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是自持武功甚高,以至于将我等身负血仇之人视为蝼蚁,你动动手指头便能捏死罢?”
毒圣置若罔闻,既不辩解也不反驳,他只径自画着海棠图,似乎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沈犹枫见状,凛然地
走近了些许,神色愈发冷冽:“晚辈只想向前辈寻一个答案,十七年前在洗泪崖,沈犹信湛卢剑上的血竭之毒
究竟是不是你所下?”
毒圣闻言,手中的朱笔忽然在纸间定住,他并未抬头,顿了顿,又继续描边勾色,未言片语。
沈犹枫背上的湛卢剑颤动得愈加厉害,他盯着毒圣,毫不退缩地又走近了半步:“是,亦或不是?!”
“师父!当年您并未下毒对么!”九毒又急又怕,终于按捺不住向毒圣企求道:“您告诉枫哥哥,沈犹将军所
中之毒不是您所下!您告诉他!告诉他啊……”
“啪!”九毒话音未落,顿觉眼前光影一闪,自己的左脸颊竟生生地挨了一道凌厉的掌风,眨眼间,他白皙的
小脸便高高肿起,从耳根到唇角漫过一阵火辣辣地疼痛。未待九毒回过神来,毒圣下一巴掌又至,只听“啪”
地又是一声脆响,这道原本要落到九毒右脸上的耳光却被沈犹枫的后脑勺接了过去。毒圣住了手,冷冷地盯着
面前的两人,沈犹枫背朝毒圣紧拥着九毒,他耳根略红,鬓发也被毒圣这一巴掌扇得零落了几许,而被沈犹枫
护在怀中的九毒,已是左脸红肿,满目尽染痛苦与悲戚。
毒圣不为所动地径自走回案桌前,无声地看了眼海棠图,遂提笔继续上色,九毒挣开沈犹枫的怀抱,走近案前
“扑通”一声跪下,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徒儿自知大错,请师父责罚!”
毒圣素手微颤,埋头半晌,终于厉声道:“逆徒!你倚仗为师宠溺,私偷血竭,泄露身份,陷我天门于江湖争
斗之中,如今竟带个外人回灵予山,你说!哪一样不是死罪!”
九毒心如刀绞,泪水夺眶而出:“徒儿罪不可赦……死一万次也愿意!若不是徒儿任性妄为……枫哥哥也不会
中毒……”他又悔又痛地跪在地上,颤抖着向毒圣泫然道:“师父!您要如何责罚徒儿……徒儿都甘愿承受!
只求师父炼制血竭解药救我枫哥哥一命!”
“你枫哥哥?”毒圣猛然抬起头,冷笑道:“他来天门向为师寻仇,你这逆徒却要救他!”
“师父不是仇人!徒儿和枫哥哥都不信……不信……”九毒拼命地摇头,跪着向毒圣移近了几步,哭着恳求道
:“师父……您告诉我们!当年您没有下毒!没有下毒……”
沈犹枫见九毒如此相求,他心如针刺,不禁在九毒身旁跪下,凄然道:“呆子!你……你这又是何苦!”
毒圣面色微青,冷言道:“你要为师救他是么?”九毒一怔,望着毒圣重重地一点头。毒圣敛眉看着九毒,见
他红肿的小脸上挂着泪痕,神色却是决然,毒圣目光一沉,当下厉眉微斜,冷冷道:“好,你若用他背上的剑
砍掉他的右臂,为师便答应你!”说完,毒圣不再理会九毒,兀自俯首描绘海棠图。
九毒闻言,红肿的小脸倏地惨白,他惶恐地瞪着毒圣,似乎不认识这个养育了他十七年的师父,半晌后,他狠
狠地一咬唇:“徒儿做不到!”
毒圣对九毒的回答置若罔闻,他提笔作画,清冷的厉目之中没有丝毫杀意,但他浑身的威严之气却让人半分也
靠近不得,情势骤然僵持不下。
“前辈此话当真?”沈犹枫竟突然开口,他一面安抚着颤抖的九毒,一面携他站起身来,冷然向毒圣道:“今
日我若斩断右臂,你便原谅九儿偷毒之过,答应炼制解药之请,告知当年下毒真相,前辈可答应?”
“诺。”毒圣并未抬头,语气淡漠却无庸质疑。沈犹枫深深一叹,转身看向九毒,竟未假思索地拔出背上湛卢
,当下拉过九毒颤抖的右手,将剑柄放于九毒的手掌之中,低声道:“九儿,方才在桃林之中,你说日后纵然
宿命难料,亦知道该如何做,如今便是印证的时候了!”九毒脸色惨白,浑身巨颤,摇头哭道:“九儿不要…
…”沈犹枫却剑眉一凛,后退两步,坦然地闭上眼道:“动手罢!”
九毒泪如雨下,眼眸中含满惊惶,他握着湛卢的手已然麻木,哪里还举得起半分。毒圣立在案桌前,冷厉的面
容之上竟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他抬头瞥了眼沈犹枫,适才将这个复仇之人的模样收入眼帘之中——这青
年胸怀傲骨,眉宇间宛然有几分沈犹信的正气坦荡,眼下他不惊不惧,仿佛将一切后果皆抛诸脑后。
“这便是沈犹信留下的遗孤么……”毒圣心中一叹,目光既而落到九毒身上——
九毒颤抖着双手握住长剑,牙齿狠咬着下唇,随即又放开,唇上现出一排深深的血印,他痛苦地望着沈犹枫,
整颗心都陷于矛盾与绝望之中,他知道这一剑下去意味着什么,犹豫不决之间,只听沈犹枫厉声再道:“动手
罢!”陡然间,九毒心如刀割,眼中热泪横流,他呆了呆,遂凄然叹道:“枫哥哥,今日我断你右臂之债……
九儿惟有以命换命,用血来偿了!”说着,他决然地一合眼,狠扬剑锋便向沈犹枫的右臂凄厉地砍下——
“镗!”霎时间,九毒只觉虎口大震,右手腕陡然一麻,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刺中,手中的湛卢剑竟嗖地脱手而
出,直直地刺向右壁上悬挂的牡丹观月图,九毒怔怔地垂下头,只见地上躺着一支硕大的提斗笔,已然断作两
截。
“师父……”九毒既惊又喜,不禁回头望着毒圣,沈犹枫缓缓地睁开眼睛,转身向毒圣淡淡一笑:“前辈怎的
反悔了?”毒圣从案桌上重新拿起一支大楷狼毫,冷言道:“你在试探我么?”
九毒一呆,茫然地看向沈犹枫,只见沈犹枫如释重负地轻声一叹:“此番不试,天下间又有谁能猜得出前辈的
心思?方才那一剑若当真砍下来,前辈的承诺是假,断我右臂是假,要我性命却是真罢?”毒圣无言地看着他
,神色令人难以捉摸。沈犹枫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身负湛卢剑,一路上山所使的皆为家传武学,前辈早已
知晓我乃沈犹信之子,若要杀我,方才便是最好的机会,我体内含满血竭毒素,那血竭又是遇血即溶的毒药,
方才九儿若一剑砍下,我定会血脉喷涌,立时毒发,不出一柱香的工夫便会毙命,如此一来,前辈不费吹灰之
力,既了结了来报仇的旧人之子,又不必再费力炼制解药,更务须担心当年下毒的真相会被人知道,如此一箭
三雕的手段再交给九儿去做,也惩罚了他因违背门规所犯下的大错……前辈,我猜得可对?”
“哼,说下去。”毒圣一手握笔,一手反背到身后,他清冷的厉目直直地凝视着沈犹枫,眼神犀利宛如寒刃。
第八十四章:遗墨
沈犹枫走近九毒身前,伸手替他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怜惜道:“可是我的呆九儿一遇到要跟我生离死别的情
状,那平日里的聪明劲儿全没了,他的个性同当年的信王一样倔强刚烈,既然无法违抗,更没有退路,那他必
然会在断我手臂之后选择随我赴死,只是,九儿他身为前辈的爱徒,前辈又怎舍得放他随我而去?”
“师父……”九毒恍然惊悟,心中的惶恐不安方才渐渐释然,不禁暗自呢喃道:“原来枫哥哥早已洞察出九儿
乃是师父唯一的软肋,所以他才会如此笃定地放手一搏,原来师父对九儿仍是爱的,即便那一耳光扇得九儿心
里又苦又痛,可是师父对九儿,仍是宠爱的……”
沈犹枫拉着九毒走近案前,凛然道:“前辈亲眼见证过十七年前的悲剧,今日见到我二人,你心中想必已有定
论,我二人倾心相爱,早已立誓生死与共,但我沈犹枫此生必报父仇,前辈若真是当年的下毒之人,我今日便
与前辈公平对决,只求身为人子,给我父亲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倘若前辈不是当年的下毒之人,那真正的下
毒者又是何人?当年我父亲与信王双双坠下洗泪崖的真相又是如何?只求前辈能将一切悉数告知,否则我与九
儿这一生都会活在苦苦的寻觅与纠结之中!”
九毒吸了吸鼻子,心中亦不再如之前那般纷乱与惶惑,他看着毒圣,声音虽哽咽却无比坦然:“师父,您既然
不忍心让十七年前的悲剧在我与枫哥哥身上重演,徒儿便知道,当年洗泪崖一役,您必是有苦衷!徒儿……徒
儿痴恋枫哥哥,今生今世都不会改变,但徒儿也同样爱师父,信师父!无论真相如何,徒儿亦不会怨恨师父半
分,徒儿……只是想求个明白……”
毒圣厉眉深蹙,无声地看着神色决然的枫九二人,片刻后,他摇了摇头,默默地放下手中朱笔,背过长袖,转
身一叹,这叹息声既沉重又凄凉,仿佛令他陷入了回忆之中,也令他没有涟漪的寂静心海里掠过一丝又一丝的
波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命运何其相似,又是何等残酷,九毒与沈犹枫,
龙泪竹与沈犹信,是天意也好,是孽缘也罢,即便时光过去了十七年,那段早已随逝去的人深埋进洗泪崖底的
爱恨纠葛,到如今依然避免不了要在他们后人的心里烙上沉重的印记么……只是,当年的是非恩怨太过复杂离
奇,又岂是一句是或不是能说得清?我续断是清白还是不清白,是谁下的毒,谁爱谁,谁恨谁,谁杀了谁,谁
为谁殉葬……逝者已矣,这一切对如今活着的人而言,除了留下无尽的痛苦和悲哀,究竟有何意义?一切所谓
的真相,终究不过是将他们的后人推向更加痛苦的边缘而已……
毒圣兀自沉思了良久,终于,他回身看向沈犹枫,当下竟未再责厉半句,只是淡淡道:“你走罢!从未有外人
能够毫发无伤的走出我的剪雪阁,但看在你是沈犹信遗孤的份上,今日我便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要报仇便来罢
,否则,即刻离开!”
沈犹枫目光一黯,心中思忖道:“果然如先前所料,这毒圣个性清傲冷僻,自然不会在意旁人怎么说怎么求,
眼下看来,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真相的,我今日怕是不可再贸然追问……”一面想着,他心中未免狐疑担
忧起来:“以毒圣今日的言行来判断,我亦多了分把握相信,当年那个下毒者并非他本人,但听他言下之意,
似乎是要将所有仇怨独自揽下,究竟他在隐瞒些什么,亦或是想要袒护些什么呢……”
九毒自然更加了解毒圣的脾性,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却是又喜又忧,喜的是,毒圣虽未否认下毒,但也并未承
认下毒,且毒圣在言语之中似乎对沈犹信仍念旧情,想来一切尚还有回旋的余地;而忧的是,毒圣虽不愿坦露
真相,却也未再提起炼药之事,那也就意味着沈犹枫终究难免一死……如此想着,九毒心中甚急,遂不甘地问
道:“师父……那血竭解药……”
“去洗泪崖受罚!”毒圣厉眉一侧,冷冷地说完,遂提起画笔继续作画,他目光落向纸上盛放的海棠花,厉然
道:“为师不会免去责罚,亦不会炼制解药,更不会提起当年之事,休要再问。”
九毒与沈犹枫互看了一眼,知道再多说亦是无用,眼下只求暂退一步,他日再作筹谋不迟,两人心照不宣地点
点头,正欲退出,九毒突然眉间微动,眼里刹那闪过一丝光亮——
等等,还有一事未做啊!
见九毒眼中突然光亮大盛,沈犹枫豁然明白了所谓何事,他黯然沉重的心中也未免一喜,此事想必是打开毒圣
心结的一个契机啊!
九毒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从袖口中抽出一幅用金线紧系的画卷,正是那幅他从名州带回灵予山的《桃花芳菲
图》。
“还杵在屋里作甚!”毒圣冷言相催,眼下他俯首案前,专注绘画,并未仔细留意到枫九二人的举动。
九毒轻咳一声,遂规规矩矩地走到毒圣的案桌前,再毕恭毕敬地将《桃花芳菲图》双手奉上,轻声道:“徒儿
此番回来还给您带来一份礼物,不求师父能原谅徒儿,只为寥表徒儿认错的真心,望师父收下!”
毒圣淡淡地瞥了一眼面前的画轴,无动于衷道:“又想用这招来哄为师开心?”
九毒鬼精灵地一吐舌头,眼睛里闪过一抹既可怜又慧黠的色彩,语气甚是惋惜:“师父,徒儿是诚心想要弥补
过错,今日若不将此画赠予您,日后徒儿去洗泪崖面壁思过,想必又要耽搁了……”
毒圣微一侧目,冷然瞥了眼九毒,见他左脸颊上又红又肿,眼角似乎还挂着泪痕,一双明眸可怜巴巴却又不失
灵气地瞅着自己,那神态中既含着认错的诚恳,又藏着想要逃脱惩罚的侥幸,毒圣不禁觉得又好气又于心不忍
,思量之中,他心中的嗔怒竟渐渐地消了半分,沉默片刻后,遂轻声一叹,说道:“回醉梦山庄疗伤,未得为
师的允许不得再擅自离开!”
“徒儿谢过师父!”九毒大喜,心中满是逃过洗泪崖寒毒惩戒的轻松与快乐,他回头望了一眼沈犹枫,沈犹枫
静立在门边,释然一笑。
“师父,要不……您打开此画瞧瞧?”九毒继续试探着,见毒圣不似先前那般严厉,他的胆子又大了些。
“搁着罢!”毒圣不动声色,心神全放在海棠图上。
九毒想了想,略微提高了声音道:“此画绘的可是师父您最喜欢的桃花,画师的技艺精湛,用色绝妙,除了师
父您,天下间已无人能及,这画上还留下了徒儿和枫哥哥的印记呢……”
毒圣倏地停了笔,抬头幽幽地看向九毒手中的画轴,似乎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九毒趁热打铁道:“此画乃是
大宗朝的至宝,名为《桃花芳菲图》……”话音未落,他手中猛然一空,那画轴在眨眼间已稳稳地落至毒圣掌
中,毒圣并未多想,伸指一拉轴上的金线,当下抬手一抖,长袖飞扬,那画卷便如绢帛绫纱般铺泻于狭长的案
桌之上——
只见画中千株映红,深匀浅妆,流莺见落,舞蝶知空,当真是带着风暖仙源里,春和水国中的极美,却又含着
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的极伤……霎时间,毒圣整个人都定在原地,他微怔地凝视着眼前那汪绯红的宣纸,
神色竟是变幻无常,时而迷茫,时而惊诧,时而苦涩,时而又是难以诉说的凄凉,这诸多的神色混杂在他本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