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李密听他此言,心下有疑,然而毕竟圆滑老练,面上不露分毫,只徐徐笑道:“不知老夫帐下何人,有幸能得太子青眼?”
李建成微微一笑,道:“魏征。”
听闻此言,李世民侧过脸地看了他一眼。满目狐疑,却终究没有开口。
“魏征?”李密未料他所要的,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沉思片刻后哈哈一笑,当即应了下来,慷慨道,“既是殿下开了口,老夫又怎能推拒?这魏征日后便是东宫之人了。”
“叔父不愧是当时豪杰,爽快至此,”李建成抱拳一揖,笑道,“建成这便谢过了。”
三人话别之后,看着李密走远的背影,李世民望向李建成道:“原以为大哥此番是要向李密讨一员重臣,削其羽翼,却为何单讨一个默默无闻之人?”
“为人臣者,命数全系于其主。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李建成闻言一笑,转身朝反方向走出,口中道,“况李密此人高傲自许,如此人才,与其任其埋没,却不如早早讨来,收归己用。”
“如此说来,大哥却是已然看中此人才学?”李世民抬眼看着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这么多年来,世民还是头一次见大哥……看中什么人。”
李建成脚步微微一顿,喃喃笑道:“良臣将才,自然是百年才得一遇。”
李世民侧脸看着他,但见对方唇角挑着的一抹笑里,隐隐可见少有的赞赏之意。心内有些不甘,他欲言又止了半晌,终是道:“那世民改日定要拜会一下这位魏大人。”
李建成闻言笑了笑,没有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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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过次日,李世民便接到了李渊的一纸诏书,仍封他为西讨元帅,率军十万,西讨薛仁果。
自八月薛举暴卒之后,薛仁果继承其父遗志,以高墌为据点,不断东进,蚕食着关中之地。堆积在案角的战报越来越厚,李渊眼看着李世民已然痊愈,终是下定决心,派他第二次西讨。
由于建国之初周遭群雄环伺,军中时时在厉兵秣马,故此番命令虽下得有些急,然而将一切筹备完善,却也不过用了五日功夫。
第六日,李世民饮下践行酒,策马西征。是日城郊,前来送行的队伍之中,不见李渊,不见李建成,却唯是刘文静一人为首。
刘文静将践行酒递于李世民手中,笑了笑,道:“望殿下凯旋。”
李世民接过酒碗,仰起头,干净利落地一饮而尽。随即用力朝地上一掼,酒碗四碎,其声砰然作响。
刘文静从地面上挪开目光,望向李世民,慢慢道:“陛下今日这般,便是让殿下不要重蹈在下的覆辙。”
“我自然明白。”李世民颔首,微微一顿,又道,“实则肇仁彼时急于出战,想来也是一心为了让世民拿下首功罢。”
刘文静闻言一怔,却垂眼道:“纵是有心如此……只恨终酿成错。”
李世民反而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肇仁不必自责,你待世民之心,世民自然是懂的。”
刘文静猛然抬眼,李世民却依然一提马缰,在一声昂扬的马嘶中笑道:“且待我凯旋罢!”说罢一声令下,带着大军浩荡而去。
刘文静看着他远远离去的背影,许久,终是自嘲地笑了笑。
那一瞬,他以为李世民已然看穿自己心中所想。
然而转念一想,对方满心满意念着的,唯有一人而已。又怎么可能,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
见那人影已然隐没在无边的山峦之后,终是摇摇头,打马返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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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领兵驻扎于折墌城近郊时,薛仁果已然派遣大将宗罗睺,率兵十万余人做好了迎战准备。
宗罗睺自恃骁勇,加之上次一战薛军大败唐军,便越发不将李世民放在眼中。唐军到达未过几日,他便亲帅人马出城挑衅。
帐下将领急欲雪耻,纷纷来到李世民帐前请战。然而却得知,李世民并不在帐中,竟是一早便外出,只留下一句话:贸然出战者,军法处置。
众将闻言,心中多有怨念,却也只能悻悻而返。
而与此同时,李世民轻裘快马,带着几个随从,已然在一处山间高地上停下。
透过繁密而枯枝朝下望去,眼前是一块平坦开阔之地。这便是唐军上次打败之地,浅水原。再向远看去,便是薛仁果所在的折墌城了。
仍是这浅水原,对手仍是薛军。而他,则仍将采取后发制人的打法。
只是这一次,胜败却必然会扭转。他也必将会赢得,这本该属于自己的胜利。
在高地处盘桓了一阵日,让随从将地势情形草草画下,直到日已西沉,这才策马而返。回到大营之后,但凡遇到请战的将领,均是闭门不见。次日,却又是轻车简从,独自外出查探地形。
一连数日,均是这般早出晚归。然而城外任凭薛军如何叫骂如何挑衅,却也只是避而不迎,坚守不出。
如此一拖,便已然是一月有余。
战情迟迟未有进展,然而粮草却是不住地往西送去。由是朝堂之上,便有人按捺不住提出疑议。
李渊闻言只轻描淡写道,为求得良机,纵是此蛰伏十年亦不为过,何况区区一月?此言一出,众臣皆知他话中暗指,乃是自己隐忍十年一朝反隋之事,故一阵沉默,无人敢再劝。
退朝之后,李建成回到东宫。方踏进后院,便见魏征一袭半旧青衫,微微仰着脸负手立于一棵梧桐之下。梧桐残叶零落,已然在他足下积成一滩红黄相间的色泽。
李建成走到他身后站定,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口中道:“先生看什么如此出神?”
魏征回过神来,忙伏首一拜,道:“臣随李密入关之时,梧桐枝头的阔叶仍是浓密,而此刻却已然零落大半了。”
李建成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先生不是这般拐弯抹角之人。”
“殿下果真明察秋毫。”魏征朗声一笑,顿了顿,复又转头望向地面的枯枝败叶,叹道,“这枫叶都已然落了,然而李密却仍能耐得住性子。”
李建成微微扬眉,定定地看了看他,终是笑叹道:“看来建成小计,果真不曾瞒过先生慧眼。”
“不敢。”魏征笑道,“只是……臣所看出的,并不止此一事。”
“那依我看,明察秋毫一词,实应赠与先生才是。”听闻他言语之中有些轻狂,李建成却毫不以为意,只笑道,“其余的事日后再向先生讨教不迟,李密一事……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逼反李密一事,宜早不宜晚。那李密虽生性妄自尊大,却也是个极善隐忍之人。念当年他初入瓦岗寨,屡立战功却又百般伏低做小,方才得翟让青眼,让贤于他。然而一旦登位,却又将翟让除去,足见其人只狠,断不可留。”魏征言辞说得犀利直接,然而口吻之中却透着悠然,“自打瓦岗寨众人入关以来,陛下并殿下的种种举动,他应是已有所感,却只怕还未曾想到逼反这一层。”顿了顿,抬眼道,“此时若得一人予以点拨,则事济矣。”
李建成看着他,笑道:“先生可是有意毛遂自荐。”
“自然。”魏征拱手一揖道,“魏征昔年曾是李密帐下之臣,此去自有九分把握。”
李建成扬眉道:“那还有一分却是落在何处?”
魏征一笑,道:“自然是看殿下允或不允了。”
李建成轻笑出声,道:“那便有劳先生走一遭了。”
“臣遵命。”魏征恭恭敬敬一礼,顿了顿,抬起眼,复又道,“实则殿下心中是欲借此机会,看看臣之所能罢?”
李建成神色不该,微笑道:“实则先生言语轻狂,亦是在试探建成,是否有容人之心罢?”
魏征亦笑道:“不瞒殿下,魏征亦想趁机立功,以示己能。”
李建成回道:“不瞒先生,建成也欲趁此时机,以示气量。”
二人相视片刻,忽然放声轻笑。
笑罢之后,李建成道:“先生当真是个有趣之人。”这一点,从初见之时,他便心有所感。然而相识之后,却觉得此人似是全然袒露在自己眼前,却教人如何也看不透。
这样的人,自是最为有趣。
魏征听闻却只是一笑,不作答,只是径自斟了两杯茶,将一杯推至李建成面前。片刻之后似是想起什么,忽然道:“魏征听闻,今日朝上,对秦王久无战国一事,似是有人提出质疑?”
李建成颔首道:“只是终被父皇三言两语压下。”
魏征垂眼看着杯中的茶水,道:“此事殿下如何看?”
李建成握住茶杯的手顿了顿,道:“秦王乃天生将才,如此自有其道理。”
魏征看了他一眼,分明是有话要说的神情,然而末了却只是笑道:“殿下所言极是。”
李建成将手中茶杯送至唇边,眼中看的清明,口中却不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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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李世民大败宗罗睺,纳降薛仁果的消息传回长安。
一月有余的相持之后,李世民眼见对方粮草告罄,军心焦躁,甚至一部分人马已向他表明归属之意,便知时机已然成熟。
他首先派一名偏将率一路人马于浅水原上显眼处扎寨,意在诱敌出战。宗罗睺果然按捺不住,率精锐之师出战。然而唐军却仍是死守不攻,只与其长久相持。待到薛军精锐之师也已然陷入疲敝时,他再遣一支轻骑兵于浅水原南部杀出,出其不意地攻向薛军右侧。及至宗罗睺全力对付这支人马时,李世民自己已然亲帅另一只轻骑兵,自浅水原背部杀出,直插薛军后背。
顷刻之间,宗罗睺便已是腹背受敌,应接不暇,人马当即亏不成军。心知中计,他匆忙之中只得率军望折墌城而逃。李世民闻讯,当即亲点两千精骑,欲先其一步赶至,拦住城门。其时有人劝李世民不可轻进,然而此刻他却又异常果决,只道良机不可失,当即拍马而去。
两千人马乘胜直追,杀得宗罗睺逃兵大乱之后,与薛仁果在城下又是一场大战。薛军手下数名将领降唐,薛仁果匆匆退入城中,闭门拒敌。
是日傍晚,唐军所有人马赶至,李世民下令围城,一围便是将近半月。末了,薛仁果弹尽粮绝,终是率兵万余开城请降。
由是自此战铲除薛氏之后,陇西一带便再无后顾之忧。
李世民凯旋当日,李渊有别于上次冷遇,早早便亲自候在城郊。其队伍之大,仪仗之盛,亦是前所未有。
高坐于马上的李世民,亦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行至李渊面前,下马一拜,寒暄几声之后,偷眼四顾,却不曾见到那熟悉的一抹白衣。
这战胜的喜悦,少了那人,便只觉得索然无味了几分。
犹豫片刻,终是看似无心般问道:“为何不见太子?”
李渊笑道:“太子最近忙于租庸调法之事,这几日皆是一早便出城而去,体察民情。”
李世民闻言点点头,不知为何,心内仍是抹不去落空之感。
回城之后,李世民领了封赏,正午又在秦王府宴请了出征将领。直至黄昏时分,方才空闲下来,在房中坐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起身理了理衣摆,望东宫而去。
不过阔别数月的功夫,东宫之中便已然换了一副景致。院中梧桐凋零,铺了一地,而那红黄的色泽却不显衰败萧瑟,却反倒显出几分清冷富贵之感。
便好似其人一般。
李世民心下想着,人已然来到李建成门外。不需引见便可在府中自由走动,这算得上是他秦王一人的特例了。
莫不亟待地伸手叩门,然而指背落下的前一刻,却仿佛隐约听到房内有点点笑声。略一迟疑,却已然敲了下去。
片刻之后,房门被轻轻,李建成一身镶着金边的云纹长衫,出现在门的另一侧。见了自己,微微挑眉,笑道:“世民?”
“大哥!”相别多日再见,李世民眼中闪动着热切,恨不能当即便拥住对方。
然而正此时,李建成身后已徐徐走出一人。那人一身半旧青衫,衬得身形颀长劲瘦。他在李世民面前站定,恭敬一礼道:“臣魏征见过秦王殿下。”
第三十六章
李世民收起面上笑意,眯起眼,徐徐打量着面前的人。许久道:“你……便是魏征?”
“臣正是。”魏征闻言再拜,举手投足间一改往日的轻狂自许,竟是异常恭顺。
他有意地垂着眼,不同李世民对视,而李世民却只是定定地盯着他。又是半刻的沉默,见对方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这才略放松了警惕,似笑非笑道:“魏大人……本王可是久仰大名了。”
“不敢。”魏征谦道,这才抬起眼来,见李世民话虽是对着自己说,然而目光却是落在李建成处。他微微一顿,又道,“实则,臣每每同太子殿下彻夜相谈之际,亦曾听闻秦王之名,可谓如雷贯耳。”
李世民闻言,猛然抬头看他。然而魏征却轻描淡写地避开,却转向李建成,投去一个含笑的目光,口中仍道:“魏征一介凡夫俗子,能得殿下青目,实乃三生有幸矣。”说罢俯身再拜。
他话中语气似极为恳切,却让李世民蓦地变了脸色。
李建成原本闻言,亦是一怔,很快却似也明白过来。他看向魏征,摇首敛眉道:“先生……”
话音未落,已被李世民猛然打断。
“我同大哥有事相谈,”他大步走到二人中间阻隔开来,冷眼看着魏征,语气生硬,“魏大人先请回罢。”
魏征闻言不答,却只是望向李建成。李建成无奈,只得道:“魏大人便先回罢。”
“那臣便告辞了,”魏征这才一拜道,顿了顿偏生又加上一句,“今日未尽之眼,只得改日再叙……”
李世民冷哼一声,不待他说完,已是一把推开门,拉着李建成走了进去。
门“碰”地一声关上,门外便蓦地陷入沉寂,唯有不远处枝头萧瑟的蝉鸣,隐隐约约,却又分外突兀。
魏征转过身,往院门走去,及至门边却慢慢地驻下步子。
抬起眼,徐徐望向天际。昏黄的天幕之下,晴空流岚尽数映照在眼中,久久流连。
“果真……”许久,他轻笑了一声。及至垂下眼,神情里竟有一丝隐微的黯然。
而此刻在屋内,李世民关了门,转身便将李建成抵上门板。不由分说,单手扣住对方的侧颈便吻了下去。
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啃咬。唇齿间的攻势蛮横猛烈,毫不留情,竟是生生要将人拆骨入腹一般。
李建成双手抵在对方胸口,几欲推拒无果,只得被迫承受。直至感到对方一手已然蛮横无理地探入衣底,怒从心起,扬手一个耳光落了下去。
这一掌落下去并不重,却已让李世民蓦地清醒过来。他手中的动作戛然而止,定定地看着李建成,目光由惊诧徐徐变得平静。
李建成自觉方才有些过火,伸手擦去了唇角的血迹,轻声叹道:“世民,胡闹也是要有个度的。”
李世民不理会他的话,仍是看着他道:“大哥,你当真时常同他秉烛夜谈,直至天明?当真……如此青眼于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李建成低头伸手拉上凌乱的衣襟,淡淡笑道,“大哥府中之事,世民莫非都要过问个清楚?”语气虽淡,面上虽笑,话中却分明地透着警告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