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难忍,到渐渐麻木,张冀长只觉得这后背都不是自己的了。
神智渐渐模糊,张冀长却告诉自己不能低头,高高地昂起头颅,怒瞪对面那个品着茶看好戏的人。
那人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一双晶亮的凤目斜睨着他。
张冀长双眼直欲喷出火焰来。
却终奈何不了他分毫。
终于,一百棍打完,一旁侍卫放下军棍,在童公公示意下给张冀长松了绑。
绳子一结,张冀长便失了依靠般,顺着木架子滑了下去,在架子上留下一道浓浓的血痕。
后背在粗糙的木头上划过,无数木屑扎进肉里,张冀长却毫无感觉。
他跪倒在地,撑起身子,不让自己瘫软下去。
张冀长只觉得意识渐渐离自己远去,他甩甩头,努力睁开双眼,看到一双脚缓步走来,停到自己跟前。
那双鞋精细无比,极为华美。鞋的主人蹲下身来,与他平视。
一只细白的手扣住他的下颌,五指用力,捏得他生痛。
他被迫抬起头来,用力保持意识清醒,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那张精致美艳的脸庞。
那双本就狭长的凤目更深深眯起,眼中冷冷,射出森森寒光。
“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
“体格好,力气大,有些武艺。上阵杀敌,立了点功劳,调了进京。”
“便以为这京中,这宫里,也如战场军营那般简单。”
“哪知官场险恶,哪知宫里处处吃人。”
“正直得幼稚。”
“让我忍不住……想毁了你。”
张冀长只觉视线越来越模糊,连眼前那张憎恶的脸都渐渐看不分明。
无耻阉贼。
张冀长想张嘴骂他,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嘴唇早在刚刚受刑时被咬破,鲜血直流,微微一动,便扯动嘴角,火辣辣地疼。
张冀长想向他那张美得如面具一般的脸上啐吐沫,却怎么都动不了半分。
很好。
张冀长在心中默默地道。
你也是我最恨的那种人。
眼前黑暗一点点扩大,将他吞噬。
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将他的体力侵蚀殆尽,他终于昏厥,彻底瘫倒下去,沉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第6章
全身无一处不疼。
黑暗中,张冀长感觉自己全身都散了架似的,无处不疼。
他想挪动一下身体,却觉得身体犹如被千斤大石压住一般,动不了分毫。
四周全是死寂的黑暗,他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仍传来一阵阵疼痛。
一下一下。
是谁在打他?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隐约看到一个秀美的少年正骑在他身上,紧紧压制住他,抡起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他身上。
小潼……小潼……小潼为什么打我?
今天早上,听教习师傅说会有新的同伴来武部。
张冀长很高兴,好不容易挨过了上午的课,他便兴冲冲地跑去大厅。
远远便看见大厅中央站着教习师傅。
——还有一个少年。
他躲在门后看着,那少年一直背对着他,也看不清样貌。
教习师傅也不知在跟那少年说些什么,说了一会儿,教习师傅便自己去了厅后,只留那少年一人站在厅中。
张冀长忙高兴地跑过去,那少年听到响动,回过头来。
一张秀美的面孔映入眼帘。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两道弯弯得如柳叶儿一般的眉,小巧挺翘的鼻子,还有那粉嘟嘟的小嘴儿,下巴更是尖俏可爱。衬着一张粉白如玉雕一般的脸盘,还有一身新制的纯白缎子面长袍,这少年整个如粉雕玉琢一般。
就像从画儿里走出来的一样。
张冀长心道,这少年长得真好看。
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不由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因为上午的武技课弄得皱巴巴的,一身尘土,脚上一双鞋更是满布灰尘,都快看不出原本颜色来。
张冀长突然自惭形秽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就连站在这少年面前都会弄脏他。
看到那少年也正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他暗自把黑乎乎的手背到身后,在后襟上擦拭着。
看到那少年用目光询问他什么事,他竟觉得喉咙发干,都不知道怎么说话。
他冲那少年露出一个大大的傻笑,道:“你……你长得真好看!”
那少年拧起了好看的眉头,他怕那少年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又补充道:“你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好看!”
他不知那少年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只见那少年勃然变色,脸儿更是发白,嘴唇都抿了起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少年已经动作起来。
眼前白影一晃,他脸上剧痛,已经捂住左眼向后翻倒在地。
那少年瞬间如换了张脸一般,凶神恶煞:“我打你这不长眼的臭小子!竟敢来消遣小爷!”
张冀长躺在地上,委屈地捂着已经肿起来了的左眼,很是不解。怎么看起来贞静雅致,粉雕玉琢的孩子,瞬间就能动手伤人,言语嚣张。
那少年见他仍傻不楞登的样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更是心头冒火,扑了上去,骑在他身上,抡起拳头便打。
想不到那少年力气倒颇大,打得张冀长生疼。
张冀长身上挨了几拳,不由也火了起来。
我不过夸你长得好看,怎么就惹了你了?竟这样动手打我?便也挣扎起来,四肢挥动着往那少年身上招呼。
怎奈已失了先机,更被那少年死死压住,动弹不得,不一会儿张冀长便已遍体鳞伤。
两人厮打了一会儿。张冀长身强体壮,力气比他大不少,那少年压着他也颇是辛苦,呼呼地喘着气,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喝道:“你服是不服?”
张冀长倔脾气上来,虽处下风,却也不肯服软。脸上挨了几拳,受伤的嘴角滋儿滋儿地疼着,他也顾不上,大吼道:“不服不服!我撒尿手背后面,就是不服你!”
那少年闻言一愣,随即才明白话中意思,更是勃然大怒,正要举拳再打,不想刚刚一瞬走神,却被张冀长爆起使力,掀翻在地,反倒被张冀长压在地上。
张冀长恨恨,也提起拳头往那少年身上打去。
少年拼命挣扎,两人在地上翻来滚去的厮打起来。
也不知打了多久,两人都精疲力尽,瘫倒在地,谁也爬不起来。
张冀长四肢大开,瘫在地上,身上骨头散了架一般,无一处不疼,脸上也肿了起来。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正呼哧呼哧喘着气,却感到旁边躺着的那人拿脚踢踢他。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打,有气无力地应道:“干嘛?”
那少年也无力再打,冷哼一声:“臭小子,还挺倔的!”
张冀长没力气跟他吵,索性不理他。
不一会儿,那少年又拿脚踢踢他,他不耐烦道:“干嘛!”
“喂!你叫什么名字?”
“……”
“我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以后都是在一起学习的师兄弟,何必记这仇!你叫什么名字?”
“……张冀长。”
张冀长心想也是,又见对方主动问他名字,便将身上的疼都抛到一边。又想着,看这孩子文文弱弱的,想不到拳头倒挺硬。
“张冀长?”那少年坐起身来,收起双腿,盘坐着看着他。
“嗯。”张冀长也坐起身来,一动便疼的他龇牙咧嘴。
少年看他这样,更是哈哈大笑。
张冀长看那少年双腿盘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着,一身狼狈,纯白的新衣上沾满的尘土,还撕破了几处。玉雕一般漂亮的脸颊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鼻头红红的,嘴角也破了皮,正流着血。
张冀长不由也笑了起来。
突然觉得这样的人才是自己的同伴。
跟自己一样,也会受伤,也会流血,衣服上也会沾上尘土。
会叫自己的名字,会对自己笑。
总感觉自己把这神仙一样的人物拉到了凡间。
张冀长不由笑得更欢。
那少年看他的傻样,鄙夷地嗤了一声。看到他一张脸肿地不成样子,还在傻笑,更是滑稽,不由又跟着笑起来。
他笑道:“我叫简潼。”
少年笑起来,眼儿弯弯,如同天上月牙儿一般好看。
张冀长不禁又看得入迷。
“简潼……小潼!”
简潼又是一拳擂在他胸口,怒道:“什么小潼?叫大哥!”
张冀长闷哼一声,仍是傻笑:“小潼大哥!”
简潼气得直翻白眼,向后仰倒在地上,不想再理他。
张冀长也躺回地上。
即使身上仍疼着,他却觉得心情无比舒畅。
简潼。
从今以后,我们便是同伴了。
当然,教习师傅回到大厅后,看到两人这副模样,大发雷霆。
最后两人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一人举着一个水盆,在人来人往的膳堂门口跪了三个时辰。
张冀长嘿嘿笑着,胸口震动,更觉背上剧痛,咧着嘴醒转过来。
“你醒了?梦到什么了,怎么伤成这样还笑得出来?”
张冀长扭头向声音传来处看去,只见简潼正拿着块巾子给他擦拭背上的伤口。
刚刚一下一下的疼痛便是这么来的。
张冀长又对他龇牙一笑。
“我梦到你了。”
第7章
“我梦到你了。”
简潼看着眼前龇着牙傻笑的张冀长说出这一句,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头脑发热,两颊都烧了起来。
“胡……胡说什么?!”简潼斥道。
张冀长又是一笑:“怎么便胡说了?我确实梦到你了。”
张冀长看着眼前的俊美青年双颊通红,更是好看。
不由想起那日,自己受了刑,昏了过去,被人架回了瑞王府。
当时简潼正在瑞王府,见状大惊,忙招呼人将他抬进府里,又忙找大夫来替他诊治。
之后几日,张冀长一直昏迷不醒,又烧了起来,简潼便索性住了进来,除了朝堂上的事外,便留在瑞王府照料他。
他还记得自己刚醒的时候。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在病榻前的简潼。
看着简潼连日来操劳的憔悴样,还有那红彤彤的眼睛,显是曾为他掉过眼泪。
张冀长甚至以为,简潼已经记起他了。
然而拉着简潼细细一问,才知并没有。
简潼依旧对以前的事情懵懵懂懂,但因为与张冀长同为瑞王属下,又与张冀长颇为投契,这才悉心照料他。
张冀长虽然失望,却也有些高兴。
即使简潼不记得他了,他们如今却仍在一起。虽然不同以往,而今两人一文一武,总算也都在为共同的主上效力。
而他感觉到,简潼已经把他当做同伴了。
互相信赖,互相扶持的同伴。
简潼被张冀长看得不好意思,便又拿起巾子帮他擦拭。
清理一遍伤口,简潼拿起专治外伤的药膏,细心地一点一点抹上。
张冀长趴在床上,感受到背后一只柔柔的手在背上移动。纤长的手指沾着沁凉的药膏,在背脊上涂抹着。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也常这样替我上药。”
简潼听他又提起小时候赟沛阁的事,不知如何接话,也不好一再纠正他自己并不记得那些,便不说话,仍旧往他伤口上涂着药。
“小时候,我们一起在武部学习,武技课上,教习师傅经常让我们两个对练。”
“你那时候很厉害的,我每次都会输给你。输得很惨。”
“你总是骂我笨,说再这样的话以后你就一个人上战场去,才不带我这个笨蛋去送死。”
“可是半夜里你又总会偷偷摸过来,帮我上药。”
“就像现在这样。”
说着,张冀长撑起身子来,直勾勾地看着简潼。
简潼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上药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反应,脸却又红了起来。
张冀长看着他,双颊艳红,想起儿时事,心中不由也是一阵汹涌,不能自抑,伸手握住他的手。
“小潼……”
简潼如被烫到一般,急忙缩回手,后退开去。
“你……你这人!”
“啊——!”张冀长被他一把推开,跌回床上,触动伤处,疼得一声惨嚎。
简潼见他叫得真切,看他背上已经长上的伤口又开始崩出血来,也不由心疼,这得又急忙赶回床边,扶着他道:“当心!看你还……还……”
说着,想起刚才的情景,竟臊得说不下去了。
张冀长趴在床上哀哀地嚎着,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小潼其实还是关心我的。
就算他现在不记得我了,我们也还是互相信赖互相依靠的同伴。
与小时候一样,永远不会变。
张冀长这一回,在府中养了足足一个月的伤,这才下地。好在他身子健壮,底子厚,要是换了旁人,这这么一顿板子,只怕一条命也要交待了。
张冀长自觉身子无碍,便销了假,重新回宫当差。
望着那巍峨的皇城,金碧辉煌的大殿,无处不精美,无处不华贵。
然而经过此次,他却知道了,这宫中处处都是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处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
上次是他侥幸,又有瑞王的势力庇佑,加之童公公本身也并未曾真想取他性命,只是给他一个下马威而已。
然而下次却不一定就如此幸运了。
入了朝,进了宫,他的世界便彻底变了。
童公公说的没错,这里是与军营战场完全不同的地方。
这里是不见刀剑却更加血腥肮脏的战场。
他握紧拳头。
但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
童僖。
我绝不会任你宰割。
第8章
张冀长销了假,重回宫中当值。
一切如常。
只是……
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得自己未来宫中的这一个月有什么事情发生。
他望着孤身一人站在大殿外的简潼,思忖着。
上朝前,众臣均在大殿外候着。众人均三三两两,分作一堆一堆。只有简潼一人,身周一个人没有。仿佛无人敢靠近他一般。
张冀长皱了皱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简潼似乎发觉了他的视线,回头看看他,对他报以微笑。
这让张冀长更加疑惑。
为什么没有人敢靠近简潼?
不及多想,早朝时候已到,众人一齐走入大殿,按品秩列齐候着。
不多时,童公公手持拂尘走出来,扬声道:“上——朝——!”
张冀长望着高高站在台阶上的那个人,只觉背上已经好了的伤口居然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如同烙印一般,时时提醒着自己,这高台上站着的人曾经给与自己的耻辱和仇恨。
那人似乎用眼角余光扫过他站的地方,目光凛冽,满是鄙夷。
张冀长强迫自己低下头去,不去看那人。
随着众人跪下身去,口中山呼万岁。
双拳紧握。
绝不会再遂了那人心意,任那人宰割。
朝堂上,简潼跪在正中,恭恭敬敬,却分毫不让,据理力争。
衮王立在一旁,脸色铁青。
张冀长终于知道为什么无人敢靠近简潼。
自瑞王离京,衮王开始蠢蠢欲动。甚至开始翻出瑞王的政令,一一推翻。
瑞王发迹于南方,以扫寇立功,进而入京协助幼主掌政,根基在军中,另外执掌赟沛阁。至于在京里朝中,其实势力很薄弱。而衮王封府在京中,在朝中经营多年,朝中势力庞大。
从前瑞王在时还好,如今瑞王离了京城潋京去了西南湛城,衮王便开始发难,也无论好坏对错,对瑞王从前推出的政令一一指摘,甚至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