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皇朝宸宵
第一百九章:妙计
流火盛夏,宣州城悄然入夜,五刃世家戒备森严,灯火耀眼,山庄四围被全身铠甲的龙鼎联盟兵将护卫着。山庄内,墨台鹰端座高堂之上,坐榻右侧置挂着一幅巨大的排兵布阵图,图上标注着大宗朝九州十二郡的重要关卡,行军路线密布,却丝毫不乱,清晰分明。堂中两侧齐齐摆放着案桌,桌上供有酒菜,唐多令携唐青羽和舞风坐在右侧,五刃世家几名心腹弟子侍立在旁,左侧则坐着沈犹枫与李云蓦,三风三云皆追随其后。
墨台鹰威严地环顾左右一番,说道:“在座的诸位皆是龙鼎联盟完成大业所不可或缺的力量,我盟如今已正式起兵,为取得首战大捷,尽快拿下宣州,本侯今夜将诸位聚集在此,一来是想听听诸位有何妙计高见,二来是为我的枫儿洗尘,庆祝他平安归营。”
唐多令微笑不语,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唐青羽,唐青羽即刻会意,当下站起身,向墨台鹰恭然抱拳,说道:“若盟主不弃,晚辈唐青羽倒有一计相献。”他目光闪动,白皙的面容上神色清冷,言语间却无比从容。墨台鹰点头道:“但说无妨!”唐青羽正色道:“宣州原本被两大势力控制着局面,一是由我五刃世家所统领的南方武林,自轩辕台一役后,南方武林各派已为五刃世家马首是瞻,眼下五刃世家又与龙鼎联盟同心同德,且盟主和父亲到达宣州之前,已凭借树上开花之计散布言论,壮大声势军威,江湖形势已是一片大好,是故,如今真正的障碍乃是驻扎在宣州城西皇家祭坛的百万朝廷兵马,若我军能将之除去或者招降,大军攻进城内绝非难事,宣州必然收入囊中……”
“哈哈!”李云蓦拍掌一笑,突然插言道:“你说得容易,我盟在宣州城外有三百万兵马,那驻扎在祭坛的朝廷兵马亦有百万余,从兵力上来看,我盟取胜虽无大碍,但双方当真硬碰硬的话,必然是两败俱伤,宣州好歹是大宗朝的军事重地,岂是这么容易对付的!我盟若在起兵之初就耗费掉三分之一的兵力,那剩下的州郡还战个屁啊!”
唐青羽面色一黯,有些恼怒道:“本少爷说过多次,你待我把话说完再张开乌鸦嘴成么!”
“你敢这样跟本座说话!别忘了,你现下是本座的副将!”李云蓦对唐青羽冷面相向,不屑道:“大少爷,我看你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带兵打仗!”
唐多令坐在一旁,眼看着李云蓦对自己的爱子说话刻薄,他却并不生气,反而心中宽慰,这两小子从名州吵到宣州,没一刻消停过,但是唐多令再明白不过,在名州那一个月的时光里,若没有李云蓦,绝不会有今日之唐青羽。
墨台鹰微微一笑,道:“云儿说话率直,羽儿你不必同他计较,不过云儿提出的质疑,你当如何解决?”
唐青羽冷冷地瞪了李云蓦一眼,转头凛然道:“回禀盟主,兵法有云:‘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遇毒,位不当也’,那皇家兵马虽有上百万,但因长年驻扎在祭坛,风餐露宿,劳累懈怠,将帅情绪低落沮丧,我军若以利益诱之,敌军必会自投罗网,弃祭台于不顾而深入我军阵地,我军若引其继续西行进入城外四十里处的龟蛇岭,且预先在岭内布下埋伏,仅用十分之一的兵力便可完胜!”
墨台鹰肃然问道:“用三十万兵马破敌军百万兵马,有何胜算?”唐青羽正色道:“五刃世家对宣州的气候地貌极其熟悉,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用此计,我军将占尽天时地利。其一天时,如今已是盛夏,那龟蛇岭内白天雨雾重重,夜晚又酷暑难耐,敌军一旦入内便如同蒸烤,咱们耗他个十天半月,敌军哪里还有精神打仗?其二是地利,龟蛇岭地形特殊,入口如龟甲般呈浑圆状,出口却似蛇身,狭长弯曲,我军将兵马埋伏于关卡处,断其退路,守其出口,待敌军粮草耗尽,元气大伤,我军再呈包夹之势攻之,一个月内必破敌军!”
墨台鹰沉吟不语,当下深思熟虑起来,唐多令含着笑,暗暗称赞,而在之前还面含不屑的李云蓦,待仔细听唐青羽说完,不禁喜上眉梢,叫好道:“哈!此计甚妙!那皇家祭坛一旦失守,可由此打开一条进驻平州的通道,平州虽离宣州较远,却是北上燕城的必经之地,我军大可远交近攻,先与兵力较弱的平州交好,使其派兵相助,待合力攻下兵力强劲的簏州,便可将宣簏二州的兵力收编整顿,借此轻松反攻平州,遂可将三州一举拿下!”
唐青羽见李云蓦一会儿损他一会儿夸他,表面看上去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实则竟对他的谋划心思参之甚透,唐青羽无奈地叹了口气,既觉得哭笑不得,又禁不住烧红了脸。
“好个上屋抽梯之计!”墨台鹰沉思了半晌,终于点头一叹,莞尔向唐多令赞道:“唐兄,你这爱子当真是青出于蓝,本侯让他谋划破宣州之计,他却连平州簏州的未来形势也预先计算好,好让我军开局就下个连环套,一举吃掉三州呢!”唐多令哈哈大笑,甚感欣慰,身旁的舞风亦笑着轻轻一叹,问道:“既是上屋抽梯,这梯何在?我军要如何诱引敌军进入龟蛇岭呢?”
唐青羽朗声道:“龙鼎联盟当初是如何引南方武林众豪杰去的名州,如今便依葫芦画瓢,再用一次咯!”舞风知他是刻意打趣,心中已然放下芥蒂,因此并不计较,微笑道:“我看珠宝美女倒是比湛卢剑更能讨得朝廷军队的欢心呢!”唐青羽眼里闪着火光,冷冷道:“就让他们死前再做一回春秋大梦罢!羽儿只盼着我军早一日攻进燕城,将那朝廷千刀万剐才好!”
墨台鹰点头道:“不错!就该有此志气!”说着转眼望向一直沉默无言的沈犹枫,正色问道:“枫儿,对羽儿此计你有何看法?”
沈犹枫径自盯着案上的酒樽默默出神,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墨台鹰的问话,墨台鹰目光一沉,提高声音唤道:“枫儿!”还是不答,似乎心已飘到别处,坐在旁边的李云蓦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抬掌拍了拍沈犹枫的胳膊,低声道:“诶诶!睁着眼睡着了?主上在问你话!”
沈犹枫适才眼神微动,幽幽一叹,面无表情地收了心绪,侧身垂首道:“一切主上定夺便是。”
墨台鹰见沈犹枫心不在焉,神情又颇为淡漠,不禁眉心顿蹙,威严喝道:“如今形势严峻,大战在即,本侯今日让诸位相聚在此共同谋划商议,不是让你独自来神游太虚!”他看着沈犹枫长大,对沈犹枫的脾性甚是了解,自然晓得这素来办事凌厉果决的孩儿眼下为何走神,心中未免担忧不满。
沈犹枫并不解释,淡淡道:“枫儿知错。”
“哼!某些人不在,风座果然是丢了魂了!”李云蓦再也按捺不住,当下脱口而出,他早察觉到沈犹枫自从灵予山归来后,脾性已有所转变,行事作风愈加地沉默冷厉,今日在这般重要的宴席上,他竟兀自走了神,实在教人唏嘘。李云蓦心中又急又恼,不禁将手中酒樽一搁,恨恨道:“是呐,在仙山上住着多惬意呐,风座当真是逍遥得紧,压根就不想回来罢!本座倒觉得奇怪,那狐狸居然舍得放你一个人回来!”
沈犹枫眼神一黯,眉头骤锁,却依然隐忍不语,完全对李云蓦的话置若罔闻,这时,只听坐在对席的唐青羽忽地开口问道:“羽儿冒昧向风座一问,为何不见九毒回盟?”他早在名州养伤之时,便已知晓自己当日乃是被夙砂影和九毒冒险相救,后来又得知九毒与沈犹枫上灵予山疗伤一事,而在座的世家弟子对九毒也甚是熟悉,眼下未见他回盟,纷纷感到奇怪。
沈犹枫不答,旁若无人地举杯痛饮,李云蓦向唐青羽斜了一眼,啐道:“怎么,那狐狸不回来,你也惦记了?”唐青羽横眼回击,语气却极其郑重,说道:“九毒对羽儿有救命之恩,对五刃世家有相助之义,我为何不能惦记他!”李云蓦心中一动,顿觉他率真憨直,不禁撇嘴一笑:“本座以为你心里头仍旧嫉恨他当日在金盘客栈轻薄于你,还想着找他出口恶气呢!”
“哼,面子和性命,哪个更为重要?”唐青羽苦笑,竟直直地凝视着李云蓦,他冷涩的神色中浮过一丝狡狯,说道:“知恩图报乃是五刃世家的家训,羽儿一直都铭记于心,譬如云座这张嘴,虽然从没对我说过什么好话,但你有恩于我,我也会相报的……”
李云蓦脸上骤然青白相间,不禁颇为尴尬,叫道:“好你个唐青羽,敢情你想着要出口气的那个人是我啊!”唐青羽坦然道:“就是你,怎样?”李云蓦气道:“本座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翻上天了是罢!”唐青羽冷笑道:“别给我提颜色,你脸上的颜色除了青加白,何时给我现个红看看!”李云蓦牙关发痒,骂道:“红个屁!反了反了!耗子居然挑衅猫了!”
“又在吵嘴了!”舞风无奈地摇头道,唐多令却温颜一笑,和蔼地望向沈犹枫,叹道:“说来老夫也甚感可惜,那个叫九毒的少年有胆有谋,颇具灵气,若他能一直留在盟中跟随风座,呵呵,日后南征北战必成大器,他可是龙鼎联盟不可或缺的璞玉啊!”
第一百十章:伤痕
不可或缺的璞玉……沈犹枫自嘲地一笑,忍着心痛径自斟酌,始终不作任何解释。墨台鹰喟然叹息,凝色道:“诸位不必再多问了,九毒加入龙鼎联盟乃是阴差阳错之故,他于我盟既有恩义也有过失,如今,过去的种种都已作罢,他终究是要回归宗门的。”
回归宗门么……沈犹枫冷厉的眼神中闪过深深地凄然,旋即又消失无踪,但是,这抹凄然却未能逃过李云蓦和唐青羽的眼睛。
“罢了,宣州首战便依羽儿之计行事!”墨台鹰收回话题,于高堂上威严端坐,向众人正色道:“羽儿,你务必于三日之内绘出龟蛇岭的详细地图,本侯将尽快部署具体的作战计划!云儿,你迅速整编大军,集结城外三十万精锐兵马为先锋,贮备足够的粮草兵械,一个月后赴龟蛇岭布好埋伏!三风三云,尔等驻守军营,监守剩余百万雄师在城外养兵蓄锐,以备我军在龟蛇岭击溃敌军之后迅速攻占宣州城!”众人起身接令,郑重地向墨台鹰抱拳道:“属下遵命!”
墨台鹰点点头,这才又将目光落向沈犹枫,高声道:“你的使命,需要本侯言明么?”沈犹枫冷冷地盯着那酒樽,决然道:“枫儿三日后便动身赴祭坛。”
“哼,你倒还明白!”墨台鹰肃声一叹,心中却感到疼惜和惊诧,对龙鼎联盟而言,擅长布阵夹攻的沈犹枫乃是率兵大战龟蛇岭的最佳人选,而擅长游说诱敌的李云蓦赴祭坛与朝廷兵马周旋则最为合适,眼下墨台鹰故意将两人的角色对调,原本以为沈犹枫会进言推却,岂料他竟回答得如此干脆。谁人不知,这皇家祭坛乃与宣州西南面的灵予山呈对望之势,身在祭坛能清晰地仰望到灵予山上的景色,但却永远都无法触及,终其一生只能与它遥遥相看。墨台鹰此举,摆明是想告诫并考验沈犹枫,要让他彻底断掉心中对九毒的牵念,因为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一次走神,一次心软,一次记挂,就足以让人瞬间毙命。
李云蓦深知墨台鹰此举实乃用心良苦,但一见沈犹枫明知此行甚为折磨却果断应下,他到底于心不忍,沉吟了片刻,遂恳求道:“主上,风座手握金印,统管兵务,盟中千军多数由他集结编排,此番还是让云儿去祭坛,让风座留在宣州罢!”
“不必了云座!”未待墨台鹰回答,沈犹枫却凛冽地开口,“本座此番自愿前去,一个月后,你且在龟蛇岭等着那百万残兵罢!”说完从袖中掏出龙鼎天下的金印,递交给李云蓦,竟未看那印一眼,随后,他离席起身,举起案上酒樽,面向墨台鹰,淡漠却决绝道:“谢主上抬爱!”言罢,仰头饮尽杯中烈酒,抬掌将酒樽朝后一丢,那酒樽便稳稳地落到案上,沈犹枫向众人握剑抱拳,不发一言,转身便冷冷地出了大堂。
“喂——”李云蓦一急,并未多想,抬脚便追了出去,唐青羽咬了咬唇,也跟了出去,苍风涩然一笑,不为所动,径自闷声痛饮,舞风见状,心中已猜到了半分,不禁感到惆怅若失。
五刃山庄园子里的桐花开得异常繁茂,蝉鸣声不绝于耳,晚风拂面,却隐隐地含着深秋的愁绪,三人伫立在桐树下,月光将彼此的影子拉得老长,看上去颇为寂寞。
“在灵予山上,你们究竟发生了何事?”李云蓦凝视着沈犹枫的背影直言问道,既已出了大堂,四下并无旁人,他便不再含沙射影地讽刺,骤然认真起来:“我且问你,既然已经查明九毒的师父并非你的杀父仇人,那么,这世间还有何理由会让你冷漠无情地放弃他?又有何理由能让他不再死皮赖脸地缠着你?!”
“李云蓦,你此言太伤人了!”唐青羽觉得李云蓦此话未免太过,遂沉着脸拉了拉李云蓦的袖子。李云蓦咬牙嗔道:“拽我作甚!我就是要说!沈犹枫,你不是对他既宠又爱么?你不是心甘情愿地随他上山么!哼,如今倒好,你血竭除了,一个人下山了,盟印也不要了,对他更是只字不提了,此番忍痛割爱究竟是何意!你们之前那些生死不离,都是做给人看的么!”
沈犹枫黯然握紧拳头,背影在微微颤抖,他强迫着自己忍耐,痛苦却寒彻心扉。李云蓦喝道:“你说话!”沈犹枫强压住心中的火焰,凄厉道:“不关你的事!”
“你,说,什,么!”李云蓦挑眉怒道:“不关我的事?好啊,早知你回来后变得这般忘情,我当初就不该放你上山,我宁愿你被血竭折磨得半死不活,也不想看你如今这副死样子!”
“忘情……”沈犹枫冷冷一笑,有些恍惚地转过厉眉,凄然道:“身上的伤愈合了,心上的伤却深种,你们告诉我,忘情和恨,哪一个才是最好的解药?”
唐青羽闻言一震,浓烈的悲哀顷刻漫上心头,他不由地想到了自己,当初那段在乱葬岗饱受凌辱践踏的日子,于他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若非之后在云坛受到贴心的照料,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是否能够一点点顽强的活下来,直到如今,即便他身上的伤已然痊愈,但那心中的伤口却化成了仇恨的脓,无比痛苦,无法愈合。
李云蓦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唐青羽,见他面色苍白,浑身微颤,想到他昔日所受的折磨,也不禁觉得难过,当下住了嘴,沉默了片刻,又向沈犹枫涩声道:“难道是因为那封信么?我……我写的那封书信乃是激将于你,并非真的对九毒有所芥蒂,你如今为他纠结痛苦,我心中也决然不会痛快啊!”
“云儿……”沈犹枫垂下眼帘,遮住眼里绝望的孤寂,悲声道:“多谢。”言罢,径自走远,凌厉却落寞的背影里化尽了所有的心事。
唐青羽望着沈犹枫远去,淡淡道:“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对他而言,不过是摇铃的那个而已。”说完,竟不再看李云蓦,转身便走。
“摇铃……”李云蓦怔立在原地,沈犹枫的缄默让他心中仿佛生生地堵了一块石头,压得他难受不已,唐青羽的冷讽又似乎朝他嘴里灌下一剂醒心散,刺得他倍觉酸楚,“原来……我一直都只是摇铃之人……”他喃喃叹道,忽地俊目一斜,猛然抽出腰间长鞭,刷地舒展鞭身狠狠地向一旁高大繁茂的桐树打去,立时抖得桐花簌簌而落,李云蓦将心中的愤怒不甘和怅然若失悉数转移到桐树身上,霹雳啪嗒地鞭了半晌,已是浑身大汗,气息深喘,见好好的树干被鞭得体无完肤,他方才解气地住了手,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