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宴——丸童君

杜尚宴到影院的时候，放映厅已经暗下来，他借着银屏的光找到了位子。韩晔和秦尔凑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看到他来，打了个招呼就把注意力放到了开始放映的影片上。

他转过头看着银屏上勾勒出的浮华盛世，街巷深弄，喧哗的人流，热闹的酒肆，大好盛世的皇朝，却是阴谋暗动。年迈入病的皇帝，暗潮汹涌的朝野，难以平静的人心。

那个凶残暴虐，嗜杀好血的皇子，却是纪和。

一袭火红的衣衫华丽而张扬，墨黑的发散在肩头，手起刀落毫不犹豫，战场上飞尘里一骑怒奔，嘴角是嘲讽的笑，总是上挑的眼角，眼里是刻骨的仇恨。

带着染血的快意，妖冶的眼睛。

杜尚宴忍不住握住了扶手，看向屏幕上的人。

温和的双目此刻却是恨绝神色，戾气难平，像一把没了鞘的剑，伤人于无形。

影片的最后，他穿着那套他穿惯了的红衣，死在苍茫的大漠里。

那双带了煞气的眼至死都没有合上。好像直直地狠狠地看进杜尚宴的眼。

他从没想过这个模样的纪和，他却在猝不及防间横冲直闯进他的认知里。

秦尔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只听见里面隐约的声响。他又敲了敲，才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的时候，杜尚宴靠在床边的软椅上盯着墙上的电视看得认真。他站过去，发现是纪和的片子，他记得这一部，讲述了一个黑帮老大的一生，当年纪和凭着在这里出演主角的少年时期拿下了最佳男配角。

『这是我最喜欢的他的片子。』片尾曲响起的时候秦尔说。

杜尚宴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秦尔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说是法国那里来电询问『aisa-one』的进程，杜尚宴点点头：『我知道了。』秦尔转身出去的时候看见床上摊了一堆碟，似乎都是纪和的片子。再看杜尚宴，还是老姿势，看着字幕不说话。

等秦尔出去带上门，杜尚宴拿起遥控按了回放，倒到纪和出场的最后一个镜头，镜头里的他看上去比现在还要年轻，格子衬衫牛仔裤，有些凌乱的头发盖住了额头，路灯昏黄的光照下来，他站在马路上，看着远去的好友，那个日后成为了警察并最终亲手了结了他的人，眼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哀伤，和一种不可选择的痛苦，甚至还有渴望被拯救的乞求——一个人的眼神里，究竟能藏进去多少东西，能看得出多少情绪？但是走远的那个人一直没有回头。镜头被拉远，他缓缓转过身去，消失在被夜色吞噬的路的尽头——就此他和他的少年天真时代告别，他最终还是走向那个背离了道德的黑色道路。

按下暂停键，屏幕上徒留一个丁点大的背影。

杜尚宴从椅子上起来，躺倒在床上，转过头就是被拆封的碟片。

眼盲的年轻人、任性的少年、执着的男人，还有被杜尚宴认为最是贴近本色的温柔男子，每一个角色都是一个不同的他。有的人演戏，你知道他就是在演戏，你清醒地站在银幕外；有的人演戏，你会不自觉就入了戏，分不清真实还是虚构。

他想起那个见面第一天就对他笑了两次的男孩子，闭上眼，脑海里浮出那银幕上的千面万色的人，在光影里自如穿梭，让人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这部戏杀青之后就放你一个长假，啊，不行，之前还有一个模特大赛需要参加……』助手小圆在查看行程簿。

纪和才从片场回来，洗了澡，头发还哒哒地往下滴水，『模特大赛？我当演员混不下去了么？』

『是形象大使啦！』

『啊？这你都能接下来？』

小圆一甩手，『要不是看这是全球性的比赛我能答应吗？！』

纪和过去拍拍她的肩，拿起赛事简介，『就我这身高，这身材，怎么被主办方看上的啊。』

『看你这人气和你这张脸啊！再说了，你这身高怎么了？不就是稍微比人家模特矮点嘛，没事，再上两三厘米就奔180了呗……你这身材，不就是瘦点嘛，看着没人家结实而已，没事没事！』

『……』他怎么觉得被她一说更加没有可比性了，『不想去。』

小圆哼了一声直接收拾东西就站起身准备走人，『不想也得去，许哥宝贝着你，公司那群老骨头可还等着赚钱呢，你舒服了，我们这群草根阶级就得挨批斗了。反正就是去做个样子呗，去吧去吧。』

『唔……』

纪和把小圆送到门口，小圆还在絮絮地说：『反正赚来也是你的钱哦，别不甘不愿啦。……还有，听说这次还请了C.C的设计师呢，排场真的是足够大，要不我真是不答应啊！』

C.C么？……『还排场呢，被记者听到了就该说我耍大牌了。』

『我倒盼着你耍呢，你根本就没机会耍啊你，一年到头除了接戏能接多少代言出席多少活动啊？我就是担心着你被公众遗忘啊……』声音终于被厚实的防盗门隔在外头，纪和舒了口气，女人，果然难以招惹。

又翻了翻手里的宣传单，C.C的设计师啊……

韩晔临时有事飞了美国，杜尚宴顶了他来当评委。

坐在台下，他的左手边坐着纪和。

纪和的手肘微微碰在杜尚宴放在桌上的小臂，隔了衣服，没有实感，却隐约有种温热的感觉。

台上的模特身材高挑，丰胸长腿，精致的妆容，杜尚宴却想起他当初在杂志上看到的纪和，那双露出来的白皙小腿。

纪和在这时靠过来，问道『DU你吸烟吗？』

杜尚宴回过神，摇摇头。

纪和又轻笑一声，『嗯，我也不喜欢吸烟。』

是个莫名其妙的突兀问题，很快开始，很快结束。

杜尚宴看向纪和，纪和也正在看他，那双眼睛带着笑。

『等下的酒会你去么？』

杜尚宴向来不喜欢这种应酬，『不去。』

『那等下我们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杜尚宴把目光放回舞台，『好。』

等比赛一结束，纪和拉了杜尚宴匆匆就走。到了门口才问：『你开了车吗？』

得到肯定答案后又懊恼自己急昏了头，两人又回停车场取车。

『晚点还有通告？』

纪和回答：『那倒不是，是怕被小圆抓到。』想起来又说：『小圆是我助手。』

杜尚宴看他一脸狡黠，摇摇头，发动汽车，问纪和往哪里走。

由纪和指路找到了明公馆，小洋楼在夜色里看起来很是迷人。

时间不算早，餐厅里也没多少人，两人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纪和拿了菜单询问杜尚宴要吃什么。

『你看着办吧。』

纪和就把菜单摊在桌子上，看到中意的就拿指头点一点问杜尚宴，得到肯定后才让服务员记下。

全彩的菜单上是琳琅的佳肴，杜尚宴看着那根葱白的手指在上边移动，点下去的时候会弯成一个弧度，轻轻柔柔。

等菜上来，杜尚宴把放在他面前的枣泥千层糕推到纪和那侧，才下筷子吃菜。

纪和看着杜尚宴的动作愣了愣，低了头又抬起来，面上还是原来那副浅笑的样子，『你不喜欢？』

『不是。』

只是刚好记起那天偶然看报道上说他好像喜欢吃甜食，所以理所当然的把甜点送过去。

两人低头吃饭，其间偶尔交谈几句，说得却是不多。

末了，纪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谢谢。』

杜尚宴却懂了，摇了摇头说：『不用。』

纪和又笑起来，调皮的眨了眨眼睛，惹得一旁的服务员红了脸。

第四章

入冬以来下了几场雪，气温也是一直要命的降，冷风刮在身上简直是刺骨。有时真该庆幸自己生对了时代，代步工具里还能有空调暖气相伴。

甜甜的家在邻市，早早打了招呼回去和家人团聚。元桢叫了韩晔去家里过年，韩晔拖家带口拉上了秦尔和杜尚宴，于是除夕一大早，一伙人顶着寒风开着车直往目的地而去。

『哦对了，忘了和你们说，元桢和他男人一起住。』韩晔一边停车一边说。杜尚宴压根就懒得反应，秦尔倒是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韩晔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等下车却正好看到纪和从另一辆车上下来，弯着腰和车上的人道别，车里的人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就驱车离开。

将近两个月没见，纪和看到他们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你们也来啦。……昨天给元桢打电话，正好今天没事，就过来了。』

秦尔看到纪和又是一副小粉丝的样子蹭过去，一行人打了招呼就坐电梯上楼去。

开门的是个陌生男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元桢的男人。』

韩晔像是见过他，摆摆手打个招呼，『早啊。』

男人的眼神看过他，再看向杜尚宴，『DU？』

杜尚宴便伸出手和他轻轻一握，『杜尚宴，你好。』男人笑了笑，也自我介绍说，『徐之略。』

待秦尔和纪和打完招呼，就见元桢穿了家居服从房里走出来，还有些睡眼朦胧的模样，『来了？这么早？』——明明叫人来吃晚饭，结果连早饭都还没吃就登门造访。

徐之略英俊端正的脸上刹那满是柔情，『起来了？你去洗漱吧，我去准备早饭。』

杜尚宴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纪和，后者盯着徐之略的脸，微微偏了头，抿了抿嘴，竟含着笑。

『阿晨正好经过这里，所以早早把我送过来了。』纪和接过元桢递过来的茶。

杜尚宴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握着杯子的手几不可见的顿了顿。

『潘晨？』秦尔忙问，『听说你们两个真的很要好。』

纪和点点头，『本来他也要过来，可是今天晚上有表演。』

『你先吃早饭，』徐之略把元桢边把元桢拉过去边问道：『春晚？』

『嗯。』

元桢说道：『晚上边吃饭边看吧。听说中国人就时兴这个。』

徐之略笑着捏了捏元桢塞了三明治的鼓鼓的腮帮，『说起来你也个是中国人呢，都被美国佬带坏啦！以前春晚是重头戏，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看了，还时兴呢。』

『拿开你的爪子，别在别人面前动手动脚的！』

杜尚宴看着两个人和乐融融的景象，微微低了头，若有所思的样子。韩晔忽然说了句：『JAN啊，其实，我们都没吃早饭呐。』

JAN是元桢的名字。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于是家庭煮夫徐之略同志又下了面来喂饱这群饿鬼。

连早饭都靠主人家接济的蹭饭四人组在主人家准备出门采购的时候毅然决定身体力行以偿还一饭之恩。于是堪比走红毯的阵容出门便直奔超级市场。

一众人刚进超市便被里面的人潮吓得险些缩回了脚，踌躇半天，徐之略还是搂着元桢推了车迈入人流，两个男人这么黏在一起，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人山人海于他们简直如无人之境。韩晔拉了秦尔就走，剩下杜尚宴和纪和在原地大眼瞪小眼的傻站着。

纪和用手顶了顶鼻梁上的墨镜，转头拖了辆购物车，『我们也走吧。』

人实在是很多，不管到哪里似乎都是推来挤去的状况。杜尚宴和纪和本来是并排走着，结果转个弯就硬生生被挤散。等杜尚宴再回头去找人，纪和却从旁边冒出来拉住了他的手。手很凉，杜尚宴被拉住的时候条件反射地一缩，纪和便放开了他，笑着问他，『你知道要买什么么？』

先前决定吃火锅，也就是买些下锅的菜，纪和听他这么一说，就改了主意，『那些东西他们肯定会买，我们去买点零食吧！』

隔了墨镜杜尚宴看不清他的眼，他直觉那双眼一定是带了俏皮的眯起来，像一只得了好处的狐狸。

于是便逆了人流去糖果区，纪和一路过去一路把架子上的糖果扔进推车里。

杜尚宴有些无语，『太多了吧？』

『还好啊。还有你们的份啊。』纪和对着堆成小山的购物车变不改色。

杜尚宴刚要说话，旁边传来一句带着惊诧的疑问：『纪和？！』

女生的声音扬起的高分贝让纪和一个瑟缩，被墨镜盖住的半张脸也低下去，微微侧了身面向身旁的货柜。杜尚宴的眉拧起来，回身对着那个有些惊喜的女生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然后拉了纪和，也不管他们采办的糖果，疾步就走。

七弯八拐，等停下来发现走到了难得空闲着的办公文具区。相对于满超市的热闹，这里就显得冷清异常。

杜尚宴回过神，身后的纪和正抬起脸来，拉下墨镜冲他眨眨眼，吐吐舌头，一副得了趣的样子。他帮他把墨镜拉上去，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替他围上，又往上提一提遮住他的下半张脸。

纪和的声音从围巾里传出来，有些闷闷的，『简直就像去抢银行。』

杜尚宴心说要不是你这张脸太招摇，也犯不着这般全副武装。他盯着他露在外边的小巧而挺直的鼻子，思量着墨镜下的他的眼神，完全就是个孩子——屏幕上那些卷入的是是非非爱恨纠葛的角色，没有一个像他。

纪和拉着他往前走的时候，他才发现刚才情急下拉住的手还没有放开来。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纪和顿了下，看着那只空了的手，继而又笑笑，『我们随便走走吧。』

于是两人把办公用品区逛了一圈又一圈，纪和看到儿童文具的时候很兴奋，一样一样拿在手里把玩。

结果两人什么都没买。空手而归。

元桢和徐之略倒是成果硕硕，结了帐一行人在外面吃了午饭，才回到元桢的住处。

徐之略在厨房忙活，秦尔在一旁打下手，剩下的四个了无生趣便凑了一桌麻将。纪和不会，杜尚宴便手把手地教，等他懵懵懂懂点了头，牌局才开始。

『JAN啊，你们家那位真是居家好男人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啊。』韩晔摸牌的间隙打趣元桢。

元桢也是生手，认真的看着手里的牌，看似不在意，但是面上的自豪之气难掩。

纪和摸了一只牌，瞧了瞧想了半天才出手，轻笑着，『你们，看起来很幸福。』

元桢嗯哼一声算是应了。

杜尚宴瞥一眼纪和，看他嘴边还是带笑，眼波里隐隐有些让他难以捉摸的东西。回神，往自己面前的瞟一眼，接着一推牌，『胡了。』

结果气得韩晔直戳桌子，说着杜尚宴你个赌鬼不甘心地又开始下一局。

一顿饭吃到午夜，他们四个从元桢家里出来，韩晔开车，先送纪和回去。

秦尔一路无话，杜尚宴和韩晔聊起在国外的冬天，纪和有时候会接一两句——纪和原来在法国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入得也是法国籍，韩晔直呼缘分，他点点头认同。聊天的空隙，杜尚宴的电话忽然响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别接了，是我的号码。存一下吧。』摇摇手了的电话，纪和笑得有些狡猾。

杜尚宴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号码，愣了一下才存了他的名字。

韩晔在一旁见了笑的差点没把车开到路灯杆上，拿他那双桃花眼睨着杜尚宴，嘴里啧啧了两声。

纪和冲杜尚宴一笑，没了墨镜的阻隔，眼里的光就印着车窗外霓虹的颜色，看进他的眼里。

纪和下车的时候，没有说再见，只站在那里冲他们挥了挥手。才转身又急急回身过来敲敲车窗。

杜尚宴把车窗放下，纪和解了脖子上的围巾围上他的脖子，『刚才出门顺手又围上了，差点忘了给你。』手指若有似无地划过杜尚宴的耳垂，整理得妥当才重新离开。

韩晔发动车子，有些玩味的语气，『DU，他是不是……』

杜尚宴不说话，拉上车窗，别过头。

第五章

春节过去，街上的喜庆气氛却还是没有退潮。

工作室因为即将到来的第一场发布会而忙碌起来，有时候还会加班加点，甚至总感觉在这种时候连大口喘气都是浪费时间。

接到纪和的电话的时候，总算是忙过了一阵，就等着会场方面，也不需要他操心了，杜尚宴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放下手里的笔，换了另一个手转着，接起来：『喂。』

『DU？……最近有空么？』电话那端有些噪杂，纪和的声音在话筒里却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