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军队的到来,这些人在麻木之余,多出了一丝恐慌。凡是能动的都匆忙拿上自己仅有的一点财产——大多是看不出原貌的食物——向两边跑开,留下一地污物。
在场的无论官兵都自认为自己那颗在血水里泡出来的心,早就硬比铁石了,但眼前的景象仍旧让他们一阵发寒。无论是谁,在这里看到的都不是希望,而是绝望!他们沉默着,等待着城里派出接应他们入城的官员。
大概是他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入城得到补给,因此几个善心的士兵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了几个可怜的孩子。但结果是更多的人扑了上来,高喊着救命,高喊着发发慈悲,高喊着饥饿,伸出枯瘦的手寻求着施舍。
几个士兵显然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拉拽进饥饿的人群中消失了踪影。不过他们毕竟是士兵,而且还是百战余生的精兵,在饥民们冲进营地之前,已经有军官将他们组织了起来。不过这次他们的兵刃对准的却是自己的同胞,但官兵都在犹豫,所以军官只是命令列队,没有命令攻击,而士兵也只是遵命列队,手中的刀枪弓箭却都朝向了地面。
他们一直在做的就是保护后方的民众,那又怎么能对这些民众举起屠刀呢?
但那些民众却显然并不领情,那明晃晃的兵刃虽然一开始吓了他们一跳,但也只是短暂的停顿而已,接下来他们依旧睁大自己的眼睛,咆哮嘶喊着朝士兵扑了过去——他们是活人,但士兵们在一瞬间却觉得自己看见的是那些渴求着血肉的贪婪死者!
有人反抗了,有人后退了。
反抗的人,用刀剑刺破了袭击者的胸膛,那喷出的血是热的,且鲜红如火焰。于是反抗者愣了,他杀过不知多少亡灵,可从来没杀过人。愣神的结果就是他被其他人类抓住,拖进了混乱的人群。但仁慈后退也么有好下场,甚至他们更早的被拖进了人群。
混乱越来越大,原本原地休息的军队全都动了起来。仍旧没人想对这些已经足够凄惨的人刀剑相向,但是面对威胁,只能拿起刀剑。最后甚至圣骑士们也不得不加入战斗,难民们才终于退回他们的窝棚。双方交战的地方,地面上留下了血迹和破碎的衣物,但是……别说队伍里被拖走的士兵,就是难民的尸体也不见一具!
“尸体呢?他们是活人!不是邪恶的亡灵!他们要人类的尸体干什么?”队伍里有人问,声音发颤,嘶哑而恐惧。
没人回答他,因为其他人都知道,他其实并不需要回答。每个人的都脸色铁青的看向那一眼看不到头的破棚子。他们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母亲,正一脸慈爱的把两块血红的新鲜肉块递给她同样消瘦的孩子,孩子接过快乐的大口大口吃了进去。而棚户区里,还有更多的人也在啃噬着得来不易的食物。
“呕!”塞缪尔听见呕吐的声音,那是粗豪的圣骑士高尔,他正扶着一棵大树,吐个不停。而且浑身颤抖,眼带恐惧——谁能想到一个圣骑士会被吓成这样?但实际上由他打头,有不少圣骑士也都在恐惧的呕吐着。
塞缪尔的胃也有些翻滚,不过他倒不觉得那些人该惧怕,他们只是可怜的想要活下去的人而已。
“贝拉卡来消息了。”哈德罗和几个将领议事结束后苦笑着回来,“城里说,欢迎我们的到来,只要我们到城门下,他们立刻为我们开门放行。”
“妈的!那些人是让我们送死吗?!”一个平时总是司文无比的圣骑士张口骂了出来,一眼望不到头的棚户区,在这里的人灾民少说也有五万,可他们一路来到这里的人马,连圣骑士和祭司也算在内,绝对超不过八千,虽然说训练有素的士兵绝对强过手无寸铁的民众。但前提是士兵没有伤痕累累,身心俱皮,民众也不是已经饿疯了的疯狂野兽。
“现在我们有两种选择,一是朝东走,进山,那里或许有一线生机,但也只是一线而已。二是退后一段距离,就在一边的高岗上扎营,或许有一天我们能进城去,也或许就这样死在城外了。”哈德罗点头。
“进山。”圣骑士们全都选择了第一种。前线要塞已被摧毁,虽然现在还有几座人类城市,但贝拉卡绝对是亡灵们的第一攻击目标。他们在城外扎营,没有任何防御工事可以依靠,绝对是找死。就算亡灵没来,旁边这群饿极了的民众,也有可能哪天扑过来觅食。
还没摸到贝拉卡的城墙,这支人数并不算多的小部队就原地转向了。虽然之后收到了城内分别来自皇帝和圣廷的质问书信,但没人去管。他们只是一路向东,杀掉偶尔碰到的小股亡灵,进入了丹弗尔山脉寻找自己的一线生机。
从那天抱着埃里克痛哭起,塞缪尔就好像恢复了正常,重新变成了那个精确完成每一个任务的圣骑士。但那些熟悉他的人,也再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过笑容。不过对所有人来说,现在能够活下去已经足够艰难和疲累了,怎么可能还有闲情逸致去关注别人的感情问题?反正人只要活着就好了,总有一天心结会解开的。
但是也有人不这么想——
埃里克今天是外出探路的尖兵之一,回到营地满身污浊,疲累异常的他,在交完令后,首先做的不是回到帐篷里休息,而是来到了圣骑士的营地。这里的士兵和圣骑士都认识他,所以没有人阻拦。可是塞缪尔那顶小帐篷里却没有人,不过埃里克并不在意能不能看到塞缪尔,他只是从随身的包裹里掏出了一小袋野草莓。草莓被他保护的很好,一路回来,只有几颗被压烂。
把草莓放在塞缪尔的睡袋边,露出了一个忧郁的微笑……
081.追求
进了山,躲开了亡灵可能出现的大部队,躲开了那些比亡灵好不到哪里去的同胞,这并不表示等待着他们的是海阔天空。山中有野兽、魔兽、毒虫、蛇蝎,而且一样有亡灵——就像人类世界总是有人离群索居一样,亡灵世界也有,而且比人类更多。
更重要的是,军队的粮食快要吃光了。虽然现在是夏天,所以采集野果、野菜,加上打猎还能喂饱所有人的嘴,但是冬天呢?而且他们的帐篷是无法遮蔽严寒狂风的,衣服也不够所有人御寒。
储备食物,寻找避寒地点,看起来容易,但实际实行起来,却绝对不容易。
部分圣骑士的任务就是剿灭碰到的魔兽,塞缪尔同样也不例外。不过今天在杀死一群形貌类似于黑牛的魔兽后,塞缪尔这一队意外的发现了一处山谷。
“山谷里有水源,而且土地肥沃可以耕种,看山谷的地势,到了冬天,谷里虽然不可能仍旧如春,但风雪绝对不会比外边的大。唯一有一点不好的是,那山谷无论进出,只有一条路。如果出路被人一堵,我们就变成瓦罐里的老鼠了。不过我当时时间紧,我只是大略在山谷里绕了一圈,也可能有其他的出路而我没发现。”塞缪尔向哈德罗和指挥官兰斯的其他人汇报着,同时拿出了自己粗略所绘的地图。
之后塞缪尔就离开了主帐,他的任务完成了,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那了。
回到自己的帐篷,塞缪尔竟然在睡袋的旁边发现了一小袋野草莓。他想了想,拎上草莓走出了帐篷。现在会送他这个的,只有一个人。
一路找到了埃里克的住处——他没有自己独立的帐篷,而是和弓箭手部队的其他人住在一个五十人的大帐篷里——可是帐篷里没有他。其他人也说他们的任务结束,埃里克就自己走了,一直到现在并没有回来过。
疑惑的塞缪尔只能回自己的营地,连续问过几个人之后,才有人告诉他埃里克确实进了他的帐篷,不过在埃里克要离开的时候,威尔斯把他叫走了,之后两个人朝营地外去了。出了营地的大门,就是莽莽山林。那个为塞缪尔指路的人也只能模模糊糊说出一个大概的方向,现在天色也渐黑了,要在这种情况下找两个人,除非塞缪尔有一个狗鼻子,否则显然是不可能了。
塞缪尔站在大营门口,皱着眉看着因为夜色渐黑,因而从郁葱葱变得黑黝黝的密林。这不是埃里克第一次给他送东西了,虽然只是些类似野草莓的野果子,但在现在的情况下,这些礼物已经足够珍贵了。而塞缪尔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埃里克这些礼物背后所隐藏的深意了。
那男人喜欢他。
不过让塞缪尔不明白的是,埃里克为什么不像朱利安那样追求他,而是每次送完礼之后都躲躲闪闪的呢?这是所谓的欲擒故纵,还是其他的什么?
塞缪尔找了埃里克好几次,但他们现在所有人都忙的像是陀螺,他们俩确实很难有捧在一起的休息时间,外加上埃里克又特意躲着塞缪尔,所以塞缪尔也就越发的没法找他问清楚了。
塞缪尔犹豫着是先放弃,等下一次机会,还是继续在这里等,远远地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树林里走了出来,走在后边的那个不是埃里克又是谁?
埃里克低着头走在威尔斯的身后,因为不看着眼前的路,所以当威尔斯突然停下的时候,他差点撞在了前边人的背上。
“埃里克。”
“威尔斯大人?”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吗?”
埃里克古铜色的脸庞顿时红得更厉害了:“不不!威尔斯大人,我真的……”
“那么,我祝福你们吧。”威尔斯拍拍埃里克的肩膀,浅笑着离开了。他的离开,埃里克的视线也不再被遮挡住,这让他看见了缓缓走来的塞缪尔——那个装着野草莓的小袋子更是显眼无比。
塞缪尔没问威尔斯到底把埃里克叫出来说什么,他只是向自己的同僚点点头,就走向了埃里克。
“你有勇气送礼物给我,却没勇气和我见面吗?”
“大人。”
“你送我东西是因为喜欢我?”
“……”
“或者因为你只是在安慰我?”
“……”
塞缪尔按住额头,埃里克的沉默寡言弄得他有些头疼:“我们在猜哑谜吗?”
“我只是想安慰您……”低得像是耗子一样的声音,如果不是塞缪尔一直专心致志的等待着埃里克的回答,恐怕真的只因为是哪里的小老鼠在哼哼。
“谢谢。”塞缪尔愣了一下,因为他“醒悟”原来是自己自以为是了,他揉了揉埃里克的头发,“不过不要再送东西了,我能自己走过这段路的。”
“是的,大人。”埃里克低着头,轻声回答。
“天黑了,回去休息吧。”又拍了一下埃里克的肩膀,顺便把装草莓的袋子塞回了埃里克的手里,随即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埃里克在他背后头抬起了头,深绿色的眸子略微有些暗沉,他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更在塞缪尔身后回营了。
“只有你一个人?”塞缪尔回到圣骑士的营区,没等他进自己的小帐篷,身后有人拍上了他的肩头。
“为什么不能是一个人?”塞缪尔奇怪的回头,发现是威尔斯。
“我以为你会带他回来。”
塞缪尔看着威尔斯,更是一头雾水。
威尔斯叹了一口气:“塞缪尔,我知道你刚刚失去了你的第一个爱人,但是还有人在爱着你,你该朝前看,不要让仍旧爱着你的人伤心失望。”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你刚刚没拒绝埃里克?”
“我只是让他以后别再安慰我了。”
“呃……他还真的是像我过去的爱人。”威尔斯苦笑一下,“塞缪尔,这世上有些人内敛到近乎自卑,他们会用自己的一切去爱,但却不敢将自己的爱宣之于口,除非被他爱的人一把抓住他。”
塞缪尔用手指了指自己:“我?”
“好自为之吧。”威尔斯拍了拍塞缪尔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082.两边的心情
死人还会做梦吗?
其他死人不知道,但自己这个死人确实是做梦的。
朱利安睁开眼,血族的视力让他能够清楚的看见周围的一切。这里是一个地窖,在他周围坐着一个个不喘气的死人,或者应该说他们都是朱利安此时的同族——不是所有血族都能够享受舒适的棺木的,像他们这样刚刚获得初拥的下级小兵,只能挤在地窖中,坐着睡觉。
朱利安站起来,小心的躲过睡着的其他人,慢慢的走出了地窖。地窖的出口在一座古堡里,这里是血族在这座城市里驻地。他知道外边是白天,阳光虽然不会杀死他,但却会让他瞬间变成冰冷的尸体,除非夜晚再次来临。作为仍旧在考察期的最低级的血族,如果被发现在白昼出逃以至于昏迷,等待着他的八成就是钉穿心脏。朱利安还有想见的人,他不会做傻事的。所以他只是找了一个漏出阳光的窗子,然后靠着一根柱子坐了下来,看着那几缕射进来的光发呆。
走廊的另外一头响起了脚步声,朱利安听到了但他没有躲,而是仍旧坐在那,一直到那个“人”走到他的跟前。
对方穿着黑色的礼服,戴着白手套,黑面红底的大披风随着他的脚步而飘荡。看到这样的装束,朱利安不得不站起来了。这是个贵族,血族里的贵族。
来者看了一眼施礼后退在一边的朱利安,从他的衣着上就知道这是一个血族的新人。不过能到这里来,说明他已经过了第一关——食血。
“在看阳光还是在看人?”
“看人。”
“那边有人等着你?”
“是的。”
贵族冰冷的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一开始都是如此,‘不想死’所以活着,但实际上我们又已经死了,可当你重新见到等你的人时就会发现,一切早就不同了。”
“你是在和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说的,难道就不是你想的吗?”
朱利安看着这个一脸贵族式假笑的……贵族,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当然知道一切早就不同了,我也从来没有心存侥幸,认为有一天一切能够回到从前。现在的我,只能行走于黑暗中,以人血为食,违背了所有我曾经的信仰和良心,我想要的只是再见他一面,然后,死在他怀里。”
“你认为事情会如你想象的这么简单吗?”贵族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淡漠平板的脸上露出了兴趣,“我不知道那个‘他’是谁,但是在你为了不被‘处理’而努力学习做一个血族的这段时间里,他可能早就死了。就算没死,就算有一天幸运的你们出现在了同一个战场上,千军万马之中,你能认出他来吗?他又能认出你来吗?就算你们认出了彼此,你认为他真的会那么温柔为你解脱痛苦?那些自以为是的圣神的信徒,看着我们这些死者,露出的只有厌恶、仇恨和恐惧!天真的小家伙,你的愿望不会实现的。”
“或许。”
贵族看着朱利安的表情,他很平静,波澜不惊,即使口头上最后示弱,但实际上他并不是认输,只是懒得继续和自己争辩下去而已。贵族在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之前,最后看了这个和自己有着巨大相同点,但是又明显不同新晋血族一眼,迈步离开了。
在他身后,朱利安重新坐在了地上,专注的看着漏进来的阳光,想着那个人是不是现在也沐浴在阳光下。
塞缪尔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背上有三道从左肩直拉到右胯的在爪痕。半个月前,大队人马进入了塞缪尔他们发现的那个山谷。四分之一最为精悍的人马散出去打猎,四分之一开垦荒地中下他们一路上发现的可以种植的作物,剩下的人马除了伤兵和祭司之外,都加入了建房的大军。谁也没想到,那看似平和无害的山谷,竟然也隐藏着危险。来自水中的危险,那是一种形似水獭的黑色魔兽,体型巨大行动迅速,已经有十几个夜间巡逻或取水的士兵成了它们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