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在场众人皆松了口气,这一来二往的招式让他们瞧得目瞪口呆,冷汗涔涔。
“你为何不躲?”沈犹枫收回掌风,轻轻地握住拳头,他手腕神门穴的四周已渐渐漫上淤青。
小乞丐并不答话,径自入神地望着沈犹枫,既而又看了眼他手腕上的淤青,迷离的目光里竟无丝毫嬉笑邪魅之态。
“你想试探我是否会收手救你?”沈犹枫说着,朝他走近了些。
小乞丐兀自沉默着,脸上的神情让人难以捉摸,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你呢?”过了良久,他才幽幽地开口,语气竟是万般迷惑:“你又为何要突然收手?”
沈犹枫的眉间浮上一抹怜惜之色,淡然道:“你纵然有错,但错不至于毁掉双眼。”
“我的眼睛毁了又与你何干?”小乞丐噘起嘴,别过脸去,嗔道:“谁稀罕你扮好人救我!”
沈犹枫并不生气,信步走近他,衣袂轻扬,似带有沐光之风,正色道:“眼神清澈澄明之人,本质并不邪恶,你早知道在那个情形下,我若收手救你惟有自残神门穴,可是你仍然冒着双眼会被刺瞎的危险选择不避不躲,想来该是笃定我绝不会伤你,对么?”
那小乞丐一呆,仿若被说中心事般地眯起双眼,小脏脸上的表情甚是复杂,含着惊诧,疑惑,坦然,欣喜,眼角隐隐地似有雾气弥漫。
沈犹枫微微一笑:“你如此决然勇敢,我又如何忍心伤你?”说着轻轻地拍了拍那小乞丐的肩膀,道:“小兄弟,我不知道你师承何处,如何会使这般阴毒的招式,事到如今,你我既然有缘相遇,我自有责任导你向善,你若真的喜欢此剑,以朋友的身份我并不介意借给你佩带。”
“你要跟我做朋友?”小乞丐轻声问道,语气犹疑不定。
沈犹枫含笑点点头,一双乌眸灿若繁星,他正直坦诚的目光落在小乞丐的眼睛深处,似乎将他心底的灯也给点亮了,小乞丐嘴角一动,眼睛里蓦然闪动起难得一见的流光异彩来。
“敝姓沈犹,单名一个枫字。”沈犹枫身后的阳光极其耀眼,似乎将所有的阴霾都融化开来。
“沈犹枫……”小乞丐喃喃自语,突然,他抬起手,将湛卢宝剑向沈犹枫怀中丢去,小嘴一斜,傲然道:“还你!”
沈犹枫展颜一笑,潇洒地将宝剑稳稳接住,问道:“你叫九儿?”
“看来你对我的名字很上心哪!”嬉笑又挂上了小乞丐的眼角,“我叫九毒,师父叫我九儿,你也叫我九儿好了。”
“九毒……”沈犹枫摸着下颚笑道,“果然人如其名!恩……九儿甚好,没有煞气。”言罢,他若有所思地望向长桌上的那幅《桃花芳菲图》,双眉一扬,又问:“这首《蝶恋花》真是你即兴而作?”
九毒撇嘴道:“既然你心里早有答案,何必还来问我!”沈犹枫笑道:“你们的赌似乎还未分出输赢罢?”
九毒慧黠地眨了眨眼睛,道:“那位公子只说了让我即刻为此画题词,并未指明所题之词必须是我亲身所作,再者那位兰儿姐姐也题不出比这更妙的词,在座诸位也没有异议,纵然这词非我亲身所作,终究是我白纸黑字所书,这场赌,不过平分秋色。”
“好个狡猾的小鬼!”蓝衣公子收起画,半嗔半笑道,“你这是钻空子呀!”
九毒嗔怪道:“为这破画题词竟浪费了九儿一个时辰,九儿还未计较呢!”
“你——”人群中有人不满,却敢怒不敢言。
“不过,如今有这宝贝陪九儿,九儿该不会寂寞罢!”说着,九毒变戏法似的摊开手掌,只见他掌中落着一枚方印,正是之前那枚鲜红的龙鼎天下,九毒俏皮地坏笑道:“湛卢剑九儿已瞧过,宝剑虽好可拿在手中着实累人,反不如这方印来的玲珑精致,以印代剑,倒也值了!”
沈犹枫不觉莞尔一笑,眉宇间竟泛起些许宠溺,他自然知道九毒是何时从自己身上拿走盟印的,不过他并不打算再要回来。
“呐……九儿该告辞了!”小心地收好方印,九毒抬起头看向沈犹枫,两道目光交汇,彼此竟心照不宣,九毒轻启朱唇,沈犹枫欲说还休,两人心中皆有淡淡的怅然在暗自发芽,却终究相顾无言。
最终,九毒打破了隔离在两人之间的复杂心绪,他收回目光,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冲着沈犹枫扮了个古灵精怪的鬼脸,笑道:“若后会有期,九儿倒真想好生赏回月亮呢!”
沈犹枫闻言,冷冽凌厉的神色竟仿若蜀葵凝笑,一瞬间落寞全无,他嘴角毫不掩饰地浮现出疏烟淡月般的澄明,任凭翠楼风卷花帘,歌笑迷着,他径自入神地凝望着九毒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瞧之不见,他才凛然转过身,目光一沉,冷冷地看向一旁的蓝衣公子和兰儿。
被沈犹枫犀利的目光一扫,蓝衣公子和兰儿不觉心中一颤,彼此对望了一眼,当下竟齐齐跪地,垂首道:“天云旗座下流云、烟云参见风座!”
沈犹枫冷言道:“你二人何时学会登台唱戏了?”
“属下绝不敢欺瞒风座!”流云和烟云顿觉惶恐,“属下所做一切皆为主人所示,以邀风座赴北边竹涧门小叙,还望风座体谅主人一片苦心!”
“如此说来,你二人倒是尽职尽责,我真该去见他一见咯?”沈犹枫抬头瞥了一眼坐在二楼窗边的李云蓦,凛然笑道:“想必云座,也等我很久了罢!”
李云蓦满脸含笑地向楼下的沈犹枫挑了挑眉毛,遂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站起来,眨眼间,人已于窗边消失无踪。
第七章:菩提
九毒独自在燕城的大街小巷游荡了几个时辰,甚感无趣,一路上他东瞧西看,不经意间竟离燕城闹市越来越远,待到察觉之时,正想移步折回城中,只听天边闷雷涌动,似有暴雨欲来之象,“噫!天公作怪!”九毒一嗔,仰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幕,当下踏上城郊小径,直奔燕城东郊最近的普宁寺。
一路有绝佳的轻功护身,他双脚踏风,身姿如灵燕般飞纵向前,行了片刻,突然感到身后隐隐透出寒意,似是暗中有人如影随行,九毒本能地加快脚程,不禁眉头微蹙,心中却已了然半分。
片刻之后,普宁寺已近在眼前,九毒借着阳光没入云层之际,一个浮光掠影闪进寺内,悄然藏入了大殿高耸的三尊佛像之后。
果不其然,只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身披斗笠的白衣人紧随其后,推门而入。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正在殿中上香,他神色端详,心无旁骛,纵然见到不速之客闯入,依然低眉垂目,愣是充耳不闻。
“老和尚,刚才可否见到一个少年闯入?”两名白衣人皆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阿弥陀佛!”老和尚淡然自若地将香烛插在佛像前,转身答道:“老纳未见到施主所说的少年。”
“我二人一路追随至此,亲眼见他奔至寺外便不见了踪影,此地处于荒郊,惟有普宁寺能够藏身,他一定躲在寺里,绝不会有错!”两名白衣人不依不饶,急道:“那少年约十六七岁的年纪,衣饰单薄,面貌肮脏,兴许大师专心礼佛并未在意,可否容我二人在寺中稍作查探?”
“普宁寺乃佛门清净之地,出家之人岂容两位擅自闯入,肆意打扰?”老和尚双手合掌,语气平和,淡然道:“两位施主请回罢!”
霎时间,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伴着轰隆的惊雷声,大雨瓢泼直下,狂风暴雨的天气令两名白衣人更觉心烦意乱,其中一名白衣人终于沉不住气,怒道:“你这老僧真是不识好歹!今日我二人非要搜他一搜!”说着便要搜寺。
“阿弥陀佛!”老和尚不为所动,轻抬右臂一扬袈裟,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扇厚重的寺门便在老和尚无形的内力之下紧紧关合。
两名白衣人顿时愣住,尚未回过神来,身体便被一股强大的气场牢牢地牵制住,丝毫也动弹不得。那老和尚脸上仍是一片宁静祥和之色,目光中没有一丝杀意,气势却威仪得令人不敢再造次半步。
“请大师手下留情!”一声脆笑,佛像后坦然走出个乞丐少年,满眼竟是薄雨收寒的笑意。
两名白衣人看见他,忍不住脱口“呀”了一声,神色乍惊乍喜。
“他二人原是为寻我而来,不懂规矩,以至于对大师出言不逊,叨扰了佛门清修,还望大师见谅!”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和尚合掌呢喃,脸上皆是淡然,刹那间,两名白衣人周围凝聚的气场如轻烟飞散,身体又能行动自如,两人惶惑地望了一眼老和尚,心下惭愧,不敢再有丝毫轻举妄动,遂回转身,朝着九毒俯身叩下,恭敬道:“请少主随小奴回去!”
“你们一路跟着我从天门到宣州再到燕城,不就是想带我回去么!”九毒眉宇间浮现出一抹烦躁之色,悻悻道:“等我办完事情自会回去!”
一名白衣人道:“据小奴所知,少主此次又是瞒着圣主私自偷跑出来闲玩,并无什么大事要办。”
九毒冷笑道:“你们怎知我无大事要办!我做何事还需向你们禀报不成?”
“小奴妄不敢探听少主私事,只是今次小奴受圣主之命,定要带少主回去!”那白衣人顿了顿,语气轻了下来:“少主离开灵予山多日,圣主他……甚是思念……”
九毒闻言,目光骤然一暗,心底幽幽地泛起思绪,他走近窗边,凝神看着如珠帘般垂下的雨丝,有些委屈的开口道:“师父他……当真想念九儿?”
“小奴不敢欺瞒,自少主走后,圣主就终日于剪雪阁内闭关不出,一日三餐皆由扶桑送至阁外,奴儿们都甚为担心,所以……”
“罢了罢了!我跟你们回去!”九毒不忍再听,一挥袖子,眼中竟是无限难过。
两名白衣人面露喜色,相视而笑。
九毒叹了口气,皱眉道:“只是这暴雨骤来,怕是要耽误些时辰了……”
“若施主不弃,尚可在寺中避雨无妨,待天晴后再行赶路罢!”一直沉默不言的老和尚竟突然开口,坦诚相留。
“也罢,大师既然不计前嫌相留,我三人自是感激不尽。”九毒向老和尚一还礼,遂拿过一个蒲团在寺门边坐下,两名白衣人见主人肯回,心中欢喜,也陪着主人坐了下来。
“大师真乃出家高人,武学造诣深藏不露,为人亦是平和宽厚,九儿在江湖上见过不少自诩武功修为了不得的人,多是一副张扬自负的做派,和大师相比,不过是群鼠辈。”九毒神色坦然地看向老和尚,只见他袈裟裹身,慈眉善目,容貌似是被刻意刺毁过,脸上留有疤痕,但那气质风仪里却依稀透出不怒自威的文武大将之风。
老和尚了然一笑,道:“小施主言重了,老纳深居普宁寺苦行清修,自是戒之慎之,愿断无边一切恶,愿修无量一切善,愿度无尽之从生,愿成无上正佛道。”
“愿断无边一切恶,愿修无量一切善……”九毒幽幽叹道,“大师慧眼通透,姑且看看九儿是善还是恶呢?”
“世间没有大善大恶之人,只有未曾了悟之人。”
“了悟?”九毒不解,“何为了悟?”
“小施主,你我素昧平生,今日老衲与你三人偶遇,乃是因缘际会使然,我佛慈悲,有句话老衲自当明说。”
“大师有何见教,九儿洗耳恭听便是。”
“阿弥陀佛!”老和尚走近九毒,仔细地打量了他许久,语气平和地开口道,“小施主虽蓬头垢面,却气息灵动,颇具慧根,只是……”他顿了顿,坦言道:“小施主灵敏慧黠之中尚含妄念邪魅之戾气,此戾气不除,乃是施主之祸。”
九毒一呆,眼中渐渐漫上迷离之色。
“你这老和尚信口雌黄!”坐在九毒身边的两个白衣人刷的站了起来,怒道:“我家少主师承名门,何来妄念邪魅的戾气,你身为出家人,仅凭一面之缘便妄自揣测,随意断言,岂不荒诞!”
“阿弥陀佛,老衲言已至此,小施主自行了悟罢……”那老和尚丝毫没有理会两个白衣人的暴怒,他毫不介怀地朝九毒微一失礼,便要离去。
“大师请留步!”九毒猛然回过神来,“那我……该当如何,还请大师明言。”
老和尚转过身,眉宇间隐隐浮上担忧,顿了顿,突然问道:“请问小施主乃何时生辰?”
“大宗延顺元年辛卯正月十五子时。”
老和尚点点头,略一掐指,遂缓缓开口道:“五行尚齐,流年行至沐浴帝旺之宫,小施主九星命理之中带碧桃之格,此命格若纠缠小施主心中妄念邪魅之戾气,乃命薄凄苦之相……”
“命薄?”九毒耸耸肩,嗤笑道,“那又如何?”
老和尚微微一笑:“好在小施主并非品貌绝美之人,倒可在除去戾气之后,多行光明侠义之事,方可圆满安度此生。”
“老和尚你又胡说八道,你可见过我家少主的真面?”一旁的两名白衣人不满之意更甚,插嘴道:“我家少主的品貌,这世间……”
“住口!”九毒猛然回头,冷厉地斜了两人一眼,两人见状立刻收声,垂下头不敢再多言。
“依照大师所言,九儿倒甚感兴趣,此命格若是品貌绝美之人所生,心中戾气未除,又当如何?”九毒幽幽然抬头直视着老和尚。
老和尚眉头微蹙,叹道:“若此品貌,颠倒众生,长恨相从。”
“长恨相从……”九毒眼中隐含凄然,喃喃道:“大师的意思是,若九儿色相明丽,定是个魅惑他人,搅乱江湖天下事的妖人咯?”
“阿弥陀佛……”老和尚摇摇头,眉头又舒展开来,正色道:“小施主无须惶惑,此相并非无解。”
“何解?”
“小施主命中注定尚有贵人之格,若此人光明磊落,深具侠义之道与赤子之心,因缘纠缠,此人尚能破了小施主身上的戾气。”
九毒闻言,不由地眉心一动,刹那间似有一缕浩然清澈的气息注入心底,他眼前竟隐约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姿,玄衣墨发,含着月边疏影的潇洒,垂雪艳阳的明媚。
“谢大师赐教,九儿自当谨记于心。”言罢,九毒站起身,向老和尚合掌施礼,笑道:“天已放晴,九儿告辞了。”
老和尚莞尔颔首,温颜道:“小施主,若有缘,想必你我还会再相见的。”
“噢?是么?”九毒朗声笑道,“若真如大师所言,下回九儿定将那所谓的贵人带来,好生谢过大师才是,请大师兀自保重咯!”
滂沱的暴雨终于渐止,乌云散去,阳光普照,佛堂内竟浮动起无数缕澄澈明净的光晕,金光照到寺内的佛像上极其耀眼,那光亮又反投到九毒身上,令他浑身上下似有仙灵庇护一般,顿时洗去了所有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