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你还没送我回去呢……”
“小侯爷……”
卓少倾快步离开,把那向姑娘抛在后面,心想大爷我取王菁也不取你这样的女人,长舌妇真烦人,又颇有不平,不对劲啊,为毛喜欢他的姑娘都这副德性,喜欢简檀的那王菁多有境界?他一路要走回侯爷府,蓦地感觉脸上一凉,没多久倾盆大雨而下,暗骂一声这鬼天气,就等着堵他是吧?一路跑回去,刚把衣服换下来,她娘带着目光灼灼期待的八卦眼神就来问了,卓少倾只好把这事说了一遍,却不知怎么老是想起刚刚看到简檀一个人孤零零跪在地上样子,想了想,拿了把伞就出了门。
第三十四章
此夜原本天朗气清,皇宫原本张灯结彩,杯筹交错,然而曲终人散,便只剩了昏黄暗灯,正如这不测风云,霎时便倾落如注雨水,
阴冷的风穿过重重深廊,时不时把雨水狠狠往他脸上打,简檀一动不动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像一桩没有生命的树桩、柱子,背影笔直,也就直直杵在地上。
这院子不算僻,但此刻却决没有人来,便是连平日交好的太监,也不会过来看他一眼,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裕王爷罚跪,谁敢触这个霉头,而且过来了,还能怎么样,还怕被缠上麻烦面上为难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只当不知道,宁愿绕路也要走个清静。回去之后也就忘了,谁会记得他还在这里跪着?要有记得的,也是专门每个时辰定时监视他不得不来的小太监。
月隐星暗,最后的灯笼被风雨吹熄,被遗忘的角落不起光明,仿佛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人,静静跪着。
卓少倾悄悄行来,院子很黑,简檀一身衣袍显眼,却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大概,他安安静静地跪在那,仿佛就是以那个姿势,任雨水洗刷着什么。
洗刷什么?这快初冬的夜里和雨水如此冰凉,洗刷过后的东西也是寒凉无比,哪怕,是人心。
你师兄他其实很可怜……
他忽然想到殷岳说的话,从小被罚跪的次数不少,但是哪一次他不是翻身一倒就睡了大觉,那简檀若是从小被罚,也是这般在院子里跪着,风雨不避?
雨水砸在油纸伞的声音,噼里啪哩,简檀没有睁眼,只当是那个看着他的小太监,看,看就看吧,祝你在这皇宫一路有惊无险,别被上下给整死了,总有一日,我要你看着我用血洗了这皇宫。
噼里啪哩的声音越来越近,蓦地越过他头顶,帮他遮了一片雨水,简檀一讶,睁开眼睛,尽管是这样的黑夜,那赤红而鲜艳的衣角,仍是让他一眼分辨出来,听得他笑问:“你怎么还不装晕?我还以为来了也见不到你呢。”
“笑吧,我这一身最狼狈的时刻,你尽管笑个够,有什么嘲弄什么讽刺,一一放马过来,我接着呢!”简檀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带着阴冷的寒气,比冷雨更冷。
“当我无聊呢。”卓少倾有些说不出滋味,是不是他会把所有的人都想成是看他笑话的?又也许只是认为他这个宿敌一个人此刻除了嘲笑也想不出其他目的了?他清清嗓子,“呃……那天的事是我不知道,我替小豆子为你道谢,谢
谢你救他,然后我道歉,对不起,我一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你。”
简檀再一讶,却依旧冷声道:“道谢不必,道歉也不必。”
这人当真又冷又倔,什么都不必,但是不是真大方,不过是阴在心里面回头整死你的风格,并且坚信对不起和谢谢都一文不值。
碰一鼻子灰的卓某人脸色尴尬,但也幸好夜黑,没人看得见,却又听得简檀又道:“把伞拿开。”
“凭什么?碍你了?”卓少倾一边说还一边晃了晃伞,简檀懒得跟他争辩什么是不是碍着我,把身子一扭,自己挪开一步。对于某人非常不合作的态度,卓少倾较上了劲,继续也挪了一步,简檀再挪,卓少倾再跟,再挪,再——
简檀横眉冷眼,“卓少倾,你闹够了没?我不会记你卓家的恩,你滚一边去!”
卓少倾一脸讪讪,“不要让人家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嘛,我会害羞的,这不是觉得过意不去道一句谢啊歉啊你又瞧不上,我这以行动表示个我对你这次是真心诚意,追悔莫及。”
“……”
于是卓少倾又将伞移过去,简檀回了他一句,“那就给爷撑好点。”
“……”
事实证明,简檀这大爷到哪都是大爷,跪着也是大爷。
两人一时沉默,雨渐渐小了些,简檀想起刚才宴会上,群起而攻,却终究是他这个“敌人”帮他解了围,却也知道卓少倾想必也是因为心中有愧才帮他说话。可是这一解围,让简钧难堪了,让裕王府难堪了,他们出不了气,这才有得这场罚跪。因他罚跪,却也因他得解围,若没有这人那两三句话,他恐怕也不用在这。
但是,他又想,宁愿跪着,也还是想要那三句话。他是间接因素,不是根本因素。
好半晌,他听得卓少倾又道,“哎,刚才一动不动你想什么呢?”问完了他又吐吐舌头,果然是太无聊了才找他说话,他估计也不会答吧。
谁想他正以为简檀不会搭理的时候,却听到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咬着嘴唇道:“总有一天,我要灭他满门,简钧抽筋扒皮,简琛千刀万剐,他则挫骨扬灰,还有那贱人,五马分尸。”
卓少倾顿时手抖了抖,雨水顺着下来,撒了几滴在简檀脸上,他不快道,“简檀,他是你父王!”
“父王?”简檀冷笑了起来,“你不提醒,我
还差点忘了他还是父王。”
阴阳怪气的诡异语气,每一个字充满了恨意,卓少倾心想这得多大的仇恨啊,这孩子心理都阴暗成这样了,一般人再怎么也很难想到要去弑父吧,他叹了口气,淡淡陈述道:“你也算裕王府一个,直系血亲,灭满门,你自己也灭了么?”
刚说话,刹那间又见天上电闪雷鸣,照亮简檀苍白阴鸷的侧脸。卓少倾心头发渗,这个人要不要离远点,陪他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搞不好真一个雷劈下来被一起劈死?
简檀似乎是知道他想什么,嘲弄道:“放心,这念头也不是今天才有,我早想了万十万遍了,老天有眼,从来也没劈死我。”
卓少倾知道他心中恨很深,不也好再说什么,反正他的疯狂早也领教过了,转了话题不想这么沉重,想起一事又道:“你得罪简崇宗了?他最近对你的态度很奇怪啊,今天怎么感觉都像是放任不管,而且你跪这么久,不可能没点风声传到他耳朵。”
“你是不是好奇了很久?”简檀语气还是不好。
“呃……对啊,你就说说嘛,别这么小气。”卓少倾感觉他有些松动,厚脸皮地点头,简檀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他正觉得估计没戏,却听他又是一声冷笑,“也罢,我今天就告诉你,随便你信不信,当做是我挑拨也罢。”
“一下棒子一下糖的,简崇宗以为做得精明,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他想什么?他想收心,想我从今以后死心塌地为他办事,至于办什么事,你觉得呢,小侯爷?”
简檀寥寥几言,似乎把心底的情绪牵引出来,到最后声音冰冷犹若修罗,卓少倾心头一跳,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从共同关进一间牢房开始,不准人去探视,再说什么父母保证,就是明知裕王府绝对不会出面,让简檀一个人在牢房里关着,就是想给他看看其实他父王靠不住,太子党派靠不住,孑然一身,也只有他才能帮他,才能给他利益给他官职,让他看官场炎凉,在在适当的时候把他放出来,做得巧一点,若简檀不是简檀,被这一番折腾,恐怕也基本对其他人死了心,只会觉得简崇宗一人好吧。简檀被关半个多月,自然简崇宗挑拨太子跟他的关系,用些手段,太子也再不敢去信他,而看今日如此针对简檀,恐怕简崇宗下的药还不轻。
断了太子那边的念头,而裕王府根本无须多做挑拨,放任满朝嘲弄,任简檀此刻一个人跪在这只装不知道,便是要他恨尽所有人,断他身边所有念
头,到最后,只给他一个出路,听他简崇宗的话。
卓少倾忽然有些莫名的愤怒,这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水深如此,难怪简檀那日说如履薄冰,今日玩的却是这些手段,一步步去紧逼这个少年。而收谁不好偏生要是简檀?办什么事呢?简檀跟谁相对?他卓少倾,卓府,卓辰平!让简檀死心塌地做了棋子,让他跟他最好两败俱伤,最好借简檀的手收拾了他,然后关他什么事,卓辰平找上门来只把简檀交出去就好,棋子的作用也完了!这就是所谓新晋红人,所谓的得宠!
而听简檀这语气,应当早就知道。
他叹了口气,“你何苦来趟这浑水?”
“不来你以为他们就会放过我了?现在,我好歹手上有点权,我要是手中还没点权,岂不是死得更快?”
卓少倾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都是身不由己。
雨下着下着,又大了,两人都是好一阵沉默。
“简美人,你真不弹琴了?因为我?真是荣幸啊。”
卓少倾决定扯点其他的比较轻松的,他只觉得简檀在宴上这么说,不过是扯个借口,谁想听到简檀答了声,“是,你确实很荣幸,不止这一样,还有很多。”
简檀你是想说我得罪你最厉害也有很多次吗?不过卓少倾却当真想不到当真为了他几句话就不弹了,其实再说回来吧,他那琴弹与不弹也没什么区别,很久以前他不知道,现在约摸有些知道简檀的空是从何而来了,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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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少倾问:“你要跪多久?”
“一夜。”简檀面无表情答。
卓少倾奇道:“你怎么还不装晕?”简檀不是“病弱”么,他反正用得很熟。谁想简檀却答:“……不。”
“你不会这么老实吧?”卓少倾表达严重的不信任,傻子才跪一夜呢,他从来睡一夜。
简檀觉得这人差不多站了半个多时辰,估计嫌烦了,只道:“好了,你走吧。”
卓少倾想了想道:“简檀,你急着赶我走是不是我在这你不好意思装晕?”
“不。”简檀心头无语,只说了一个字。
卓少倾忽然想,刚刚他来的时候,简檀就是那种任而东西南北风一动不动的样子,也不像是想着装晕的,但是他不可能觉得跪着好玩
吧?明明他意思意思然后装个晕一个体弱多病也就成了,他还跪着这自虐是吧?
自虐?自虐!
雨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站着都已经差不多湿了一身,瞥一眼简檀,全身衣服早就湿巴巴黏在一起,衬出少年孤瘦的身子,不时电光闪在天空,犹能看见他抿着乌青的唇越见坚毅。
他根本是铁了心打算在这跪一夜!
卓少倾想起那日在牢房听墙角,简檀那句让王菁销魂神伤彻底绝望的话,不,我自己不是东西,所以我也不爱。
他真的只是连自己都不会去爱。
卓少倾深吸一口气,“简檀,你是在逼自己,你在自虐对不对?”
简檀没有说话,但是黑夜中他还是看到他的身子颤了一下,卓少倾知道,他没猜错。
正如有时候成长需要逆境,简檀知道,他的成长,是一次次逼自己在绝境和绝望中,有别人加的,也有自己逼的,逼自己不要去忘记恨,不要有丝毫懈怠,想清楚每一步的路,炼这一身冷漠和百毒不侵。
卓少倾彻底确信了,简檀绝对心理阴暗,今夜他若不来,他恐怕也就是那样静静地跪在这一夜,任由心头的恨意沸腾,然后,再次相见,会感觉到他这个人的气质,又冷几分。是不是从中州到京城,从去年除夕的那事他离京大半年,每一次再见他的改变,都经由如此的蜕变?
难怪,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确定最后的赢家只会是他,他有这个底气,简檀有这个资格。
便最利的剑,经由无数次极寒与极热的煅烧淬炼打磨。亮剑,最不怕的就是狭路相逢。
一剑光寒十九洲!
师父,这就是简檀的成长吗?你到底是知道不知道,你居然放任他这样!
卓少倾只觉得有些心寒,伸手就去拉他,“起来,你起来,这没人,别跪了。”
简檀不动,只道:“会有人来的。”
“来了再说。”卓少倾收了伞,反正打着也全湿了,用了劲拖着简檀就往那边走廊过去,简檀实在有些无语他在干什么,但是忽然又想,这个人在旁边也烦得很,心情老是被他弄乱,也就没坚持,只问:“要是有人来,我看你怎么解释。”
“来个屁,这大冷天还下着雨,谁爱起了出来啊,我站了这么久也没见人来。”
“这个时辰不起,下个时辰总会起的。”
“我说我见你跪着乐得睡不着觉跑出来嘲讽你,然后你身体弱又冷又怒被我气晕了,你小王爷出事了搞不好我要背黑锅,别人还当我谋杀。”
卓少倾不由分说把他拉进随便一间的屋子,关上门,又补了一句,“于是救人要紧,我拖进来看看怎么回事。”
简檀还需要说什么么,不需要了,这种事情交给卓少倾可谓颠倒黑白眼也不眨。
这是一间杂物室,两人不爱多走,就在门边坐了,简檀按着有些酸麻的膝盖,跟卓少倾并肩坐着,屋子里更黑,他看不清他的脸,甚至只能隐约看到个轮廓。
这种环境,简檀从来都是一个人待着,此刻多了一个人,有一丝异样闪过心底。卓少倾也想不到他居然多管闲事管到简檀头上,把人拖了进来坐了又觉得有些尴尬。
“今日你帮我,那笔帐咱们一笔勾销。但是我提醒你,今后的路,我还是不会对你留情的。你跟我,关系不熟也不好。”
简檀在黑暗中淡淡道,卓少倾听得一愣,但随即又笑了,那点怕简檀一下子想多的尴尬反而消散了,笑嘻嘻道:“那我们现在干什么?聊天?”
“没兴趣。别吵我。”简檀努力想压下心头那点不自在。
“不做点什么会很无聊时间很难过的嘛,简檀,别不说话啊。这一身湿哒哒的你能睡着啊?”
简檀不理,卓少倾锲而不舍,又道:“我们随便说点不说朝堂也不说乱七八糟不高兴的,说点其他的。”
然后卓某人当简檀默许,但是其他的,跟简檀说点什么呢,于是想啊想,脱口而出:“你吃饭了吗?”
“……”
“呃,貌似大家宴会上一起吃的,现在都大半夜了。”卓少倾又道:“今天天气很好。”
“……”
窗外刚闪过一道闪电。
“简檀你看,UFO!”
“?”
简檀保持着不搭理他姿态,却有了点表情,UFO是什么?可惜卓少倾看不到。
“简檀,你看那里,有鬼啊!”
“……”
于是简檀忍无可忍,“你神智失常间歇性发作吗?要不要我帮你叫太医?”
“真没幽默感!”卓少倾同样非常嫌弃。
简檀抿着唇,心底划过一个念头,原来那货是在逗他说话转移他注意力?
鉴于某人聊天不知道能聊出什么,简檀于是道:“说故事吧。”
“好啊。”卓少倾心想肯说话就行,当即前嫌不计,表达他的热切期待,“我最喜欢听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