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留意到万花从刚才开始便默不作声,她就将最后的一句话也吞到了肚子里。
“我无事,”万花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向秀娘笑道。
本来他也以为听到实情之后会无法自已,但好似自从鬼门关里行了一遭,无论听到多么令人震骇的消息,他已能安之若素。
——非是情绝心死,只因心念已定,定如磐石。
“我相信他定然还活着,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将他寻出——”
他向秀娘伸出手,摊开,掌心里是剑纯往日莲冠上的发簪,簪身上还沾染着些许昆仑冻土。
“他还欠我一个交代,不是么?”
尾声:似是故人
春风又绿江南岸。
岭南道上的南屏山亦是层林绿染,莺啼春波,一片融融春来暖意。
今日,在信塘驿站旁、一个临时搭建的伤者收容处,药王弟子紫晴的娇小身形仍如往常一般忙碌。
“师姐。”
闻听门外有人呼唤,紫晴的视线从药灶上抬起。
“是你,”她问:“是药材又不够了吗?”
万花点了点头,一贯澹静的面容染上些许愁色。
“最近染上疫症的人又增加了……”
与军爷他们分别之后,万花孤身一人,边悬壶行医,边寻找剑纯的下落,不觉已有一年。
虽说是四海云游,但洛道疫情爆发,危及京洛。他行经时亲见惨状,心生恻隐,于是这一年中倒有大半年时间耽在了洛道。
紫晴秀眉微蹙:“采药的师妹还要半个时辰才回……”
“喔我并不着急的,”万花摆了摆手,“我便候在这里,也可以为师姐打个下手。”
紫晴笑道:“那就有劳了。”
两人说话之间,外面一阵嘈杂,然后就有担架抬了几个人进来。万花看他们的衣饰,浩气恶人皆有。近来浩气盟与恶人谷的关系有了缓和,除了固定日子的攻防战之外,野外甚少大规模的阵营交锋。他本以为也许是哪个帮会之间的争端吧,此时就听见旁边帮忙的石大娘叹了口气。
“山上那疯子又伤人了啊……”
“疯子?”万花奇道。
“是啊,”石大娘续道,“那疯子在这南屏山中也有些时候了,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却生得一头白发。好似神志不清,身着白色道袍,成日剑不离手;话也不说,见人就砍。”
“怎没人制止他?”
“先生有所不知,那疯子身手十分了得,便是十数人也不能近他之身。”
听罢,万花沉吟半晌,问道:“大娘,这疯子具体在山上何处?”
“他初时只在古庙废墟中,近来不分昼夜,只在凛风峡与浩气盟赤马山营地一带逡巡,所以最近浩气恶人两边受伤的人才会那么多……等下,难道先生要去找那个疯子?千万别啊~~那疯子可危险……”
“大娘,遇见病患而不施以援手,非是医者所为。”万花笑道,“我只是去看看,大娘您毋须担心。”
石大娘不禁摇了摇头,一边嘀咕着一边走了出去:“这年头脑子不清楚的人怎会那么多……”
“你真的要去?”紫晴问。
“嗯,”万花点头,“我心意已决。”
“我知道,也许那就是你一直要找的人……”
“师姐,”万花一笑,“即便那只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我想要救治他的心也是一样的。”
“唉……”紫晴无奈地说:“既是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便是。”
“多谢师姐,”万花一拱手,“我去去便回,师妹若先回来了,便替我谢过她的药。”言毕,便携了药箱推门而去。
这一年来,虽是多方探访,秀娘他们也有帮忙留意,但一直不得剑纯消息。万花一来在洛道忙碌,渐渐也把寻人一事看得淡了,成与不成,皆是缘法,不可强求。然而今日,却又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
——南屏山于他,果真是有特别的意义。
万花在师姐面前尚可自持;离了众人视线,早已平静的心湖就禁不住阵阵涟漪,只想快马加鞭,好早些亲眼确认。
才过栈道,还未过望北村,就见前头人头攒动,一片喧腾。万花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连忙加紧上前询问。
“前边发生何事?”
“大快人心啊!浩气盟派了许多高手,总算是把那个频频伤人的疯子逮住了!”
万花更不打话,努力分开人群直往赤马山上冲去。远远地就看到在山巅有个人半屈着膝,浑身被铁链缠绕。
“麻烦请让一下……借过一下……”
就在万花快要来到那人面前时,却被两根棍子挡住去路。
“先生何事,欲往何方?”
万花看了看来人打扮,应该是浩气盟的人,于是便理直气壮道:
“我乃万花谷弟子,行医救人乃是本门之责。请两位让路,容在下为他诊治。”
那两个浩气守卫拱手为礼,“此人危险,盟主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万花又上前一步:“让我过去。”沉喝声出时,腰间朱笔已然上手。
两守卫心下骇然,断料不到万花看似文质彬彬,孤身一人,在高手环伺之下还敢硬闯。
“发生何事?”
僵持之际,有人从后面走了上来。万花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回头看时原来是当日在昆仑曾经见过的、剑纯的帮主——那个蓝衣天策。
“是你?”蓝衣天策也认出了他。两旁守卫也纷纷向蓝衣天策行礼。
“是你下令要抓剑纯的对不对?”万花紧盯着蓝衣天策的脸,“他没有背叛浩气盟,他是无辜的!”
“我知道他不是叛徒。”蓝衣天策淡然道。
“你——!”万花一时悲愤难言,竟说不出话来。
“不错,当日只凭只言片语定罪,是我们失察,关于他的追杀令也早就撤销了……但是,”蓝衣天策话锋一转,“如今他是非不分、伤人无数,是事实!现在的他,不是无辜的。”
万花痛苦地看向好似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剑纯。虽是一头青丝俱成白发,曾经洁白的道袍也尽染血污……但即便是远远的一眼,他就能认出,这是他一年来苦苦寻觅的人。
“……他如今,不过是个无法控制自己的病人……”
他所修者,是离经易道,强调专心专意。从前剑纯曾说,自己是他心之所向;而在他,心所向者也始终只得一人而已。现在这个他心所向之人,失去了名姓,失去了归依,伤痕累累的右手仍是紧握着斑驳锈蚀的长剑不放——纵是魂梦百千回,却怎都想不到再见竟是如此光景。
“难道你们……还打算对一个满身伤病的昔日同袍替天行道了?!”
面对万花的责难,蓝衣天策依然很镇定。
“这个决定我们也下得很艰难。但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他现今心志已失,六亲不认,与凶兽何异?就算他曾是我的战友,但放纵他,只会造成更多杀孽,往后我又怎能面对浩气盟的千万弟兄?”
“把他放了,”万花把视线转回,直面蓝衣天策,“我保证让他不再伤一人。”
“你一个中立的人担得了什么责任!”
蓝衣天策挥手拦住出言指责万花的帮众。
“我再说一次……”万花沉声,一字一顿,“放了他。”
蓝衣天策沉默半晌,终于,向两旁守卫挥了挥手:“让他过去。”
两边守卫应了一声,就小心解了剑纯的镣扣,退到了旁边。
万花赶上去,连忙为剑纯扯开遍绕的枷锁,同时开始检视他的伤势。但越是检视,越是触目惊心,越是心痛不已。他可以想象剑纯这一年究竟经历过什么……如果不是丧失心志、无知无觉,这样的一年,根本无法活得下去。
本想洗去剑纯脸上的血痕,兴许是牵动了伤口,万花的手才抚上,就见剑纯的眼皮动了下,缓缓睁开了。
“好久不见……”万花看着他的双眼轻声道,轻得近乎是对自己的低语。明明是笑着,眼角一滴泪却沿着脸庞滑落。“还……认得我么?”
剑纯神情呆滞,也不知是否能听懂万花的话。他不转睛地看着万花,眼神中没有戾气、没有喜怒……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茫然、空无。
万花尝试从剑纯手中取下长剑,但剑纯顿时满脸警惕,把剑藏到身后。
“别怕,”万花把声音放柔,像是哄小孩一般,“有我在,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剑纯似是半信半疑,但终于听话地把剑放开。
万花为剑纯将几个大的伤口处理妥当,又将他散落的发丝绾在脑后梳整齐。现在他要将剑纯带离此地,紫晴师姐那边有好伤药,等下去取几副再寻个清静地方让剑纯好好休养。
他正要站起身,向蓝衣天策提出要带走剑纯,不防手腕突然被钳住。他惊愕回头,却见剑纯眼露凶光,全身为杀意覆盖,有如煞神。
他没料想剑纯竟会突然发病,但他也无法抵抗,直接被剑纯拉着就地翻了两翻,只听见“秃”、“秃”数声,万花就看见方才他们所在的土地已被几道剑气贯穿。
“可恶……”万花才发现蓝衣天策身边不知何时起多了几个冰心,刚才的剑气就是由她们所发。他断不曾想蓝衣天策竟会出尔反尔,对他们突下杀手。
蓦地,一个挺拔身影挡在了万花面前。
“剑纯你……”
万花见到他的手又握起方才已经放下的长剑,挽起了一个剑势。
“转乾坤——”
瞬间,三个剑阵的气场将山崖完全笼罩。
“不——”万花惊呼喝止,他心知蓝衣天策此举就是为了引剑纯动手,坐实他不分敌我伤人无数的罪名——但已经来不及了。
“人剑合一!”
在气场炸裂山崖之前,万花忽觉身子一轻,原来是整个人都被剑纯抱了起来。
他有些发怔地凝望着剑纯的眼睛,只觉再无杀气,只有无限温柔。
——我所做的、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许任何人伤你分毫。
然后,就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华山落雁峰,不管岁月更迭,飘飘白雪,终年不止。
山亭中,透出淡淡茶香,万花坐于炉边,眺望雪峰外云聚云散。
“师父——”
随着一声呼唤,亭中走入一个一身金虚道装的纯阳弟子,一手握着剑,另一手不停拭汗。
“练完功了?今日进境如何?”
万花含笑,为他递上汗巾。
“嗯,掌门说我过段时间就可以去江湖历练了……是了师父,徒儿一直有一事不明。”
“何事?说吧。”
“师父师出万花谷,为何却将徒儿送到纯阳宫?”
“这嘛……”
万花略一思索,便道:“你不是说希望仗剑江湖,行侠仗义么?所以为师觉得,还是拜入华山纯阳,更合你的禀器。”
见他听得似懂非懂,一副不解个中玄奥的模样,万花便笑着拍拍他的头。
“今日天时尚早,让我来为你传功吧。”
“多谢师父!”
——从前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今后你再非孤身一人,而我也将陪你重新修起。
我心,即你心。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