，你是不是查了我的档案？”

“是的。”项越也不否认，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甘愿在这里做一个小城管，当初你已经考上了驻京办的公务员，凭你的条件，这会儿你至少应该是个九级以上的公务员。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呢，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公子，夏未来？”

第7章

“你管得着么你！”

夏未来发现最近自己的生活中充满了这句话，就好比那天他在江畔对项越连续甩下的那十几遍，砸得项越一身唾沫星子。现在报应来了，他被眼前这个小无赖砸了一身的唾沫星子。

“我上不上课你管得着么？我今天压根就没课，你烦不烦！”陶野说完就要关门，却被夏未来一胳膊挡住。

夏未来拿出手机，上面是一张照片，清楚地显示出陶野周一到周五的课表。

陶野瞠目结舌：“你变态啊你！没事拍我的课表干嘛！我就知道，你果然是那种喜欢窥视别人隐私的猥琐大叔，我警告你夏未来，不要把你这种恶趣味在我身上实践，小心我找人来整死你！”

“你找就是了，看看是你的人多还是我的人多。”

“……”陶野无言以对。

“敢跟城管拼武力的，要么就是城管的老婆，要么就是脑子给门挤了。你自己看看你符合哪个条件？”夏未来大摇大摆走进他房子，把他推到水池边强行洗漱，然后到书房把他上课要用的书找出来扔给他，“快滚吧，不然要迟到了。”

陶野不服气地嘟囔：“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麻烦，管得真多！”

夏未来乐了：“陶野同学，请你搞清楚状况。一，是你缠着我非要我负责的；二，这房子租给你是让你好好学习的，不是让你宅在里面养蛆的；三，我身为城管，就喜欢管天管地管城管你，这是爱岗敬业你懂不懂。”

“哼，一派胡言，满口诡辩！”

“骂就骂，你脸红什么，怎么又害羞了。”

“谁他妈害羞了！”

无论是以前叫猥琐医生起床，还是现在转移目标改为叫陶野起床，其实这都是夏未来的一种嫉妒心理在作祟，他就看不惯别人上班上学可以睡懒觉，因为他绝对不能睡懒觉，否则就会被刘队凌迟处死。

于是在陶野有课的周一周四周五早上六点半，他的门铃总是准时响起，比他的闹钟还准。以至于两个星期以后，周一周四周五的早上他一睁眼就是六点二十九分，然后等一分钟，门铃响起的时候他就起床洗漱。

习惯一旦成自然，要改就难了。

今天是周四，现在是六点二十九分零六秒，还有五十四秒门铃就要响了，误差正负5。

五、四、三、二、一……嗯？没响？再加个误差五秒试试，一、二、三、四、五。

没响。怎么会没响？

本来陶野应该睡个懒觉以示庆贺的，可是他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实在躺不住了，起床洗漱过后，想了想，没有拿书去上课，而是径直走到楼下敲起了门。

敲了几下没人应门，陶野心想难道没人在家？于是他拿出手机拨了夏未来的号码……关机。夏未来的手机通常是二十四小时保持开机的，因为他们队长可能随时联系他们。陶野莫名地一阵心慌，下意识地又拍了拍门，还是没人应。

他真有点紧张了，忙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打猥琐医生的电话。电话通了，漫长的等待之后那边才接起来，郑东的声音暗哑，似乎刚睡醒：“……操！喂？干蛋？”

“喂？郑东？你在家？还是在医院？”

“在家。”

“操！那你给我开门！”

“操！你又没带钥匙啊。”说完这句话电话就挂了。

钥匙？他哪里有这房子的钥匙？陶野心想这猥琐医生真是猪，这么大的敲门声听不见也就算了，说了好半天都没分清是谁打的电话，竟然把他当夏未来了。

门开了，郑东看见面前的人一愣：“嗯？是你啊。这么一大早你干嘛？扰人清梦是要下地狱的……”

“夏未来呢？”陶野急忙问。

“上班去了啊。”

“什么时候走的？”那人上班的话应该会去叫他起床的，难道今天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