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侍卫还未及答话,却见那黑影抬起一张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带着哭腔,打着颤:“三哥!是我!”
承康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怒,连忙将她从目瞪口呆的侍卫手中拉了过来,为她整好了头发,也顾不得吩咐人去伺候端睿换去湿漉漉的衣服,忙问道:“十九娘?!你怎么来了!”又低声呵斥道:“你越来越没规矩了!父皇就在里面,知道了必要罚你!等雨停了你就回去!”
端睿带着哭腔,将她在兰薰阁听到的事情结结巴巴说了一遍。承康越听越胆颤心惊,口中喃喃自语道:“疯了……他们疯了……”
端睿跑了这半夜,正是又急又累,刚才眼看着卫兵越来越多,她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就想着寻个空子溜进来。只是这次她却没有以往的好运,还没走几步便被巡逻的侍卫抓个正着。诸人见她是个女孩子,又听她自称是建宁朝的端睿公主。他们哪见过这个模样的公主?却也不敢怠慢,心中虽是半信半疑也只得将她带过来供承康或文宗认上一认。
端睿被淋了雨,又被当罪犯一般押着这许久,正是满肚子委屈。她本以为自己带来的消息能让父皇和二哥好好夸奖一番便连忙说了出来,谁知承康听完后却只是如木头人般站在那里不停嘟囔着什么疯了。端睿急得跺脚,也顾不上长幼尊卑礼仪规矩,忍不住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告诉二哥和父皇啊!”
承康看了她一眼,才缓缓道:“二哥他……在围猎时似是被刺客突袭,现在踪迹全无生死未卜!”
※※※
一阵诱人的烤肉香将承启从昏迷中唤醒。
王淳上身赤膊,下半身只穿了一条布裤,正蹲在那里背对着他烤一只不知从哪抓住的倒霉野兔。听到承启醒来便扭过头,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白牙。
“醒了?”
醒是醒了,但醒来后见到的这副场景让承启整个人都傻住了。
承启定定神,努力却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遇刺、逃离、大雨……那些失去的记忆如碎片一般拼凑起来。望着那丛跳动的火光,他不由一个哆嗦,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挣扎着要去将这树洞中唯一的光亮踩灭。
王淳察觉到承启的意图,以为他醒来后神志不清,连忙一把将他拽住,还不放心的摸摸他的额头,关切的问道:“怎么了?”
“会招来野兽!……和敌人。”承启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王淳微微一笑,顺手扯下一条烤得金黄的兔腿,塞进他的嘴里。
“吃吧。”温柔湿润的眼睛一如往常那般带着关心,隐隐映出他的影子。似乎没有听到承启的担心,王淳看着他嘴里被塞满兔肉说不出话的样子又笑了,“渴吗,我接了好多雨水,喝点吧?”
承启忍着食物香气的诱惑将那条兔腿从嘴里取了出来。“烤肉香会招来野兽,火光会引来敌人!”他以为王淳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又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恨不得将这林中所有隐藏的危险全都塞进王淳的木头脑袋中,让他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知道。”王淳轻轻松松的把他按在火堆旁坐下,又把兔腿塞了回去,“怕什么,有我在呢。”
……烤熟的兔肉实在太香了。
承启认命般的在他身边坐好,刚才太紧张还不觉得如何,此时才发觉自己身上只着了一件内衫。他脸上一红,知道是王淳已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将湿衣服脱下了,但终于还是抹不开面子半是质问半是责备:“我的衣服呢?”
“在那边烤。”王淳随手一指,又将用大片树叶收集到的雨水小心翼翼递给他。“都湿透了,这件也是烤干后才给你换上的,到底是薄料子,干的快。”
脱了……烤干了……又换上了……一想到有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就那么不着寸缕的躺在那里任王淳上下其手,这位打出生以来就有各式人伺候更衣的太子殿下终于还是一阵晕眩。
偏偏那人还不知好歹,一边大口嚼着肉,一边微笑问着他:“害羞啦?”
承启脸皮一紧,嘴巴却再不肯认输:“有什么好害羞的?”看了看那人嚼着肉意有所指,一副欠揍的模样又冷笑道:“哪一日不是太监伺候我更衣?若要加上侍寝的孺人良娣,看过我身子、被我看过身子的算算也有百十来人了。你不过是给我换换衣服,我又有什么好害羞的?”
又一条兔腿塞进他的嘴里。
“吃。”王淳似乎心情极好,全不顾他的言语挑衅。不但不生气,反而开始对他发号施令了!
承启一肚子郁闷,缩在旁边恶狠狠的啃着兔腿,似乎这就是那人宽厚的肩膀,一口下去恨不得留上一个嫣红的血印子。可惜肉被烤得焦嫩,滋滋的冒着香气,远没有那人肩膀的弹性。嚼着美味的兔肉,承启心里也开始赞赏王淳的手艺。
想不到他还真有一套……咬了一口香喷喷的兔肉,承启有些感慨,连这种没有放任何调味的肉他都能弄得如此鲜嫩,不知做别的菜会是怎样的手艺……
一只手伸了过来擦了擦他的嘴角,承启一惊,却见那人又是一笑,“沾到油了。”说完又回过头去将剩下的半只兔子翻了个身。
在这一刻,这个他钟爱了很久的人已经失去了平日里杏黄衫子、诸多侍卫和高大宫墙的保护,他一点都不像那名高高在上只会用眼角看人的太子殿下,他也不过是个吃着烤兔肉的少年。王淳快乐的看了一眼旁边被兔肉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承启。而他,也不再是那个站在地上仰望月亮的普通侍卫,这里只有他和他两个人,两个人第一次如此平等的依靠着,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拥有他。王淳突然伸出胳膊,将承启整个人都揽进怀里,怀中的人身子明显一僵,随后却很快放松下来,仍旧专注的对付着手中的兔肉。王淳在他脏兮兮的脸上狠命亲了亲,承启乖顺的像一只猫,蜷在他怀中舒服且无赖。
王淳的快乐承启不懂,但他却能感觉到他的喜悦情绪。吃完了兔腿,承启擦擦手,终于疑惑的看了眼毫不掩饰快乐的王淳,吃饱喝足后,他的心思又转到了正事上。
“这里……离我昏倒的地方有多远?”仍旧懒懒的靠在王淳怀中,承启的声音好似梦呓。
王淳看了他一眼,放开搂着他的胳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才不疾不徐的答道:“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吧。”
“这么远?”承启皱起眉不再说话,也不知是不满那温暖怀抱的离开,还是在为这遥远的路发愁。
王淳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
他心里涌起一股将他带走的冲动,离那宫廷越远越好。王淳知道承启一定有办法脱困,虽然这办法他不知道,但承启一定知道。他却自私的希望他永远也回不去,希望他的身边永远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一旦回到那个环境,一旦再穿起杏黄色的衫子,一旦身边又出现了如众星拱月般的诸人,不知他是不是还会再依赖自己这颗小星星?
他叹了口气,这个念头太自私。而且,即使他带走他,他想必也不会快乐。
“还要朝东南走吗?”东南,是承启给他的唯一提示。
承启却没有马上回答他这个问题,停了片刻才道:“依你看,潜伏的刺客共有多少人?”
王淳摇摇头:“一路上就遇到一个,不知道还有几个。”
“不会少于八人。”承启冷冷一笑,取过一根松枝在地上随手画了起来。
“这个计划很周密,而且我担心它针对的未必只是我一个人。”树枝在地上画了四个人形,应分别代表他们父子四人。承启指着其中一个继续说道:“试想如果我不是用这种方法挑选随从的猎手,对方又如何敢确定我的猎队中可以混入刺客?”
“因此,犬猎手、鹰猎手中都应有刺客混入,连侍卫队也未必能干净!”承启一面画,一面继续道:“如果想要每个猎队中都有刺客并且保证刺杀的成功,八个人是最低的数字。而且承煦今天没有来……这个变故巧合的令人生疑呵……”
“假如对方不知这个变故。这种选择随从猎手的方法应至少能有四名刺客混入我的猎队。”轻轻一笑,承启在一个人形旁写了个四字,继续道:“可是一路上只出现了一名刺客,剩下的人在哪里?”
他似是在问王淳,却又似在问自己。
“当我遇刺后,刺客一击不成,我可能会有四种脱险方式。第一,追上随从猎手要他们保护;第二,往回程的路上逃,逃回金帐才得平安;第三,留在原地等待救援;第四,慌不择路。”在人形旁画了四条线,承启继续分析:“不难想像,会有一名刺客混在随从猎手中等待第二次刺杀机会;一名刺客在回程的路上等着我,当我人困马乏自以为脱离险境的时候突然出现,这样刺杀的成功率会更高些……也就是说,真正的刺杀会在这两个人身上。而剩下两种方式,对方应很清楚我不可能在路上留下任何泄露行踪的标记,我要么死于那名刺客之手,要么在这大熊山中失去方向……算来算去都只有死路一条。”
王淳流下了冷汗,在遇刺的瞬间便能想到这一堆东西,这人的心思……究竟有多深?!
“所以我要你往东南方走,这做法看似慌不择路,实际上……”承启淡淡一笑,“你有没有注意到一路上地势越来越高?我们一直在往大熊山山顶走,那里有一棵很高的杉树。父皇他并不傻,在得到消息后他一定会猜到我的意图,天亮后必有禁军来搜山,杉树附近就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黎明时分,天空终于放晴了,几乎所有人都出了一口长气。
八千禁卫军数目虽多,但若想搜遍这大熊山无疑是大海捞针,真找到承启怕也只能替他收尸。文宗对着地形图几乎盘算了一夜,此时已拿定主意,指了几个地点命诸都值守带人去搜查,自己则坐镇金帐静等消息。
端睿带来的消息被这位建宁皇帝一力压了下来,这并不是说他不信任自己的女儿,实在是此事太过严重,在一切都未水落石出前,他的任何决定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文宗坐在金帐中,再一次细细看了一遍大熊山地形图。登基十七年,大小事情也见过几件,这种骨肉兄弟之间为了皇位争斗的事情也并不陌生。文宗轻轻摇了摇头,他替承煦感到悲哀。虽然此事的主谋是他的母亲,但承煦必会因此受到牵连……
※※※
似是受刺客事件的影响,文宗的金帐附近驻守着两千禁军,京师附近尚有两万驻扎,可谓防守严密。
承煦带着五十余名卫士,骑着马急急而来,在未接近金帐却被守卫的禁军拦下了。
自然早有人报给大账内的文宗:“陛下,礼国公来了。”
“让他在帐外候着!朕就先不见他了。”文宗轻轻叹息一声,心中也有几分黯然,毕竟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又有哪一个做父亲的愿意看到儿子被卷入这种事中来?!
“遵旨。”
距文宗的金帐不过半里。
承煦和他的属下都已下马,身后的一批侍卫与禁军正在僵持中,承煦正不明所以,远远的却看到承康骑着一匹黑马驰了过来,他心里大喜,忍不住高呼:“三哥!”
“四弟,父皇说不想见你。”承康在他面前停了马,同情的望着似乎还不知情的弟弟。
“为……为何?!”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承煦的手不由抓紧了马缰。
承康叹了口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看着承煦瞬间惨白的脸,索性将话说的更明白些:“萧妃的主意,已经传到父皇耳中了。”
话音未落,承煦已跌下马来,声音极度惨烈:“我便是来告知父皇此事的啊!三哥!三哥!看在小时的情分你带我去见父皇!我……我要跟父皇解释啊,三哥!”
承康想了良久,才十分为难的开了口:“你随我来吧!只是父皇是否肯见你,还要看你的运气。”
一众人来到了金帐附近。
承康下了马,先去和文宗禀明此事。片刻后又出来,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摇了摇头。承煦此时早已命人将麻绳缚住自己手臂,泪流满面的跪在尘土中,不敢抬头看金帐一眼。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
将近午时,一个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影终于从金帐中走了出来,在承煦面前站定。凭着那双金黄色的鞋子承煦已经猜到了此人是谁,他连忙抬起头,睁着已经哭肿的双眼哑着嗓子泣道:“父皇……”
文宗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跪在黄土中的儿子,还未及开口,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羽箭又急又快,竟准确的射中这位建宁皇帝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