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落和君意随依旧隔段时间就有来信。可後来,只剩君意随一人在写。王曦落收了个徒弟,暂时离开青衣教
,到青屏山隐居,而那条珍稀五环蛇,就在青屏山附近的山头里。
“子渝,今晚天色不太好,估计明天又有暴风雪了。”苏慕晴端出食盒里的稀饭和咸菜,趁还冒著热气,赶紧
送到嘴里吃,一边吃一边嘟囔,“唔……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和你一起赏牡丹。曦落,意随,小楚,延卿都在
,他们个儿都长高了,而且越发俊俏,我对著他们,还真成了糟老头。呵呵,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那麽好看,眼
睛大大的,微微上挑,三分凌厉七分风情……”
雪花落到肩头,一点点染白黑色的长发。
这样的场景,在往後的日子里不断重演。
“前几日下山,以前喊我苏哥哥的孩子都改叫我苏叔叔了。”
“最近话越来越多,真怕自己会变成长舌。”
“等待的滋味比我想象中的要苦。”
“明天天会放晴。”
“我想你了。”
“我又来了。”
“子渝,”许久许久的沈默,“我爱你。”
天山夏初的光景最美。一步一景,一景一画。流水淙淙,光影迭错,阳光打下来,仿佛一条会流动的金色带子
。
苏慕晴蹲在河边石头旁,清洗前几日换下来的衣物。哗啦哗啦的水穿过指间缝隙,凉飕飕的,苏慕晴忽然一顿
,抬起冰凉的指摸向自己的脸。河水倒影著模糊的轮廓变化不大,但用指尖一碰,眼尾细细的纹路却又那麽清
晰可感。
“岁月不饶人,不认老都不行了……”
“慕晴,发什麽呆呢,有你的信。”药姑提著篮子,站在一小山头上朝下高喊。长年清静的生活和药物调理,
使药姑虽然年近花甲却依旧保持著良好体魄和精神,她这一喊话,连歇息在老远树上的鸟儿都被吓飞了。
“来了!”苏慕晴应了一声,放下衣物走过去。
信有两封。
一封是王曦落的:五环蛇毒液已收集到,正在前往天山的路上。
另一封是君意随的:碧玉丹已配制完成,三月後到达天山。
“慕晴,发什麽呆呢?”
胳膊被人推了一下,苏慕晴回过神来。定了定睛,看向手中拿的两封信,才发现,信上的字竟渐渐模糊开了,
而且,那片湿润还在慢慢扩大。苏慕晴喉咙一阵痉挛,满脑空白,不知先该喜悦还是悲泣。结果,他愣了好长
一段时间,长得药姑以为他快要成为石像的时候,苏慕晴的眼泪就这麽毫无预兆地由滴成线,最後狂涌而下。
十年的相思,十年的孤寂,十年的坚持,一瞬间全然崩溃。
此情此景,他还顾得了什麽?
他只想好好痛哭一场,只想对著群山呐喊一场,只想把十年来日日夜夜的牵肠挂肚、魂牵梦回、入骨相思统统
发泄出来。的确,他有理由这麽做。
“……我愿以心相赠,此生不渝,祈余年与君携手并肩,白头至老……”悠扬的笛声缓缓响起,充斥著漫山遍
野。药姑静静看著刚才疯狂跑回河边,拼命用水泼脸的男人冷静下来後,长身而立,执笛而奏的背影,不由地
扯开嗓子,高声和唱。
十年,终於也该有个尽头了。
60
苏慕晴从不曾想过,与花子渝的久别重逢是这般兵戎相见、血染天山的惨烈光景。他从不曾想过,自小关爱倍
加的血亲,会因为嫉妒和私欲,做出丧心病狂的事来。白朗朗的日光,映著白花花的雪,耀得人眼迷目眩。被
火药轰炸著的天山,雪浪翻卷,地动山摇,草木横飞。
“保护教主、保护教……”王曦落坠入雪崖的一刻,嘴里念的是花子渝的名字,眼里含的是对花子渝的不舍。
“曦落!”苏慕晴伸手要抓他,急落的雪团却挡住他的去路。
王曦落黑色的身影没入雪里,而耳边,充斥著沈风行咆哮的怒喊,仿佛要把心和肺都喊裂:“把子渝还给我!
还给我!”
苏慕晴施展轻功,挟著花子渝飞离数丈,忽然发现後方追随的脚步渐不可闻,顾不得四周雪崩危险,转过身去
。沈风行不知怎的,愣愣站在原地,像骇浪里一叶随时被掀沈的孤舟,“风行,快跑!”
沈风行好似一具没有灵魂的腐尸,随著雪山震动左右摇摆,他抬起头,唇边扬起的弧度,凄凉地大笑:“哈哈
,哈哈哈……”
“风……”苏慕晴一字未吐完,头顶又砸下一团雪。他足下一踏,跃向一侧,转头再看沈风行,惊惧发现他脚
下所踩的位置,正慢慢裂出一条缝隙。“风行,过来这边!”
沈风行收起笑,却没有动。他歪了歪头,看向苏慕晴的眼神说不出是鄙夷,不甘亦或是绝望,半晌他开口,声
音似在哭:“为什麽非抢去不可,为什麽!!!”
地面终於经不住猛烈的冲击,裂缝倏地拉大。沈风行一个踩空,身体急速坠下。绝望闭眼的一瞬,一股力量忽
然拉住了他。
“苏慕晴,你够了,不要给我再装出怜悯世人的面孔,我看著你,就恨不得你去死!” 沈风行仰起头,苏慕
晴正一边死死保护怀中昏迷不醒的花子渝,一边咬著牙拽住他的袖角,明显是飞赶过来的。可是,他一辈子最
不需要,最不稀罕甚至觉得恶心的,就是苏慕晴的帮助和可怜!
“为什麽要一次又一次地从我手中夺走真珍贵的东西,为什麽要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推入万劫不复……苏慕晴,
我恨你,我恨你!”沈风行狂然大喊,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化作尖锐的匕首,钉入苏慕晴的心脏。通红的双眼
,疯狂的嘶喊,在生命岌岌可危的时刻,他用尽全身力气,凄然痛哭:“我什麽都没有了!什麽都没有了……
”
袖角一点点滑开,苏慕晴眼角红了起来,“你还有我,还有杨楚……我们都是你世上的亲人,就、就算有一天
……你亲手杀了我们,我们还是亲人!就算整个世上所有人都背叛你,我们也不会背叛你的!风行!!”
沈风行哭得更厉害,仿佛要把将心给哭碎。
残石和雪疯狂砸向苏慕晴手臂,痛得入骨入髓,眉头拧得似刀刻一般,额角也逼出冷汗来。沈风行渐渐停止挣
扎,默默看著他的脸,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个洞来。
一条白皙修长的臂冷不防探了出来,越过苏慕晴的手,扣住沈风行的手腕。
“记住,我救你,只是为了慕晴。”花子渝不知何时清醒过来,面无表情地注视他,“慕晴有抢过你什麽麽?
沈风行,从头到尾,都是你一相情愿而已。”
沈风行呆住。瞳眸黑沈如墨,没有情绪,淡薄如雪。他将一生的爱都维系在这个男人身上,他的笑,他的怒,
他的喜,他的忧,即便一个细小的表情,都能牵动他的心。可是,花子渝的表情只专属於苏慕晴,对他,连一
点厌恶和恨都不吝啬於给。花子渝好冷,好遥远,好陌生,明明人近在眼前,距离却犹如隔了天涯海角。
脑袋一片空白。沈风行已经不知接下来发生可什麽事,只知身体被人强拉上来,然而脚一著地的瞬间,一团巨
大的雪朝他们滚过来。接著,他看见平生最痛恨的苏慕晴推开花子渝,张臂覆到他前。他瞪大眼,脸侧溅来一
口温热的鲜血。苍茫的视线中,花子渝发疯一样冲过来,捧起倒在他肩上的脑袋,温柔地吻住染满猩红的唇,
眼角滑出他这辈子都得不到的眼泪。
沈风行还扬著嘴角,却比哭泣还忧伤。他仰头大喊一声,昏厥过去。
寒冬的阳光一缕一缕透进来,苏慕晴慢慢张开眼,头痛欲裂,犹如车碾,视线渐渐清晰,目光所触是窗外的细
雪,轻飘飘的,像影子一样,无法捉摸,一闪眼,便融入厚厚的雪地里。
“醒了?”温和的声音从床畔传来。
“子渝……”苏慕晴用力眨眨眼。
花子渝端坐著,沐浴在日光下的脸光洁润华,弯而长的眉毛,梢处染著一抹浸润过的春色,滑顺如绢稠的乌发
垂落,只望一眼,便可夺人心魂。
凝视十年不变的容颜,苏慕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心里明知道是醒来了
,可总觉得不真切。子渝你……真的回来了麽?”
花子渝眼睛微眯,在他大腿上掐了一下,“你说真不真?”
“真、真!”苏慕晴痛得抽气:“样子没变,脾气也没变。”
花子渝冷哼一声,苏慕晴朝四周看了看,问:“风行呢?在哪?他……”
“他走了。”
苏慕晴愕然道:“走了?”
“他做了什麽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咎由自取,你也不必护著他。”花子渝皱起眉,有些不高兴,故意用指又戳
了一下苏慕晴被雪砸伤的某个伤口,扬眉道:“你刚才说你做了梦,梦里都有谁?”
他这眉角一挑,苏慕晴的心口便跟著一缩。缓缓收了思绪,抓过他的手轻抚,“我爹,我娘,小楚,延卿,曦
落,意儿……”唠叨了一串,连家养的阿猫阿狗都扯上了。
花子渝目光渐寒,苏慕晴却不慌不忙道:“还有一个人。不过他欠我两句话,你要是劝得动他把话说出来,我
就告诉你这个人是谁。”
“什麽话?”
“雪壁上的话。”
“哦?”花子渝脸微微一侧,困惑道:“那是怎样的两句话。”
“我不介意你熟鸭子嘴硬,可你不能让我等太久。”苏慕晴微笑著拉过他的脑袋,吻住他的唇轻吮细尝。十年
的朝思暮想,终於盼来团圆。
天山已成为回忆,洛阳,将不再遥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