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启一惊,手连忙缩了回来。王淳见状在狗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吃你的东西!那是你的主子。”
小狗看了承启一眼,乖乖的继续吃喝起来。
承启十分不忿,为什么这个狗崽就这么听这个男人的话,对着我却要咬?他有些赌气的皱起眉:“它不听话,我不要。”
“还小呢。多养养就好了。”王淳一面给小狗理毛,一边试图说服承启:“我教它我教它。”
你教它?你是狗吗?承启很想反问。想了想终于又咽了回去,这个男人……还真像一条成年的大黑狗,承启眼前浮现出王淳坐在地上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的样子,讨好的目光后面似乎可以看到他摇得起劲的尾巴,他心情一松,终于点点头:“那……教好了再给我。”
“哎!”王淳痛快的答应了一声,转头又想起什么:“起个名字吧。”
起名字吗?承启想了想,文雅些的?不好,这是一条和这个家伙一样,将来要做侍卫的狗,要凶猛才好,当然,它要对别人凶猛。
凶猛的名字?要有气势,要威严,要让敌人一听到就吓得屁滚尿流,他把所有有气势的词想了一遍,又觉得再有气势的名字安在这么一只狗崽身上都会变成个笑话。正想着,王淳犹豫着开了口:“小黑怎么样?”
小黑……承启有些咬牙切齿,想也不想直接否了:“不行。”
“哦。”王淳还在想,“小小呢?”
“不行!”
连说了五六个,承启断然否了五六个,王淳无奈的把吃饱喝足的小狗送到承启怀里:“你起。”
本来就该我起。承启的手指按着小狗的额头,不知是因为吃饱了还是因为刚才王淳的教诲,小狗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乖乖的任他抚摸。
承启抬起狗腿看了看,小狗柔软的腹部下有一小块粉红的东西。公的啊……他想了想:“千钧。”
有力量的寓意,念起来又上口,承启觉得这个名字十分好。
“好听!”王淳乐呵呵的表示赞同,还没等承启欣慰他就开心的摸摸狗头:“以后你名字就是千钧了,知道吗?小千。”
“是千钧!”承启恨恨的拍开王淳的手,“你若是敢随便给它乱改,我……”
一只大手落在他的发上,像刚才抚慰暴躁的小狗一样揉揉他的头:“不改不改。”王淳一面说一面蹲下来,抬头望着承启,眼里都是笑意:“今天去哪里?”
“相国寺看桃花……”承启郁闷的发现话题被转移了,他手一松,小狗蹭的一下跳到了地上,开始满屋子撒起欢来。
“好,”王淳转身朝屋外走去,“我去牵马。”
承启定定的看着王淳关上了门,千钧正玩得高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新主人的情绪在微妙的波动。
我是怎么了?居然如此纵容他?承启将刚才的事细细回想了一遍。这样不对,我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我居然能够容忍他打断我的话,容忍他随便触碰我!我居然和他像平等身份一样聊天……这样下去不行!
他慢慢伸出手,保养得极好的双手细嫩光滑,十指骨肉停匀,如水葱一般鲜明挺拔。承启将手指缓缓合上。民间七日,我可以给你你要的情感,但回到宫廷中后,一切必须仍然在我的掌控之中。
大相国寺。
承启与王淳下了马,正遇到相国寺门前迎客的小沙弥,小沙弥合掌施了一礼,笑道:“两位施主是来进香还是来还愿的?”
承启笑道:“却不是为了这两件事。只因听得相国寺近日来桃花开了,心中思慕,特来一观,还望小师傅引路。”
沙弥笑道:“施主怕是外地来的,虽然在咱东京城,人人都说本寺的桃花好,但那桃林却在寺后的北山上,离本寺却还有三四里地的路程,施主只要骑马沿着官道一直向东,听到水声就转向北,沿着溪水走半柱香的功夫便能看见了。”
承启谢过了沙弥,复又上了马,带着王淳慢慢行去。王淳跟在后面,不明白承启为何有如此的好兴致赏桃花。他哪里知道承启的心事,此次出来是打着“曲水流觞”的旗号,若不真的往士林中走上一走,日后被人知道难免要在背后议论他不肖欺君。
二月底三月初,正是桃花已开梨花未绽的好时节。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一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倒比在东京城里往来的还要多些似的。承启举目望去,富裕些的人家大抵都是坐着马车,此时也都下了车跟着车子慢慢步行;不时有倜傥的少年白马鞍鞯谈笑而过,也有骑着黑驴拿着诗书摇头晃脑的腐儒。承启看得暗暗好笑——这又怎么能读得进书去?不过大抵还是步行的人占多数,时不时有一两句类似“春暖花开”的词句飘进承启耳中;也有市井小民谈论着东京城街头巷尾的轶事,其乐融融。
春天,还真是惬意呵,连风似乎都暖了几分。承启笑着举起马鞭,对王淳道:“前面那水,可是方才沙弥说的溪水?”
王淳连忙看过去,一条清澈的小溪正欢快的在眼前跃动着——其实此时已不必去分辨该怎么走了,这一路上遇到的许多人怕都是同一个目的。
一间茅草搭成的简易茶摊倚溪流而建,来往的行人大多在此歇脚喝茶。承启也下了马走过去,茶摊不甚大,几个条凳随便一放就是座位。一个大铜壶正在火炉上冒着热气,茶摊的茶博士在各个桌子前不停的穿梭着,为客人倒满茶水。也有人怕是饿了,叫了一盘茴香豆在那里就着茶水吃。承启看了觉得有趣,便也仿效着坐下来,全不顾王淳在暗暗给他打眼色。
王淳心里着急,这祖宗想起一出是一出,这种地方怎么能拿出东西试毒?万一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好?还没来得及开口劝,承启已经兴致勃勃的捧着一碗茶水一仰脖灌了下去。
“咳咳咳!”承启刚灌下去的一口水全喷了出来。王淳连忙过去给他抚背,心惊胆颤的看着承启的脸皱成个包子模样,正可怜巴巴的看着他:“苦……”
王淳心里叹口气,宫里的都是什么茶?这摊子上的又能是什么茶?正想管茶博士要些清水给他漱口,却见承启的眼睛又朝隔壁桌的茴香豆飘了过去。
王淳心里警铃大作。果然,就听到承启发问:“那个,是什么?”
茶博士最机灵,眼瞅着这位公子虽然衣着普通,但气度却是隐隐透着尊贵,知道八成是什么勋贵公子轻易不出门的,见承启问王淳,他便在旁边接口道:“公子好眼光,这是小店最知名的盐焗茴香豆,方圆五十里没有不知道的!便是东京城的读书公子们都要特意到小店来吃哩,公子先来碟尝尝?”
承启无比尊贵的点点头,笑容满面的应道:“好。”眼睛又往一碟毛豆上瞅,茶博士又将毛豆一番夸,于是不多时,承启面前已经摆上五六个碟子了。
酒博士见茶博士逮到个肥羊,便也来推销他的“武陵酿”,说这酒是取这武陵溪源头的水,配着今春初开的桃花瓣,搁着青梅一起酿成,味道更是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正唾沫星子纷飞说到得意之处却被王淳一把推开:“我们不多时还要赶路,酒就不要了。”
承启吃着茴香豆,又尝了尝盐渍梅干,跟王淳小声商量:“横竖待会要赏花,赏花便不能无诗,有诗便须有酒,怎样都要喝,不如买一瓶带着?”
王淳按了按太阳穴,这祖宗一贯不达目的不罢休,若不答应不定还会出什么妖蛾子。一瓶便一瓶吧……待会看紧些,让他少喝些便是。想罢,便叫了一瓶武陵酿带上,又发现承启对梅干似乎情有独钟,一碟子被他吃掉大半,便又要了两份一同打包。承启看在眼里,心中甚悦。
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毒不毒了,乱七八糟的已经吃了一堆,若是有毒恐怕已经毒发身亡了……王淳破罐子破摔的想着。扭头看看承启脸色,大约是吃的高兴,那张脸比平日分外红润,那股冷冷清清的气质倒淡了不少。
二人惦记着赏花的事,也不肯多耽搁,王淳结了帐,拿着吃剩的东西沿着小溪继续向前走。路还算平坦,却能分辨出是在向山上走,溪流也渐渐宽了,溪水便不似在山下时那样急,山上落下的桃花瓣飘在水里,映在阳光下分外美丽。
前面又出现了两个茶摊,茶博士和酒博士正卖力的招呼着:“哎……新渍的梅干,盐焗茴香豆咧!上好的武陵佳酿,渍青梅酒咧……歇脚解乏咧!”
王淳咳嗽了一声,扭头看看承启,承启偏过头去不看他,脸上却微微有些泛红。忽然,他抬手一指:“到了。”
承启手指之处,一片桃林无边无际,三千桃花灼灼其华,正开得如锦如霞。
桃花树下,早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地上铺了垫子,席地而坐。席上摆满了各种吃食,亦有读书模样的人举着酒杯摇头晃脑的饮酒赋诗。承启寻了几个看上去年纪仿佛的儒生,快步走上前去,笑着一拱手:“有扰诸位的雅兴。”
几人听得有人招呼,便一起抬头望去。他们都是年青人,全做儒生打扮。这五人都是来京参加省试的贡生,平时就住在客栈里,因为听说相国寺附近有桃林十亩,景致怡人,便特意相邀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来此处饮酒赋诗。此时春闱刚刚放榜,正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时候,这五人里仅有一名来自四川的贡生姓程名毅表字显章的中了进士科第一百三十四名,其余诸人竟都是名落孙山。好在他们倒也洒脱,并不以此为意,只是这酒入喉中却有八分是消愁了。眼下见承启相貌清雅,已经知道不同于一般俗人,当下也不敢怠慢。因程显章此番中了举,在众人中便隐隐有头领之姿,此时便由他来应对,便也对承启唱了个诺,笑道:“相逢即是有缘,兄台又何必客气?既在此,想必兄亦是爱花之人,何不一起饮酒赏花,图个尽兴?”
承启本就是有意结纳,听他出言相邀更觉高兴,当下也不客气,学诸人的样子席地坐了,王淳在后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承启见他为难,让出一块地方招呼他一并坐了,方笑道:“诸位兄台在此吟诗,不知却是个什么题目?”
程毅笑道:“眼下春光烂漫,桃花盛开,题目总离不开这两样,不知兄台可有教我?”
承启笑道:“弟初来乍到,怎敢喧宾夺主?诸兄想必已有佳作,不妨拿出一同鉴赏。”
程毅诸人见他相问,不觉脸上微微一红。他们五人今科有四人落第,虽是一贯洒脱不羁,但心头多少总有些烦闷,今日在这里坐了大半日倒有一多半是在谈恩科喝闷酒,诗句也写了几首,只是拿出来看自己都觉得丢人,又如何敢在这个不知深浅的人面前献丑?只是程毅是个爽快人,当下便坦言道:“实不相瞒,这半日下来小弟心中全是浊酒,再无好诗。兄台若有佳句,还望不吝赐教。”
承启在诗词上原本心淡,与众人攀谈也全是因为今科的一张卷子触动了他的心事。他略略一扫,只见五人中竟有四人眉宇间隐有忧色,心里便猜了个八九分。对程毅的要求他也不答,只微微一笑道:“诗词此物,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一番才情,于国于家又有何用?”
程毅眉头一皱,还未及答话,旁边一个个子高挑面容白净的年轻人先喝了一声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兄台见识不凡,此言甚得吾心!先干为敬!”复又端起酒杯笑道:“在下杨衡,草字警之,潭州人士,不敢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承启心中一惊,他万料不到会在此处遇到那个敢在试卷上题曲子词的贡生。便忍不住将他上下好一番打量,此人面容虽尚称得斯文,眉宇间却隐隐透出一股桀骜不羁的气质,两道浓眉又称得他那张脸十分刚毅,倒把斯文气质又冲淡了几分,现下脸泛潮红,想必喝得已经有些多了。
承启按捺下心中的惊讶与兴奋,亦端起酒杯,笑答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信字,祖上便是东京人士。”李是他的本姓,信这个字却是因为他是信国公,倒也不算是胡诌了。
杨衡点点头:“单凭李兄方才一句话,便知李兄见识胜过朝堂诸公。”他也不等承启说话,自己说完就是一抬手,又干了一杯。
程毅到底年纪大些,看承启来历不明本不愿交浅言深。他性子谨慎,又知杨衡性子最是狂妄,见他是话中到底还是带了忌讳便欲止住杨衡话头,只抬起酒杯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且饮了此杯再做议论。”
承启笑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却未说不在其位不可议其政。实不相瞒,在下幼年曾学过一些河洛之学,我观杨兄眉宇间有忧色,必是今科不得志,但杨兄气宇轩昂,若是三年后再会文,未必不能得了‘龙头之望’。”
他一语既出满座皆惊,杨衡被训诫的事在座诸人没有不知的,现在被承启轻轻一语点破,大家也顾不上喝酒了,只傻傻的端着酒杯盯着他瞧,杨衡更是用手指着他惊道:“你……你怎知……”
承启故意笑着摇摇头:“雕虫小技,不足为外人道耳。”
他这是利用卜术这种神秘学来先发制人了,承启心里想的明白,欲要取得这些人信任,单凭见识和几句诗词是不行的,必要时他愿意用一点“未卜先知”的手段,反正杨衡的卷子他看过,因那卷子太过独特,想不印象深刻都不行。再说他的预言是三年之后的事情,到时若杨衡仍不能中进士,他又能打哪里去找李信这个人去?
承启又道:“依在下识见,省试的题目大多照本宣科刻古不化,于政事无半点益处。若无差错,今科之后朝廷必会颁布新规,重定试卷题目。”
他话音刚落,便听杨衡冷冷讥讽道:“若是要改题目早就改了,何必非要等到今科后?李兄莫不是唬人吧?依李兄才学想必也不是人中凡品,只不知如今身上是个什么功名?”
承启淡然道:“河洛之学又不是省试题目,在下身上又何必要有什么功名?况且此事也不过是一家之言,杨兄若不信一笑置之便可,又何必发此一问?”
杨衡也不理他,将酒杯往地上一掷,酒杯应声裂成碎片。只听他道:“便是应了李兄之言,这朝堂上终也不过是一群碌碌无为的士大夫,又安懂治国之策?”
承启眼皮一跳,这话恰恰击中他的心事,杨衡又冷笑道:“夫士者,文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外不能抗御敌侮,内不能治国安邦,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也!”
“警之!你醉了!”程毅见杨衡说话越来越偏激,怕他招致麻烦,忙出声喝止。
承启微一沉吟,也知此时与诸人交浅言深,况且此地人来人往,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淡然一笑,长身而起,拱手对杨衡道:“一语点醒梦中人,此处说话多有不便,三月初二正午,若杨兄有心,可来大相国寺寻我。”
言必,也不与其余诸人招呼,带着王淳径自离去了。
一阵微风拂过,卷起桃花三五瓣,扰得蜂蝶无处眠。一时间花瓣片片洒落,淡粉浅白各般颜色正落在二人的肩头发梢。承启与王淳在灼灼桃花中并肩同行,见此景不由璨然一笑,转头对王淳道:“好一处胜地桃源。”
19.长风破浪会有时
三月初二。
杨衡连书童也不带,独自一人来到大相国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