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就穿多点再出门,不耐寒的老人家猛搓双臂取暖。
「我能了解你想在逆军建立制度、划分权责的企图,也认为这是必要的,毕竟无规不成矩,没有制度,逆军终究难敌训练精良的天述大军,尤其是天述双柱之一的沙达亚,他手下精兵是他奶奶的强到不行。」
「那就让他明白这件事。」
「不明白的人是你吧。除了抢在所有的人前面打仗以外,他可曾坚持过其他事?」他反问思绪清明但有时牛角尖钻得过火的年轻军师。
「……没有。」
「制度能让军队强大,却也会拉开彼此的距离,看现在的天述国就知道了。」明老头道:「尚隆小子之所以能服众、带领逆军,是因为每一场仗他都冲第一个,绝不让任何人有站在他前头与敌人交锋的机会,把其他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重要,这点你很清楚,也是因为这点才服他的不是?」
冷月沉默,算是承认。
「这样的他是不可能容许别人站在他面前替他挡去危险的。」
史册斑斑可见,王者之路脚下必是鲜血淋漓,但那小子——
臭老头,我当然知道世界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但是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脚下的鲜血只有两种——敌人,和我自己……
「他就是这种人。」老人家叹气。
就是这点让冷月在服他的同时,也气得牙痒,不时冻得四周有如寒漠。
「天真会让他付出惨痛代价。」他说。
「我们该做的,就是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明老头道。
乘着木船顺流直下,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让人无法不警戒四周,随着雾的浓度愈增,毕罗德的警戒度愈高。
「你确定这是往逆军据点唯一的路?」站在船头的他问。
「是最安全的路。」坐在船中央位置的佟亦虹打量四周,缓声道:「如果没有意外,我们应该已经进入布署在据点周围的结界。」
「佟姊,这里很诡异。」邻座的雀喜不安地揪着她。「我、我好怕。」
「怕什么,真没胆。」与鸣雷同坐在船尾的艾妮亚嗤声。「不过就是雾大了点,有什么好怕的。」
「那条龙该不会还盘在那间屋子吧?」
化成人形的鸣雷忽道。
「哟,你记性变好了啊,竟然还记得那条自称什么圣兽的臭龙。」
「怎么可能忘,打不过的死对头——嗷鸣!死火妖!你干嘛又放火烧我尾巴!」
「除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之外,你就不能做点有建设性的事情吗?」
啥?魔狼一脸茫然。
「什么叫建设性?」
气死她!这笨狗——
「不要动。」毕罗德出声警告。「再动,你们俩就用游的。」
「……」两魔互瞪对方一眼,哼一声,左右别开脸。
「呵,呵呵呵……欸,疼……」
毕罗德回头,看着雾中的人影询问:「伤口又痛了?」
「还好。」佟亦虹道。「倒是对你觉得抱歉,你说过不想再见到尚隆,但——」
「这是让你安全的唯一办法。」毕罗德淡声道。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打算留在逆军?」
「我只是护送你和雀喜到这里,确认你们安全无虞之后我就离开。」
「尚隆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他——」
「你们的世界有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无法苟同尚隆的做法,也没打算改变最初的想法。」
事实上,若不是因为佟亦虹,毕罗德认为自己不会再见到尚隆,更不会与逆军扯上关系。
「王城派人追捕你的原因——」
「那是我的事。」毕罗得倏地打断她,察觉自己语气过度强硬,尴尬停口。「……抱歉,我的意思是我会自己处理。」
「你会马上离开吗?」佟亦虹又问。
「确定你伤势没什么大碍,我就离开。」
「如果是这样,我希望我的伤永远不会好。」
呯咚!毕罗德心口忽地强烈一跳。「佟亦虹——」
嗅、嗅!鸣雷掀动鼻翼。「毕罗德,有人来了!」
鸣雷的警告才刚出口,一阵飓风来袭,卷起猛浪,毕罗德一行人乘坐的小舟剧烈地左摇右晃,眼看就要翻覆。
毕罗德抱起佟亦虹。「鸣雷,保护雀喜!艾妮亚!」
在船翻覆前,一行人分三个方向跳开。
待双足落地,狂烈飓风再起,似是人为操纵,朝毕罗德与佟亦虹直接而来。
风起,雾散,分出一条视野清晰的甬道。
一端,手执长剑的男人,跨骑白色翼狮,居高临下;一端,男人手抱伤势未愈的艳丽娇娘,仰首直视。
「毕罗德?」
「尚隆?」
同样讶异。
但尚隆惊讶的程度绝对比毕罗德要来得多更多。
「亦虹!」
认出躺在毕罗德手臂上的人,尚隆不顾离地高度,倏然跳下。
佟亦虹挥手,虚弱一笑。「嗨,尚隆,好久不见。」
「你的脸——怎么回事?」
「不小心受了点伤。」佟亦虹耸肩想故作轻松,扯痛的伤口却不让她如愿,黛眉因疼痛锁紧。
尚隆走近两人到只剩半臂的距离停下。
「她是为了帮我才会受伤。」是自己的责任就不会推诿,这是毕罗德的诚实。
「没有女人会无聊到划破自己的脸。」尚隆看也不看他,一双眸紧盯他怀中俏脸惨白的佳人,拨弄她垂落在额前的发鬓。「你看起来真糟。」
「是挺不好看的,伤口似乎很深,可能会留下疤痕。」她苦笑。
「就算这样,你依然很美。」他说,抢下佟亦虹抱入怀中。「佟亦虹这个名字代表的不只是外貌。」
双手顿时一空,毕罗德微愣,看着尚隆将人抱上九方背脊,又回头走向自己。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让她受伤——」
「碰!」一声,充满魄力的重拳击中毫无设防的毕罗德下颚。第二声「碰」,是承受重拳的毕罗德整个人撞上大树的声音。
「尚隆!」
「毕罗德!」随后循声而的艾妮亚等人见状大叫。
艾妮亚跳出来追问:「你、你干什么!为什么打毕罗德?还打在他脸上!」火魔很在意自己食物的「完整性」。
咻!抽剑离鞘声起,剑尖落在毕罗德鼻前。
「叫鸣雷过来。」
「……」
「不用鸣雷,吃亏的人是你。」
毕罗德仍然沉默。
尚隆丢开剑,揪起他。「我不会因为你不还手就停手。」
「尚隆!你敢再动毕罗德一根汗毛,我就杀了佟亦虹!」
「你敢,」狠戾的眼神扫过扬言威胁的千年火魔。「我就拆了你。」
……艾妮亚定住不动,蓝瞳错愕瞪视厉声喝阻的尚隆。
就像上次一样——不过一个眼神、一句吆喝,竟让她无法动弹!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第二拳重重轰下,毕罗德仍然没有还手。
第三拳——硬生生停在裹着伤药的右脸前。
仅管来得及收住拳势,拳头刮起的风仍在柔嫩的脸蛋上划出一条细细的红痕。
血痕凉如水,浇熄尚隆满腔的狂怒。
「亦虹,让开。」
「是我决定帮他,我做的决定、因此受的伤由我自己负卖。」外露的左眸坚定地看着他。
「那就不该来找我,让我知道。」
坚定的眼放柔。「因为我要你照顾我。」
「……」握紧的拳松开成掌,将她打横抱起。「任性的女人。」
「是的,我任性,非常任性。」佟亦虹安心地闭上眼,躺在他宽厚的肩膀。「我很抱歉,尚隆,让你想起不愉快的过去,真的很抱歉。」
「不准有下次。」尚隆说,并在转身走入浓雾前交代:「跟着九方,它会带你们离开结界进村子。」瞪着空荡的双手发愣,直到鸣雷推他,毕罗德才回过神。
匡啷!
「有声音。」
「啊?你说什么?」经过他身边的鸣雷停步。
「有什么破碎的声音。」
鸣雷动了动耳朵。「哪来的声音?没有啊。你是被尚隆那两拳打傻了吧。」呿。跟上九方。
接着是艾妮亚,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干嘛不还手,有你这种主人真丢脸!」她恨!每一步只差没在地面烙下火印。
「你、你没事吧?」雀喜怯懦问完,也不等他回答就快步往前走。
——想得到她吗?
一瞬间,声音如丝,钻进毕罗德脑海。
——你想得到她吧。那个女人,我可以帮你……
甩甩头,毕罗德迈步跟上众人。
他一定是听错了。
第七章:隐动
夜所代表的,不是宁静,就是喧哗;不是安憩,就是肃杀。糟糕的是,人往往没有选择的权利。
战!是现场仅有的意志。
「吼——」兽咆是死前的呐喊与求生的挣扎。
利爪企图刨刮眼前强敌,兽口咆哮争相吞噬来袭的人族。
杀!是此刻唯一的动作。
刷!刷!利器刺进皮肉割开血口的撕裂声,回荡山林。月芒落在剑锋,照着绿黑相间的污渍,映出诡异阴森的光泽。
新的血渍覆盖旧的,皮肉间的油脂混着新旧血渍凝结在剑身,尚隆抓了把草,抹下剑身厚厚一层黑绿杂白的血脂丢在一旁。
「血过不留,脂滑不滞,魔兽化成的剑还不错嘛。」尚隆说。
就在这时,他口中那把剑在毕罗得举臂一挥下,将一人高的魔兽划成两半。
「好剑。」尚隆吹吹口哨道。
毕罗德感觉手上的鸣雷颤动,似是非常得意。
「你手上的剑——」毕罗德顿了下,改口:「你背来的剑很普通。」
「嗯。」背了一篓子铁剑的男人老实点头。「这里头甚至没有一把来自武人公会——糟糕,又断了,早知道就不清,直接换新的还比较省事。」
丢开手中断剑,换上一把挥动,抓回手感。
「你知道,逆军有两大特色,第一个是没有人会乖乖听我这个头子的话,第二个就是穷,没有让武人公会坑的本钱,当然买不起那些可以用来砍杀魔兽的兵器。买不起,只有练就一身不用公会武器也能砍杀魔兽的本领。」银光一落,魔兽哀嚎。
毕罗德不甘示弱,「疯子。」话落时,也让一头魔兽脑袋与身体分家。
「可惜人毕竟只是人,再普通不过的人,无法突破定则的窠臼,超越限制,没有武人公会的武器伤不了魔兽分毫。说来讽刺,被认为是最无用的普通铁剑能对付的竟然是有本事制造出公会武器的人族。」
「你可以不是?」毕罗德问。「用一般的武器砍杀魔兽。」
「我?」尚隆耸肩嗤笑。「我还算是人吗?」
金瞳收进魔兽遭尚隆一招毙命的景象。「的确,这是极度需要思考的问题。」
朗笑声穿透杀伐的氛围,添入一抹轻松。
「不愧是我欣赏的男人,毕罗德,和你并肩作战非常有趣,哈哈哈哈哈……」
「我不觉得。」第三天了是吧?毕罗德暗算。
从踏进这个奇怪的地方开始,鸣雷就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变回人或狼的形态;换句话说,战斗一直延续,没有停止的时候。
他,甚至不知道为何而战。
一切,就从三天前踏进这个诡异的地方开始——
「啧,没赶上。」尚隆抓头,无可奈何叹口气,但很快转换情绪,双手左右摊开,宽肩一耸。「算了,反正也只是少一晚,差别不大。」
西斜的夕阳烙出尚隆伟岸的身影,连同在他身后一路走来始终沉默的男人,以及从出发到现在一路哇哇鬼叫到底的少年——
三个人、三道影子,心情各异。
「这是哪里?」毕罗德问。
尚隆转身,凝视他好一会。
「杀了你之后,我打算弃尸的地方。」
「……」
「嗷呜——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跟着来的鸣雷惊叫。「杀毕罗德?你真的要杀毕罗德?为什么?该不会是因为毕罗德让姓佟的女人伤成这样,你火大、你不爽,想找人出气?」
「是又怎样?」浓眉一挑。「怎么?想保护你主子?」
「不不不!一点也不!」鸣雷兴奋地原地绕圈,又蹦又跳。
「杀!快杀!你杀了他我才能自由,哇哈哈!我想自由很久了,该死的是我不能动手,毕罗德也不是随便谁就杀得了的人。」
「不过动手的人换成你就不一样了,哇哈哈哈——你来动手,毕罗德绝对活不了——」
「呐呐,想想看,你宰了他,我吃了他,你心情好,我肚子饱,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艾妮亚那只小火妖更不可能发现,一石二鸟多愉快,来来来!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可惜!」
魔狼少年眼巴巴等着,舔舔唇——咻,好茶即将上桌,肥鸭就在嘴边。
尚隆打量鸣雷万分期待的表情,下了结论:「你这个主人很不得魔心。」
「……」
被两人拿来讨论、等着被宰上桌的毕罗德无言。
「什么嘛,只是说说而已啊……」后知后觉的魔狼嘀咕,蹲在地上扒草,好忧郁。「以后不要开这种让我有所期待的玩笑。」可恶的尚隆。
「好个忠心耿耿的魔仆,你的忠心真是让人」感动「,鸣雷。」尚隆讥讽,回头看向听见鸣雷这么说还是面无表情的男人。「你的魔仆真的有再教育的必要。」
「与你无关。」
毕罗德冷冷地说,无意解释基于主从契约建立的关系本就没有「忠诚」二字存在的空间。
他认为,到哪个世界都一样,人类与魔物,只有相互为用,没有情感可言。就算真的有,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开始连我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怎么可能建立在我和艾妮亚与鸣雷之间,他们的服从来自于主从契约,忠诚只是假象,让他们臣服的,是契约。
毕罗德始终如此认定自己与魔物间的关系。
尚隆嗤笑,像在纵容孩童对大人刻意的挑衅般。「你还是老样子。」
就是这样,更让毕罗德恼怒。「不要说得好像你认识我很久。」
他真不明白,来到这个世界并没有让他得到想象中的平静,反而莫名其妙卷进一个又一个的谜团。
他像个遭通缉的要犯,人人喊找、个个想抓,麻烦事不但没少,还多得让他觉得烦躁、觉得焦头烂额。
在原来的世界,敢打扰他的,只有企图夺取他魔力的魔物。
「我想我认识你,毕罗德。」
擦身而过的瞬间,尚隆趁机握住毕罗德一截红发,缠在手上,有效地止住毕罗德的脚步,也得到一记警告意味浓厚的狠瞪。
「放开。」
尚隆立刻乖觉松手,举做投降状。
「我放了,你也不要生气——不过被卷入跟自己无关的事,走上自己从没想过会走的人生,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毕罗德沉默了,好半晌,突然开口:「佟亦虹的事我很抱歉。」
「喂,你该不会相信那张狗嘴,以为我拉你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就只为了杀你出气吧?这只狗笨就算了,不要连身为主人的你都跟着一起笨成不成?」
「喂!尚隆!你说谁是狗?我是魔狼!狼!」
「去去,到旁边啃你的骨头去。」挥手赶狗,不,是赶狼,回头再道:「我承认,看见她受伤当时我的确想杀你,让女人受伤不是男人该做的事,不过我更清楚她那一身伤是自己活该。说真格的,这事不应该算在你头上,纯粹是那女人的任性。」
「呃?」活、活该?
「那是她管闲事的代价,她是个爱自找麻烦的女人。」尚隆朝毕罗德像个顽童似地吐舌,扬拳提醒。「不好意思,那一拳。」
毕罗德皱眉。佟亦虹是为了救他才会遭奇术师袭击,不得不与舞娘团分开,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处境,尚隆的说法好像他才是受害者,他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