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经年——美人芳草

把它变成事实。

言离始终撇着头，搁在被子里面的手死死的撰着被单，若是仔细看，不难发现被子被带动得轻轻的抖动。

君落阳此时却已是什么都发现不到了。

言离那种咬紧下唇一个字也不说的神态，他太清楚了。

那是一种无声的肯定，萧静最最习惯的方式。

胸口一片冰凉，心情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三年，阴暗的绝望的，完全看不到未来。

若说这世界上，最了解萧静的，除了他君落阳大概还真的没有第二个。

之前他确实觉得，静儿对过去只字不提有些奇怪。

萧静是极多愁善感的性子，不可能这么快放下过去他是知道的。他一直只以为萧静会难过上一阵子，也许会很

难过，不过有他的陪伴，总会好的，只是他没想到萧静竟是钻牛角尖钻到了这般地步。

不，也许他早就想到了。只有完全绝望的人，才会对外物完全的不在意。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言离都是淡淡笑着，没见过他不开心，却也没见过他真正开心。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是他在说，言离做的无非是应他。根本从来都没有主动说过任何事。即使这三年的经历

他不想提，可难道，他就没有其他想和君落阳说的话么？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感觉言离虽然近在眼前，却从来猜不到他在想什么。若是从前，萧静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

，他立刻就知道他怎么了。

其实，他心里早就是有感觉的。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言离真的能那么狠，那么忍心。

竟然，就真的不想要这多大的运气才能捡回来的一条命。

“为什么。”

君落阳的语气很平和，平和到了让言离心惊的地步。

他原本以为，他会摇着自己的肩膀大叫大嚷，愤怒的质问自己把他放在哪里有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看来三年的独自生活，足够他成长。成长到，已经不再那么的需要自己。

心下说不清什么滋味，或者是松了口气，可不知胸口却为何有酸涩滋味。

“是你逼我的。”言离静静的开口，眼神都是静静的。

君落阳面无表情的听着。

“我不想在你面前承认，是你逼我的。”

言离轻柔的开口，语气好似在情人枕边轻声细语。哦，也许他就是。

“你逼我做不成言离，你逼我非要做这个萧静。”

他的目光渐渐模糊，似有水光浮现，一漾一漾的发散开去。

“萧静是什么人？祥瑞将军家的少爷，是萧家的长子嫡孙。我爹从来都告诉我，头可断血可流，但是萧家骨子

里的傲气不能丢。”

说到萧家，不自觉的带上几分骄傲的影子。

“言离又是什么人？一个在男人身下辗转呻吟的玩意儿，一个夜夜承欢人下，不知有过多少男人的男宠。”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目中无喜无怒，一片空白。

“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些天不让你碰我么？因为我觉得脏，”言离突然笑了，笑容空洞仿佛没有灵魂一般：“用

这不知道被多少男人碰过的身子去碰你，我会恶心。”

“言离是个这样的人，所以他能继续这样的活着。但是，萧静不行。”

言离收了笑，淡淡的说。

“我原本只是想以言离的身份了此残生，哪怕只是在远处看着你，我也开心。能听到你的消息，也满足。”

君落阳依然是面无表情的听着，完全没有反应。

“可是，你毁了这个可能。”言离的声音逐渐冰冷：“你知道了我就是萧静，你想要我以这个样子当回萧静。

那么好，我不会让你让你毁了萧家也毁了萧静，绝对不会。”

他一字一顿的说完，然后闭上了眼睛再也不去看君落阳。

“好。”君落阳后退了一步，轻声开口，嗓音嘶哑。

“好。”君落阳又退了一步，右手打翻了桌子上的一盏油灯，玻璃灯罩掉到地上碎裂，滚烫的灯油泼上了他的

手。

“好！”君落阳突然笑了出来，笑容却凌厉凄惨，双目血红。

他转身抹了把眼睛，就朝外面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了，没有回头，淡淡的说：“你想死是不是，

我陪你。”

言离一惊之下睁开双眼，却只看到了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旋即，他又笑了。

落阳哥，虽然要比手段，你比静儿强上太多，可若论计谋，你却远不如我。

你道是无论想要什么，都正正当当的取，纵使耍的手段都是光明正大可堪日月。却从不想这世间，哪可能什么

事都光明正大着来呢？

你以为，死这个字，当真这么轻易的就能说出口么？

早在多日之前，言离就已是想到了今天。所以早已着人安排了若我出事，就去老将军哪儿放些消息。

想必此刻，爹爹正被你沉迷一个讨来的小倌这消息惊得慌乱。明日一早便会杀上门来。

没有人知道爹爹在你身上花费了多少的功夫，除了我。所以除我之外，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消息对爹爹的震撼

会有多大。

那个时候，你诸多反应都会被看做是一时的色迷心窍，你说什么爹都不会再信。

那个时候，也许言离根本不用费心找死，爹他为了你的前途自会了解此事，而那个时候，你觉得，你还有机会

陪我去死么？

言离看着只剩下一盏灯的桌子，茫然的微笑着。

对不起，落阳哥。静儿不是不爱你，也不是不想永远陪着你。

不过静儿自小接受的教育已经深入了静儿的血脉融化在了静儿的骨子里，让静儿在三年前无法放弃一切与你厮

守，也让静儿无法再三年后的今天无法以一个这样的残破之躯苟且在这世上。

如若有缘，我们便许了三生罢。只愿来世，我们再别生在官宦家。

第十七章

第二日清晨，如言离所料，祥瑞将军果然一早便已出现在了落阳将军府。

而他没料到的是君落阳并不在这里。这一大早的，他会去哪里？

言离没有仔细想，匆忙梳洗穿着，然后赶到前厅去见祥瑞将军。

诚如老将军所说，他们父子的感情并不亲近。老将军长年征战在外，而萧静的童年时期、少年时期，甚至是没

有多久的青年时期陪在他身边的都只有君落阳。他对这个朝廷栋梁、万民称颂的父亲也是仰慕多过依赖，敬畏

多过敬爱。

三年过去，祥瑞将军要苍老很多。言离最后的记忆，依然是那个挺拔伟岸的将军，而非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老

人。

“见过祥瑞将军。”言离走上前去施礼。

正坐在正坐上品着一杯茶的老将军闻声转过头，细细打量着他，然后微微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言离。”

老将军微笑，笑容竟意外的有些欣慰：“坐吧。”

言离一怔，而后愣愣的坐在侧边的座椅上。

他在想，自己安排去祥瑞府送信的人，是否传错了什么话？

局促的坐在一边，言离的眼始终不离自己的脚尖。

他知道老将军一定会来这里，可是他拿不准父亲到这里来的最终目的到底为何。

是警告他远离君落阳？还是干脆帮君落阳斩草除根？又或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他离开？

老将军打量着言离，缓缓开口：“言离公子果然风流人物，难怪我那不成气的孩儿会如此迷恋。”

言离的脸微微红了，他低垂着眼睑轻声道：“蒙将军谬赞，叫我言离就好。”

老将军点头微笑：“不必紧张，我此次前来，只想看看外面传言的，令得我那死心眼儿的落儿能再度倾心的人

。”言语之中，竟透露着几分的沧桑。

言离惊讶的抬眼看他。

“那孩子，苦了这么久，也该走出来了。”

言离惊慌的摇头：“不，将军别误会了。落阳将军与我有救命之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老将军看着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是么，可怎么公子所说，与我看到的不一样呢。”

言离咬咬牙，起身跪下，老将军一怔：“公子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言离抬头，看着昔日本该是最亲近却分外疏远的父亲，目光坚定：“将军，言离自知身份低贱，不配落阳公子

垂青。京师这段时日的传言并非事实，恳请将军念在父子之情保他名誉。言离别无他求，惟愿将军应允，自此

要生要死全凭将军一句话。”

老将军摇头苦笑：“都是傻孩子，你快快起来吧，怎么动不动的，就要生要死的。”

言离咬着唇，看着他不说话。

老将军放下手中茶杯：“怎么，公子想要老夫亲自请你起身？”

言离一抖，随即赶紧站了起来。

老将军看着他微笑：“看来，落儿喜欢你是没错的。”

言离摇头：“他只是一时糊涂。”

老将军叹息：“哪怕是一时糊涂，能有个真心喜欢的，并且喜欢着他的，也是好事。”

言离一怔：“可是，我……”

老将军站起身，言离赶忙上前去扶，等到老将军站起才猛然记起这样不合礼法，又讪讪的想缩回手去。

不想，老将军却按住了他的手：“别管什么身份地位，我只问你，你看落儿如何？”

言离下意识的道：“落阳将军少年有为，将来必前途无量……”

“好了，”老将军温和的打断他：“那是外人的传言，我问的是你，”他点了点言离心口：“心里如何看落儿

？”

言离低下头去：“言离身份卑微，不配品评。”

老将军长长的叹息，放开他的手走到窗边。

“公子，可知老夫那苦命的亲子，静儿？”

言离心下一颤：“将……将军说得可是祥瑞公子？”

老将军微微点头，依然看着窗外：“落儿跟在我身边二十年有余，任劳任怨从未求过什么。可我……却夺走了

他这唯一的心头所爱啊……”

言离淡淡的道：“那是意外，与将军无关。”

“不，”老将军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笑了：“我知道，是我逼死他的。”

言离一惊，抬头就看到老将军搭在窗棂上微微颤抖的手。

“我听到了他们想远走高飞，却不愿这两个孩子就这么离开我。所以，我在那之后，将一本祖训放到了静儿的

房内。”

言离想起那个时候，自己确是对君落阳的提议心动了的。可回到房里的时候，看到了那本自小念得不能再熟的

祖宗训斥，多年受的教育再度浮上心头，将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轻而易举的就压了下来。

他不舍放弃君落阳为他描绘的未来，也不能背叛自小深入骨子里的祖宗家法，多一天在京师的日子对于他都是

折磨，陪紫玉外出只是为了散心，而后为救紫玉而丧命，也许真的就有他几分刻意的存在。

不想，那竟是父亲察觉了他的离意，而有意的提醒。

老将军继续道：“我不愿失去他们任何一个，却最终哪一个都没有留住。”

言离道：“落阳将军不是还随侍在将军左右。”

老将军淡淡笑着：“人是在，可心，却早就随静儿一道了。这三年来我亲眼看着那孩子的改变，反倒后悔当初

为何要拦了他去找静儿。”

“将军何出此言？”

“三年来，我从没见他开心的笑过。你可知他近两年为何屡战屡胜？那不是什么兵法战术的功劳，而是他上了

战场，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言离惊出一身的冷汗：“怎么可能……”

“他每次上去，都恨不得能解脱。战场上面，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最可怕的。所以他战绩越来越大，可是

，却也越来越不像个人。无喜无悲的，看着让人心里难受。”

言离已经完全说不出话。

“直到你的出现。”老将军回头看他。

“我？”下意识的跟着重复，言离依然沉浸在刚刚老将军的话里。

“这段日子，他开心了不少，会笑，会生气，别人提起你来，眼睛都会发光。那时候我就知道，只有你才能让

他活得更像个人。”

言离下意识的低下头去：“将军言重了，言离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不，”老将军颤巍巍的握住他的手：“言离公子，算老夫请求于你，好好的留在他身边，别再让他受伤。”

“可是，言离身份——”

“身份，地位，那些东西落儿从来都不在意。刚刚听公子的话里，似乎已有离意，可千万不要。他也许已经经

不起了。”老将军缓缓的说，语气里难掩的心疼：“你可别看他好像很强，实际上在边境那边的时候就连着病

了好几场，军医说过，他心力损耗严重，现在全凭一口气死撑，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撑不住了。”

“怎么……可能……”言离惊大了双眼，脑中忽然闪过君落阳那总是微微发黄的脸色以及总是乌青的眼底。

“我也不信，他还那么年轻，怎么会说得像病入膏肓似的。可是，大夫的话，也是有几分道理。这段日子他表

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是总是在深夜去看静儿，过去的人说过，人总这么把心思藏得死死的，可不是什么好

兆头。”

言离吓白了脸，他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发现，君落阳虽然英武依旧，可身子却的确是消瘦了许多，抱着他的时候

手臂会箍得他生疼；脸色不好，大家也都认为那是他表情深沉，所以看起来脸色发黑。而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他也从来都没有去注意过这些。

是否是君落阳一直都太过坚强太过懂事，才让大家都觉得，他是不会倒下的？

言离低头沉默了许久，才猛然下定决心般的扶着老将军走回座位：“将军放心，有言离在的一天，落阳一定不

会再耗损一分的心神。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言离与他一并承担。”

言语沉稳目光坚定，阳光洒下，原本有些苍白柔媚的脸庞多出了许多执着的坚定，在此刻更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丽。

第十八章

老将军看了言离许久，缓缓的笑了出来：“说句话公子别介意，你可真像静儿。”

想通了一些事情，这个时候言离的心里变得格外的轻松，全然不似之前的苦闷，就连脸色都似乎好了不少。

此刻听了老将军的话，他微微一愣：“将军言重了，言离如何能与祥瑞公子相提并论。”

老将军却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伸手抚上他的头发：“那神态，那气质，说话时候的语气，都与静儿九分相

似。若非公子的身形容貌，只怕就算是我，也会误以为是那孩子回来了。”

言离的笑僵了僵，低下头沉声：“将军思子心切，让人感动。”

老将军摇头，苦笑：“只是他在世的时候亏待得太多。”

言离心一颤：“将军——”

“罢罢罢，不提也罢。是老夫的错，不该说这些让公子为难。”

转过头去的瞬间，言离清楚的看到了年迈的老者眼里的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