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岭在这一夜,其实不知不觉中战胜了那唯唯诺诺的自己,心境上已经不知提升了多少,再出去,恐怕便是功力也要上一个台阶,排除了一切杂念,脑子里只有顾湘说的,一步也不能走错。
他口中的口诀背诵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整个人残影一般地按着路线穿过了那他们事先摆下的粪桶阵。黑蛊婆婆眼见着马上就要追到他们,谁知那小贼又不知怎么的忽然加速,哪里肯依,登时也全力狂奔追至。
忽然,她觉得空气中有一丝线绊住了她的袖子,一股牵引力传过来,黑蛊婆婆脑子里第一个反应便是有机关,她来不及细想,飞身躲开,随即在掩藏在暗处的一个粪桶忽然泼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里面的东西四溅开来。
黑蛊婆婆再怎样也是个女子,又有些洁癖,如何受得了这个,生怕一点东西溅到她身上,连忙连退三四步,她只觉脚下又碰到了个什么东西,心里“咯噔”一声,听音辨位地又躲过一劫,人还未落地,第三个粪桶被第二个连带着滚下来,不偏不倚,正浇了黑蛊婆婆一头一脸。
这老婆子简直气疯了,简直恨不得狂吼一声“小贼,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可不能张嘴,怕一张嘴就会发生悲剧,那背着高小怜的少年早没了踪影,她想碎尸,竟都没有目标。
她的弟子们运气也不比她好,一个个在这粪桶阵里人仰马翻,这群牛皮哄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般的黑衣女人们,就这样栽得“不可说”了。
张成岭到了会和的地方,才将高小怜放下来,简直上气不接下气,顾湘和曹蔚宁早已经等在那里,一见了两人,立刻来接应,张成岭道:“她、她们……不会还追、追来吧?”
顾湘拍着胸脯道:“不可能,但凡她还是个母的,就没有说淋了一头一脸粪汁还敢夜奔的!”
曹蔚宁兴奋地道:“阿湘这阵摆得太厉害了!”
顾湘被他夸得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摆手道:“现学现卖,这还是那个七爷教我的……哦,对了,七爷还说,若是见到周絮他们,要给他来信呢!”
高小怜千恩万谢、顾湘又忙着给七爷和大巫发信不提。四个人折腾了一宿,换下了身上这身行头,便在张成岭的带领下回原来周子舒他们住的客栈,要去和那两个男人会和。
一路上高小怜沉默得很,曹蔚宁他们心中虽有疑问,不过张成岭不会问,曹蔚宁察言观色,觉着她情绪不好,没好意思问,顾湘是完全不关心,欢天喜地地奔向周子舒他们的客栈,然后在张成岭的指点下,到温客行的房门口大叫道:“主人!你想我不……”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见旁边一间房门开了,温客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吵什么吵,阿絮才睡下。”
顾湘便保持着一个张大了嘴的姿势定在了那里,指着温客行道:“主人,你、你、你……”
周子舒便是个死人,也被她这一嗓子叫醒了,便无奈地起身,披着衣服走出来,先对顾湘和曹蔚宁点点头,又狠狠地瞪了张成岭一眼,随后竟意外地见了高小怜,颇有些诧异,便直接越过几个人,站在她面前,问道:“高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高小怜见过温客行,又听他叫阿絮,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这陌生男人可能是谁,便问道:“是……周……”
“不错正是在下。”周子舒点点头,见她形容狼狈,忙叫小二给她准备房间和吃食。
顾湘在一边仍然瞪着大眼睛道:“主人,你终于把他……他他他给禽兽啦?”
温客行扫了她一眼,又扫了一脸讨好的傻笑、活像见岳丈一样的曹蔚宁一眼,评价道:“别以为你有婆家,就能放肆了。”
然后无视这对小两口,走下来将周子舒的外袍细心地拢好。
几人都收拾整齐,这才坐下来,周子舒先前听顾湘叽叽喳喳地说了个救人过程,见了高小怜,这才温声问道:“高小姐,你怎会独身一人在这里,又被黑蛊婆婆抓到的?高大侠呢?”
高小怜沉默半晌,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说道:“我爹……我爹他死啦!”
第六十二章:平衡
她此言一出,几个人登时都愣了一下,周子舒微微坐正了些,却并不追问,等着高小怜情绪释放出来,自己则思量着什么似的,皱起了眉。
温客行瞄了他一眼,十分自然地往他面前的碗里夹了个小笼包,顾湘眼角瞥见,忙装作非礼勿视的样子低下了头,半晌,又鬼鬼祟祟地抬起头来,目光在这两人中间转了一圈,想了想,觉着不平衡,于是也给曹蔚宁夹了一个,曹蔚宁就立刻受宠若惊了。
倒是只有张成岭,觉着和高小怜同病相怜,看着她哭很不忍心,他拙嘴笨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小心翼翼地在一边陪着她难过,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说道:“高……高小姐,你别难过了,我爹也死了……”
张成岭咬咬嘴唇,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觉着自己这句话说出来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你自己爹死了,别人的爹就都应该死么?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高小怜却并不以为意,知道他是好心,便勉强对他挤出个笑容来,算是感激。
曹蔚宁这才在一边说道:“我听说,前一段时间,高大侠亲自护送沈大侠的尸骨回蜀中,之后……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高小怜伸手将眼泪抹干净了,垂下眼,脸上镇定下来——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她虽然懂事,可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即使出门,也有师兄护着,带着一点未经世事的稚嫩。然而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却已经经历过太多,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她的声音还有些抖,可情绪却已经控制住了。
轻声道:“那时候,爹爹说要和诸位英雄送沈叔叔一程,本来说好了要带我和邓师兄去的,可临走前一天,他忽然改变主意,将我留下了。我……我当时还为了他出尔反尔,和他吵了一架,可爹爹就是铁了心的不带我去,还说了……还说了好多不好听的话,像什么眼下局势紧张,半路上可能会遇到很多情况,鬼谷的人还在外面晃,我会拖累他们行程之类……”
一滴泪水顺着她的腮边滚落了下来,周子舒温声道:“想来是令尊想到了什么事,不方便说出来,这才顾着你的安全,将你留下。”
高小怜点点头:“可我……”
周子舒道:“你平安无事,便是留下了他的血脉在世上,便也不辜负你父亲一番苦心了。”
高小怜咬咬嘴唇,半晌,才接着说道:“我心里不忿,想着等他们走了,再偷偷地跟上去,谁知道爹爹……爹爹他竟然派人将我看了起来,便带着师兄走了。我赌气赌了半个多月,看着我的师兄弟才将我放出来,说也是爹爹安排的,要送我去个地方,和他们会合,当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几个人都顾不上吃东西了,在一边听着,唯有温客行表情还算平平淡淡,并不插话,只是慢吞吞罕见的斯文地吃着东西,偶尔给周子舒夹一筷子。
高小怜道:“我便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地跑了,想去蜀中找爹爹,谁知道……谁知道半路遇上了邓师兄,他身受重伤,还有人追杀他。”
曹蔚宁问道:“是鬼谷的……”
周子舒忽然打断他的话,开口问道:“追杀他的人,你是不是认识?是不是在洞庭英雄会的人?”
曹蔚宁目瞪口呆地看了看他,咽了口口水,讷讷地道:“周……周兄,这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吧?”
周子舒往椅子背上一靠,轻声说道:“听高小姐的意思,高大侠是带着各大门派的人去的,若真是鬼谷的人,怎么会在他们人多势众的时候追杀邓宽?那是和谁的命过不去?”
高小怜浑身颤抖起来:“不错……你说得对,是正派中人,他们说我爹爹是杀了沈叔叔的凶手,说他是害了张家和泰山掌门的罪魁祸首,和恶鬼勾结,要……要得到琉璃甲,还说当年容炫等人折腾出来的事,盗窃各门派武功秘籍的事,有我爹爹参与,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将这一段隐去不说,还要杀人灭口,独吞……”
张成岭眼睛瞪大了,猛地站起来:“什么?他……”
周子舒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声道:“小鬼,你给我坐下。”
张成岭看向他:“师父,她说……她说……”
高小怜声音陡然升高了,尖声道:“不是真的,他们胡说,他们冤枉我爹,我爹不是那种人!”
周子舒只是淡淡地说道:“不错,高大侠确实不是那种人,高小姐,你继续说。”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好像有种特别的安抚力,高小怜看了他一眼,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略微有些赧然,微微垂下眼,接着说道:“邓师兄叫我快跑……我吓坏了,只能慌不择路,又怕别人追上我,一路上避着人群,师兄当时身受重伤,我不知道他……他是不是还……”
周子舒和温客行对视一眼,心道这么看来,那邓宽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曹蔚宁道:“后来你慌不择路,不小心遇到了黑蛊婆婆她们,没留神暴露身份,才被她们起了歹心,抓住了是不是?”
高小怜点点头:“不是我不小心暴露的,是有人追上了我,期间黑蛊婆婆她们横插一脚,将我带走……她们一心觉得琉璃甲在我爹爹手上,那如今他死了,那些鬼东西便肯定在我手里了……”
简直是另一个张成岭。
顾湘插嘴道:“嗯,对对,上回我们在洞庭分开以后,我和曹大哥碰上了七爷他们,七爷说要去想法子救周絮,便跟着我们找了你们一阵子,只是不知道你们跑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成亲去了……”
曹蔚宁听她越说越没谱,赶紧干咳一声打断她。
温客行却顿了顿,没理会顾湘胡说八道,问道:“七爷说有法子?”
顾湘道:“大巫说他想到了一些,让我们找到周絮以后联系他们呢——那群黑衣婆娘据说是当年南疆黑巫的余孽,早年被大巫杀了个七七八八,后来不知道又从哪骗了一帮傻丫头跟着她们当了信徒,苟延残喘了好些年了,这回是搅混水来的,大巫说正好把她们一网打尽。我和曹大哥左右没事,便去盯梢了,全当积德行善,谁知道碰见了高姑娘,这回积德积大发啦!”
温客行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眉头微皱,却没说什么,反而回头问周子舒道:“你瞧呢?”
周子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说道:“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那么一个,输赢已见,这种问题,你又何必问我?”
于此同时,正在被讨论的七爷和大巫两人也在一家客栈里,七爷正拿着一根筷子玩得不亦乐乎,颇有些孩子气地想努力将一根筷子倒着竖在桌子上。
可惜那筷子头并不是平的,微有些弧度,他努力了半天仍然没有成功,却还在不屈不挠地摆弄,全神贯注,连饭都顾不上吃。
大巫看了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像哄孩子似的柔声道:“北渊,别玩了,你好好吃饭。”
七爷应了一声,目光却仍然没有离开那根筷子。大巫只得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这南疆大巫看起来冷冰冰的,言语不多,可对七爷却有用不完的耐心似的。
七爷习惯了,喂一口吃一口,大巫忍不住问道:“你干什么呢?”
七爷道:“我要把这根筷子竖起来。”
大巫皱皱眉,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便将那根倒霉的筷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轻轻往桌子上一戳,桌子面便像是豆腐做的似的,硬是叫他给戳了个洞出来,筷子便稳稳当当地立在里面了。
七爷瞪了他一眼:“你这是蛮力,不能这样。”
大巫纵容地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摆弄,一边喂他吃东西。
七爷自言自语道:“一根立不住,需要再找一根才是。”
他说着,又将另一根筷子拿起来,好半天,两根筷子真的险险地叫他给倒着立在了桌子上,相互支撑着,七爷小心地将自己的两只手抽开,极轻地开口,好像生怕气息大了,把那好不容易立起来的筷子给吹倒了似的。
只听他说道:“平衡——可太不容易啦。”
大巫略微有些不解,问道:“你说什么?”
七爷笑眯眯地道:“一个局,若想有个长久稳定的结果,必然需要是平衡的,合是一个平衡,分又是一个平衡,平衡之道,乃是……”
大巫捏了捏鼻梁,打断他道:“北渊,别东拉西扯。”
七爷却不生气,好像也被打断习惯了似的,继续道:“想要平衡,条件很多,极难达到,首先,便须得双方都势均力敌,不能有强有弱,否则强的一方必定要吞噬弱的一方,势均力敌还不行,势均力敌也有可能拼个你死我活出来,还须有一些天然的,或者人为的屏障,不可逾越,双方都投鼠忌器,双方都有顾虑,不肯开这个头……一般来说,要出现这么一个完美又漂亮的平衡结果,是种种机缘巧合构成的,也就是老天布的,若是人为,则需要步步为营,小心布局,一步算错,则全盘皆输。可是破坏掉这个局,却特别容易。”
他说着,伸手抽出其中一根筷子,另一根应声而倒,正好砸在一盘酥皮的小点心上,砸出一些细小的裂痕。
七爷笑道:“只需要像这样,抽走其中一块板子,平衡局便立刻破了。只是……为什么要抽走这块板子呢?”
大巫奇道:“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七爷端起茶碗,低头啜了一口,摇头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第六十三章:前夜
一道惊雷劈开了春末夏初的夜,星月杳无形迹。
冰凉的雨水落下来,一番洗尽了人间芳菲四月天。
客栈的旧屋子的屋顶在漏水,房中只有一点如豆的灯火,一个红衣男人,正面色凝重地用手指拨动着灯花,一脸肃杀。
正是孙鼎。
忽然,窗外一缕微风吹进来,灯火微微颤动了一下,孙鼎眼神一肃,抬起眼看着自窗外进来的黑衣毒蝎,默不作声地等着他带来的消息。
这黑衣的毒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孙鼎接过去,浏览一番,回手放在灯上点着了,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来,使得他那半张鬼脸,更加艳红可怖了些。他抬起手来,将袖子挽上去,手掌已经变成了紫色,凌空一抓,像是抓住了什么又碾成碎片一样,然后细细地捻捻手指。
毒蝎像是收到了指令,转身从窗子跳出去了。
两人就像是演出了一场无声的木偶戏。
孙鼎微微仰起头,脸上露出餍足的表情,自语道:“薛方,你可总算是……露面了啊。”
他裹紧了自己的大氅,像个蝙蝠,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容,出门而去——他和薛方斗了八年了,人生在世,还能有几个八年?风崖山的主人该换了,除掉了薛方,拿到琉璃甲,孙鼎相信,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能挡住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