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冀长暗暗叹息一声,手中握紧缰绳,牵着马驮着童僖进了澄州城。
灾民日渐增多,澄州城门盘查甚严,张冀长与童僖二人也颇受了些刁难。多亏童僖冷哼着丢出一锭银子——当然是路上遇到的黄衣冤大头出的钱。守城士兵见二人虽衣着脏污,但出手阔绰,骑着高头大马,也像是福贵人,兼之张冀长北方口音,想来不是南面来的灾民。又被童僖拿大锭银子一砸,登时陪笑着放了行。
澄州城中尚算安定,百姓本本分分做着自己的事,并未太受到南方灾情的影响。
二人找人打听了下知府官衙所在,便一路寻了去。
但是好容易到了知府衙门口,二人却吃了闭门羹。
衙门口官差架子极大,见二人衣着不堪,独自二人一骑,张口便要见知府,既无随从,又无关防文书,谁信他们便是南巡的钦差?又见张冀长坚持,只觉二人纠缠不休,几乎令差人将张冀长乱棍打出去。
张冀长气急败坏,几乎当场翻脸,此时,却见一皂衣小厮也来到衙门口,先是厚厚一个礼封孝敬上去,接着递上一张请帖,赔笑道:“有劳差爷禀告知府大人,我家老爷请知府大人晚上倚红阁吃酒。”
那守门差役登时收了对张冀长二人的跋扈横态,一面将大红礼封收进怀里,一面满脸堆笑接过请帖:“小哥受累!我马上递给我家大人,一会儿给小哥回信儿!”
说罢转向张冀长二人,一脸不耐烦地道:“闲杂人等都撤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待要再纠缠,当心官爷拿棍子伺候!”竟又是换上一副官爷嘴里,瞬间如变脸一般,看得张冀长瞠目结舌。
张冀长心中火气,便要发作,却被童僖一把拉住,二人离了知府衙门,张冀长一脸的不情愿,直到走得远了,这才憋不住狠狠骂了一句。
童僖倒是一脸淡然,不为所动,张冀长自己也觉无趣,摸摸鼻子,便也只得忍下这口怨气,再另想他法去见那澄州知府。
二人在城中找了间客栈安顿下来,洗漱一番,又置办了套衣衫换上,这才脱了落难逃荒之形。
二人换上新衣,出了门去。
华灯初上,澄州城不愧为富庶之地,即使毗邻遭逢水患的南方,却仍是百姓安居乐业,商户照常经营,市面尚繁盛。
二人一边打听一边逛,终于来到日间听说的倚红阁楼下。
原来是间青楼。
张冀长不由看了看身边人神色,童僖双唇紧抿,面色似是更沉了几分,然而还是一抬脚走进了楼里。
二人进了楼,便有衣着俗艳的老鸨来招呼,还有些莺莺燕燕粘上来。
张冀长不动声色地将童僖拉到自己身后,隔离开了那些脂粉味极重的女子,也并不要什么特别招待,单单让给安排了个二楼的僻静房间,又要了些酒菜,与童僖一起上了二楼。
一步步上了二楼,然而眼中耳中却仍挡不住看到听到。
楼中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一片淫声浪语。
城外难民居无所,食无米,身无衣,时有饿死病死者,这楼中却仍是一片歌舞升平。
而堂堂知府此时也正在这温柔乡,销金窟中流连忘返。
再想想下午见到的知府衙门口官差那跋扈势利的样子……张冀长暗暗叹了口气,想来这知府也不是什么能指望得上的。
张冀长与童僖进了二楼包间,待楼中人送了酒菜上来,便将房门关上,掩去屋外喧闹之声。
稍待片刻,二人悄悄摸出门外,暗暗探了知府赴宴之所,打听了知府今夜在楼中花魁房里歇息,二人悄悄翻进房中,只等着那澄州知府。
夜渐深,楼中大堂里声息渐消,寻芳客均各自搂着中意女子去了楼上,周围也渐渐安静下来。
知府刘誊章摇摇摆摆地走着,已是七分醉了。身旁一艳丽女子忙伸手搀着他。
今夜城中首富王老爷王老爷摆宴,又有倚红楼中花魁作陪,刘誊章极是尽兴。想着想着不由得意,又伸手在身旁美人儿脸上摸了一把。
美人娇笑了一声,更贴在他身上,扶着他进了美人卧房。
刚踏进门,突然一声闷响,刘誊章只觉身畔突然空了,转头看时,才见刚刚扶着他的倚红阁花魁已软倒在一名高壮男子怀中,那男子双眼中射出凛冽之气,紧紧盯着他,反手锁上了房门。
刘誊章花了好久才了解了自己现在所处的情景。
他……被劫持了?
一个激灵,刘誊章清醒了不少,酒意也褪去不少。他看看守在门口的那名男子,识相的没有叫喊,也没有任何反抗。
对方似乎很满意,将怀中的美人放到一旁地上,示意刘誊章进屋里去。
刘誊章顺从地向里屋走去,身后传来脚步声,显是那名男子也跟上了。
进了里屋,只见另一名男子坐在桌边喝茶。
那男子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来,道:“刘大人,幸会。”
刘誊章这才看清那男子面貌,只见那人一张白净脸盘,五官精致,透着股阴柔之气,眉眼极是艳丽,让刘誊章不禁讶然。
而听这人声音,却是极其冰冷,让刘誊章不由打了个寒战。
但听对方口气虽淡淡的,说话倒还客气,这让刘誊章放心不少,至少这二人对自己没什么敌意。
刘誊章小心翼翼地答道:“幸会幸会,不知二位是?”
只听坐在桌边的那名男子叹了口气,道:“要见刘大人一面还真是难。”听得刘誊章又是一个寒战。只听他接着又说道:“在下童僖,那位是御前侍卫副统领张冀长。”
刘誊章闻言大惊。张冀长之名他自然听说过,此次钦差大臣南下赈灾,一路率军护送的正是张冀长。至于童僖……权倾朝野的总管太监,天下有有谁没听过这位的大名?
听说这二位奉旨南下赈灾,此时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刘誊章实在无法相信:“二位……二位有何凭证?”说着又去打量童僖,这时又觉得这人唇红齿白,狐媚长相,原来竟是个太监!不觉便信了三分。
张冀长看那刘誊章打量着童僖,眼神上上下下不离童僖全身,极是无礼。童僖不动声色,张冀长却不由怒了,冷哼一声,从怀中掏出侍卫腰牌,亮出腰牌,道:“刘知府,你可识得此物?”
刘誊章乍见腰牌,不由一愣,随即便也愣住。他也去过京中,自是识得宫中侍卫腰牌的。
难道这二人竟真是京里来的大人?
“刘誊章!”正自疑虑,突然听童僖开口喝道。
刘誊章被叫住一个激灵,只听童僖继续道:“刘誊章,开仁二年进士,殿试第三十五名。任濯郡漆县知县。任满三年,官考评定为中,平调为浔县知县。又三年任满,任涿县知县。连做了九年七品县官,想必你心中也很不满吧?”
刘誊章听他张口道出自己出身,大惊失色,讷讷道:“你……你怎么知道……”
童僖继续道:“两年前,又是一任知县三年期满,你携仆从二人进了趟京。旁人都以为你连做了九年知县,一直碌碌无为,这辈子也再无升迁机会,怎么出了京就得了任命,升了澄州知府?”
刘誊章越听心越惊,带听到童僖最后一问,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公公……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公赎罪!”
两年前,他实在不甘一辈子庸庸碌碌,便向人打听了门路进了京,几经周折,辗转托人,才找到吏部一名书办,五千两白银买了一个知府的任命。
虽然自始自终,与他接触的只有那名书办,但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京中早有传言,他又岂会不知?几个月前朝中查办吏部买官卖官之事,他还一度担心会牵连自己,直到事情渐渐平息,他才安下心来。同时也不由感叹,童公公好手段,竟能颠倒黑白,安全脱身,还扳倒了吏部尚书刘仁风。
这时听童僖娓娓道出自己进京行贿之事,他便再无怀疑,也丝毫不敢怀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童僖站起身来,冷冷道:“刘大人何必行如此大礼。只不知大人还要不要看咱家的凭证了?”
刘誊章连忙磕头,连声道:“公公请息怒,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
“起来吧。”童公公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刘大人太多礼了。何况此次是咱家有事烦劳刘大人。”
刘誊章忙道:“公公有何吩咐,下官定当尽心竭力,以效鞍马之劳。”
童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你起来吧。咱们还是回知府衙门再说吧。”
刘誊章闻言慌忙应是,爬起来在前领路。
一旁的张冀长默默看着这刘誊章前倨后恭的态度,心中也是疑惑。听童公公将这刘誊章升迁之事,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点,转头向童公公头去询问的目光。
然而童公公掸掸衣服,跟在刘誊章身后走了,并未看他一眼。
自进了澄州城,童公公便再未与他对视。
二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京中的样子。仿佛二人一起落魄荒野,相互扶持,相拥而眠,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张冀长默默无语,加快脚步,跟上那人。
只余心底一声叹息。
第40章
童公公与张冀长跟着刘誊章进了知府衙门,知府刘誊章丝毫不敢怠慢,小心逢迎着。
当晚,刘誊章召集府中衙役,又点了五百兵卒,交于张冀长,星夜出了城,四处探查。
张冀长率众人走后,童公公仍坐镇府中。
童公公坐在上首,悠哉地吃着茶,刘誊章立在一旁,踌躇半晌,才开口道:“公公……”
童公公漫不经心地道:“刘大人坐下说吧,这府中咱家是客,你才是主人。”
刘誊章连声道谢着坐下,却不敢坐实,只沾了半个屁股,又唯唯诺诺地开了口:“公公……”
“刘大人何事?”
“公公……公公不是奉旨督办南下赈灾之事,下官听闻董大人率众行于官道,怎么公公……公公与张副统领会来澄州?”
童公公冷哼一声,刘誊章吓得一个激灵,剩下的话也咽回腹中。
“怎么,咱家走哪条路,要去哪里,还用向刘大人禀报么?”
刘誊章冷汗涔涔,尴尬地道:“公公哪里话……”
童公公端起茶碗,继续吃着茶,刘誊章偷眼瞟他,见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稍稍放下心来。然而心中疑问,又不得不问出:“敢问公公,张副统领带着差役和兵卒,连夜出城,这是……?”
“刘大人。”童公公打断他的话,幽幽开口道:“大人是否管得太多了?”
刘誊章脸色大变,慌忙站起身来行礼:“下官不敢……”
童公公盯着他看了许久,刘誊章只觉随着他的视线,自己身子都僵住了。
许久,童公公才收回视线,语气放缓,道:“刘大人也知道,咱家难得出京一次,此番机会难得,便中途与董大人分开,办些私事。张副统领是沿路护送咱家的。不料……不料途中遇上些不明就里的朋友,拿了咱家一些东西。”
童公公看看刘誊章,只见他神色稍稍放松了些,又继续道:“这是咱家的私事,不便惊动旁人,只向你借些人手,追查一二。”
刘誊章闻言,忙行礼道:“是!下官一定尽力!”
童公公点点头,道:“不过,依咱家的意思,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他抬起头来,紧紧盯住刘誊章的眼睛,道:“毕竟,这是咱家的私事,你懂了么?”
刘誊章对上他的双眼,只觉那双狭长凤目中寒光凛冽,登时移开眼去,不敢看他,只连声应着:“是!是!下官明白!”背上一阵冷飕飕,竟是已被冷汗浸湿了。
童公公又点了点头,不再理他,又自顾自地吃着茶,刘誊章悄悄退到一边,抹抹额上的冷汗。
这一夜,知府衙门中兵荒马乱,不时有传令兵来往,传递密信。
童公公坐镇府中,看着张冀长传回来的一道道密信,面上丝毫不露,看完后便随手将信在一旁烛火上点了,便不再说话。
刘誊章立在一旁,看不出名堂来,只知童公公似是丢了颇为重要的东西。然而童公公表面上滴水不漏,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宿过去,天际渐白,日头也渐渐升起,奔波了一夜的张冀长才率兵回了城,进了知府衙门。
大步走进大堂中,见童公公正端坐在上首。
张冀长径自走过去,从桌上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这才稍稍缓过口气来。
童公公问道:“如何?”
张冀长默默摇了摇头。
童公公似是早料到会是如此,并未露出惊讶神色。
张冀长道:“我已带人查过,半度坡方圆几十里大大小小山寨十几处,我一一看过,均不是前日那些人……”
童公公咳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张冀长看了看一旁立着的刘誊章,知道童公公的意思是暂时先瞒住银两丢失之事,便也住了口。
他又看了看童公公,只觉他本就白皙的脸颊更显苍白,眼中充满血丝,一脸疲态,声音转柔,问道:“一宿没睡?”
童公公并不回答,算是默认。
“那你的伤势呢?没找大夫看看?”
童公公道:“一点小伤,无碍。”
张冀长皱眉:“小伤?”又转向一旁的刘誊章,道:“有劳刘大人,不否请大夫来看看?”
刘誊章闻言心中不由一惊。昨夜一宿,童公公面色如常,他竟丝毫看不出原来他身上竟还带着伤。
口中应着,刘誊章便张口要唤人去请大夫。
童公公皱皱眉,止住刘誊章,道:“一点小伤,不防事。”又对张冀长道:“既然你已查探过,没什么收获,我们应当马上动身,去濯郡与董大人会合才是。”
然而张冀长在此事上却出奇的坚定:“无妨,刘大人自着人去请大夫便是。另外烦劳刘大人准备车马,我与童公公要动身去濯郡。”
童公公抿抿唇,似乎还要说话,张冀长又道:“那些人并不在半度坡附近,我总觉事有蹊跷,此事急不得,还要从长计议。还是先找大夫看看你的伤,我们再动身不迟。”
童公公看看他,才低下头去。
“随你。”
终究还是依了张冀长,找大夫给童公公看了伤,重新包扎了伤口,又熬了些药服下。
刘誊章又准备了些酒菜款待二人,童公公与张冀长奔波几日,也极是疲惫,吃了些东西,这才去起身,向濯郡行去。
刘誊章还算有心,备了辆马车,车中摆设器具无不精美舒适。童公公自是进了车中,张冀长骑马在旁护卫,另调了几十府兵一路护送,向濯郡行去。
澄州城离濯郡颇紧,一行人一路紧赶慢赶,天黑之前,就望到了濯郡首府涉州城门。
张冀长路上已派人快马前去送信,董奇光显是已收到消息,知道二人今日会到,已带人在城门外候着。
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涉州城,董奇光慌忙迎了上去。
马车停了下来,童公公撩起帘子,探出身子来,董奇光迎上去,一脸欣喜:“公公总算到了!公公与张副统领走小道,本应快我一日路程。我昨日一到濯郡,却未见公公身影,大为不安,也不知公公是不是遇到什么不测?要是公公出了什么意外,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说着竟险些掉下泪来。
张冀长看着他挪动着肥硕的身躯扑到马车旁,做悲痛状,一张胖脸都挤到一起,心中不由厌恶。又见他伸手攥住童公公的手,做戏做到极致,竟真要落下泪来,对这董奇光更是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