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凌冱羽没有办法。
他可以竭力压抑下自个儿几近崩溃的哭喊,却压抑不下胸口满溢而出的愧疚、厌憎和自责……一时的怒气过后
,随着思路逐渐清晰,那逐渐于脑海中织就而成的真相,终将遭受重击的青年逐步逼向了边缘。
『恨我,那就好好留存性命培养实力,待到一切终了后再报仇吧。我既已在此承诺,就绝不会逃避。』
西门晔苦涩承诺安抚着的音声言犹在耳。凌冱羽知道对方是认真的,但也正因为是认真的,才令听着的青年越
发无法承受。
那连番怪责不过一时的气话。在经过了这么多之后,以他此刻深植于心的在乎,又岂有朝对方下杀手的可能?
尽管盛怒时不断将一切罪责归咎于西门晔身上,可真正导致了一切的是谁,他却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
所以,才无法面对;所以,才痛苦若斯。
不是西门晔,而是他。
若不是他,陆伯伯就不会被擒,更不会被杀。
是他的自以为是,让行云寨成了流影谷的眼中钉;是他的轻信,将大敌引入行云寨导致了后来的覆灭……他已
经犯下了这么多的过错,可如今,却又是因为他,让陆伯伯踏上了死路。
处决和暴尸或许是海天门、或许是西门阳设下的陷阱,可若不是他在查探海天门之事时露了形迹引起对方的怀
疑,西门阳又何苦来上这一招?
为了引他出面,西门阳才会决意处死陆伯伯;也是为了引他出面,陆伯伯才会在死后都不得安息,被人用那样
屈辱的方式暴尸在城门前。
那些来来往往议论指点的行人,又有谁会知道那个仿佛被当成什么穷凶恶极的罪犯处置的,其实是一生仗义行
侠、维护公理的好汉?就算置身绿林,陆伯伯也从未劫过一个不该劫的、从未错杀过任何一个好人。
可那些人不会知晓。
他们顶多议论两句西门阳的手段,却不会在意此人的身份,更不会在意此人的为人。在这些人眼里,陆伯伯就
是个「贼首」,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像陆伯伯这样的人,不该、也不值得遭受这样的对待。
可造成这一切的,却是自己。
是他……害死了这个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彻底改变他人生的长者。
是他……
是他……
若不是他,行云寨不会灭,陆伯伯不会被擒,更不会死在那帮小人手下。而他却辜负了陆伯伯的信任,甚至还
枉顾曾有的仇恨,自欺欺人地放纵自己沉沦在西门晔的宠溺和温柔之中。
若不是他,一切绝不至于此。
他恨的不是别人,而是如此愚蠢、一再重蹈覆辙的自己……
饶是凌冱羽已竭力强忍,些许呜咽,仍是自紧抿的唇瓣逸出了少许。跌坐在地的躯体颤抖着想将容颜深深埋起
掩藏住一切,却方垂首,便给颊边始终不曾移开的温暖固定住了容颜……阻挡的力道令青年猛然意识到西门晔
至今仍温柔地抚着他面庞的事实,却旋即更惊恐的发现留住了对方宽掌的,是他自个儿死死紧揪着对方的手。
——即便到了此刻,他也依旧沉溺着么?
沉溺着……那个灭了行云寨、以另一个形式彻底颠覆了他生命的男人所给予的、那仅属于他的温柔……
「冱羽……」
茫然间,但听熟悉的呼唤响起,带着深刻入骨的情思,以及同样强烈的伤痛……与关怀。凌冱羽心神微颤、怔
然抬眸,却见那张俊美得令人心醉的容颜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带着的,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心碎欲绝的表情
。
心碎……欲绝?
西门晔……
只是心头的些许诧异才刚升起,还没来得及细思,便已见得面前的容颜乍然欺近、一份似曾相识的温软,亦随
之落上了眼睑……凌冱羽本能地阖上了双眸,但觉那样的触感细碎地洒落于面庞之上,直至逐步下移,而终停
驻于自个儿紧抿着的唇间为止。
——那是吻。
——那是……睽违了月余的、他和西门晔间的第四个吻。
许是沾染了他过分汹涌的泪水,第四度的吻,有着迥异于前两回的淡淡咸味。舔舐留连于唇瓣间的舌带着几分
试探,而凌冱羽却几乎没怎么思考便微微张唇任其就此长驱直入、任其于口中纵情撩拨挑划,直到自个儿身子
的轻颤逐渐有了其他的意涵、直到那仿若抽离的瘫倒转为交织着情欲的酥软。
而他却不曾抗拒、也不想抗拒。
他只是松开了原先紧揪着对方手背的掌,转而以双臂环抱着攀附上那承担了他一切痛苦一切情思的背脊。总是
直挺的脊梁因而有了一瞬间的震颤,却旋即转作了唇舌间越发加剧的缠绕与纠葛。
一如彼此间的关系。
一如彼此间的情感。
不觉间,青年的背脊已然抵靠上地面,那身浅湖绿色的衣裙亦已随之大敞。他听见了衣帛撕裂的音声,却不想
、也无力去顾及。他只是因那陡然触及肌肤的空气而微微缩了下身子,然后本能地使力寻求着上方那如今已无
比熟悉的温暖。
尽管此时正值盛夏。
而换来的,是贴覆上肌肤爱抚着的双掌,以及随之给挑起的、犹过于屋外艳阳的炽热。
深吻犹自延续,那留连游移的掌却已沿着腰骨而下直滑入腿间。曾一度体验过的碰触令青年有了瞬间的紧绷,
却依旧没有分毫的抗拒。他只是本能地轻轻扭动着腰身寻求更多,然后任由对方所赐与的快感如浪涛般一遍遍
冲刷过全身、冲刷过胸口那仿佛永难停息的、撕裂般的痛楚。他深深攀附着、寻求着、渴望着,在那样的绝望
与自责中试图抓住些什么,又或者只是更加逃避着沉浸在男人所给予的一切温柔与欢愉之中。
即便那掺杂了他从未体验过的痛楚、即便男人望着他的眸光始终在深情与怜惜中夹杂着沉痛。
凌冱羽只是本能地寻求着。
交错的唇瓣几乎未曾有真正分离的一刻。他微微挪动腰肢将那侵入体内的灼热迎得更深,感受着那似乎得以转
瞬掩盖过胸口疼痛的不适,以及随之传递而来的、属于西门晔的阵阵脉动。掌下依附着的背脊那强忍着欲望的
紧绷让他情不自禁地收紧了双臂、加深了唇舌的交缠,迫使着向来自制的男人转趋失控,寻求着那更为深刻的
占有与掠夺,以及随之而起的、那至少得以暂时麻痹了疼痛的无上欢愉……
直至彼此尽皆疯狂、直至攀登至顶。
而后、在往昔从未经历过的极乐与悲哀之中,一切就此转为空白——
——在此之前,西门晔从未想过……自个儿会在得着无数个昼夜里梦寐以求的事物后,可悲地冀盼起一切不曾
发生。
唇间的芬芳、彼此贴合的肌肤、相交缠的肢体,以及那驱使他彻底失控的、紧致温软的内里……他所品尝到、
感受到的都是远远超乎想像之外的美好,但却也因此而越发地感到悲哀、感到苦涩。
因为这最初的缠绵里,有激情、有欢愉、有癫狂、有沉沦,但却独独缺了那份最为重要的、属于相爱之人的心
灵契合。
因为这最初的缠绵,不过是冱羽在绝望中本能地寻求慰藉的举动。那所有的迎合与回应,都不是出于情、出于
爱,而仅是单单地追寻着更为深切的快感,试图以此麻痹内心的痛苦而已。
所以,纵然希冀、纵然渴盼、纵然沉浸,可当一切回归平静之后,残留于内心的,便只有深深的失落、哀伤…
…与苦涩。
如果可以,他宁可一切不曾发生,只求换取彼此先前的平稳,以及冱羽眸间好不容易才得以恢复粲然明澈。但
造化弄人、覆水难收,他终于得着了先前深深盼望着的一切,可所付出的代价,却重到让人几乎难以承担。
床榻之上,望着身侧青年犹带泪痕的睡容、思及情事间那双眸中满溢着的自责、懊悔与绝望,西门晔只觉心痛
如绞,一时竟连吐息都变得有些艰难……指尖怜惜地轻抚过那已随着情潮褪去而略显苍白的颊,足过了好一阵
后,他才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挪开视线,转而将注意力移到了先前由地上拾起的金属扁盒之上。
——那是情事后收拾残局时,由被他撕裂的湖绿色衣裙中掉出的。熟悉的式样让流影谷少谷主一眼便瞧出了盒
子的来历,只是因忙着处理二人造成的狼藉而暂时搁在了一旁,直到现在才有心思和余暇来仔细研究一番。
这个金属扁盒是昔年西门暮云在外游历时意外得到的战利品,据说是某位机关大师的作品,若未使用正确的方
式开启,里头存放的物事就会给启动的机括毁于一旦……这个盒子不过巴掌大小,高度也仅半寸许,除了一些
机密文书和小物件外却是藏不了什么东西,是以西门晔一直以来都是将其视作「玩物」而非「工具」,却不想
今次父亲却是用上了此物。
依着过往的记忆拨动拆解过后,但听「喀」的一声轻响,盒盖已然滑开,露出了里头搁着的两张薄纸以及一枚
小巧的玄铁令牌。
令牌正面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翔鹰浮雕,背面则刻着以祥云为底的篆体「晔」字,边缘还有着形如波涛般的凹凸
纹路,作工十分精细,却显然不属于任何西门晔已知的流影谷信物式样……知道厘清此物用途的关键多半还在
另外的两张薄纸上头,西门晔遂将令牌妥善贴身收藏起,并自展开纸笺仔细浏览了起来。
第一张纸上记载的,是西门暮云于这些年间所独立创设的情报系统「鹰眼」的概要情报,从据点分布到必要的
暗语切口尽皆包含在内;第二张纸上记载的则是近月来的江湖大事汇总,其中列于第一项的便是白冽予在九江
大败十三联会的「光辉事迹」……反复阅读数回、将二者的内容无一遗漏地悉数记下后,西门晔一个使力将之
化为齑粉,心下已然有了决意。
海天门既已有所疑心并出手试探,在未能得到满意的结果前难保不会有进一步的动作……在此情况下,每多滞
留京城一日,便会令他们的安危多增添一分风险。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早早离开京城这块是非之地为佳。
若在得着那份情报之前,西门晔或许还会对此行的目的地有所踌躇;如今却是另当别论了……思及此,又自深
深望了眼身旁熟睡着的青年后,他已然翻身下榻、提步出了内室推开房门来到了屋外。
进房前犹自明亮的天色,在两个时辰后的此刻已然带上了几分昏黄……望着不远处正于前院中焦急地来回踱步
的身影、忆起自个儿在那番演变成缠绵的争吵前同对方的嘱咐,西门晔心中几分感慨升起,当下已自运起真气
传音一唤:
「过来。」
许是过于突然的缘故,入耳的音声令连城瞬间惊跳了下,而随即在认出了音声主人后匆匆忙忙地穿过前院来到
了屋前。
「请问少谷主有何吩咐?」
他恭声问道,眸中的敬畏一如往昔,神情间却一反平时地带上了几分尴尬。知道这必是他先前多少听着了自个
儿和冱羽在屋中的动静所致,西门晔心下暗叹,却终究放弃了多加解释的打算,双唇轻启、淡淡道:
「回谷后转告父亲……戏也看够了,该是时候收拾残局了。让邵伯父出面也好、引于光磊出面也行,不管得用
上什么手段,都莫要再让陆前辈的遗骸继续暴尸在外受人轻辱。」
以西门晔的脾性,就算只是托人转告,对其父用上这样不客气的言词也是极为罕见之事……但对此刻的他而言
,在经过这诸般波折、并真正明白父亲诸般举动的真意后,勉强维持着不动怒便已是极难,又如何能再顾忌那
些?
昨晚他还在寻思父亲刻意挑着今日让冱羽前去是否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却不想迎来的,会是如此伤人的迎头痛
击……以父亲的能耐,想必早在西门阳决定拿陆涛开刀之时便已知晓此事,却不曾也无意阻止,只是为了不让
冱羽冲动坏事而在行刑前后的那段时间里借故令其留在东苑中。如非自家邻居嘴碎、西门阳又做出了那等恶劣
的暴尸之举,只怕冱羽还真有可能到离京前都一直给蒙在鼓里。
连城虽不清楚其中的关节,但听自家主子口吻如此反常,自也不免起了几分忧心。只是这些事显然都不是他能
插得上手的,故最终也只是一个颌首、应道:
「是。属下必如实转述。」
回答的音声无比干脆,连丝毫畏惧西门暮云迁怒的迟疑都不曾升起。
听着如此,这些日子来始终用严厉的目光审视着对方的西门晔终于难得地投以了嘉许的一瞥,而在片刻沉吟后
、接续着又道:
「我本就有意不日南下,如今有此一折,出城多半也是今晚明晨的事儿了。这段日子辛苦你了……之间的事除
父亲外万勿同人提起。回去吧。」
「属下遵命。」
以连城对西门晔的景仰尊崇,即便心下惊诧不舍,对主子的逐客之言却也只有颌首应命的份……只是思及早前
的那番骚动,一声应罢本当就此离去的他却在转身前有了片刻迟疑,而在几度挣扎后、有些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
「那个……属下冒昧,不知凌少侠他……可还安好么?」
这一问,也不知针对的是陆涛的事儿、又或是先前二人那番「纠葛」?听他提起凌冱羽,西门晔原先带着嘉许
的眸子瞬时化作寒冰,却又在半晌沉默后,勾起了一个连城从未见过的、带着满满苦涩的笑。
「他不会有事的。」
他低声道,语调却已添染上深深自嘲:「至少……有人会让他没事的,一定……」
言罢,西门晔也未再解释什么,一个旋身便即推门回到了屋中。那没于门后的背影令瞧着的连城心下忧思更甚
,却因清楚自己无论在任何方面都帮不上忙而只得一个行礼,按着主子先前的吩咐就此离开了小院。
也在此间,心思已定的西门晔回到屋中正待收拾行囊,却见先前本自熟睡着的凌冱羽不知何时已然醒转,正靠
坐于床畔略显茫然地望着前方……入眼的情景令西门晔胸口一紧,却只能强自压抑下瞬间弥漫开的酸涩,提步
上前张臂轻搂住了那在此刻显得异常单薄的身子。
「……要离开了么?」
被他收揽入怀中的同时,本自沉默着的青年双唇轻启,音声却是听不出一丝起伏的平静……如此反应让听着的
西门晔胸口疼痛愈甚,却仍只得缓下了音调柔声道:
「嗯……咱们去九江。」
「九江……么?」
「不错。白冽予日前在擎云山庄九江分部一战扬名,如今多半也仍在那儿处理各式应酬和安抚人心。你我就此
前去,应该还能遇上才是。」
「……嗯。」
「你想怎么做?再歇息一晚,或是就此离开?眼下离城门关闭还有一个时辰,加紧些收拾兴许还能赶得及。」
「那就离开吧……」
埋首于男人怀中的青年低声应道,音调却已有了片刻的微滞与艰涩:「已经够了……这京城、这一切……」
「冱羽……」
听着那清悦依旧、如今却异常破碎的嗓音,饶是西门晔已竭力压抑,却终仍是难以自禁地一个使力、将怀中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