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东林摸摸鼻子:“那是可以想见的……很不体面的话。”
“哦——”段榕拖着长长的尾音把合约一拍,“那我很荣幸啊。”
说话的时候,还一副“带笑看”的神色。
“我不太荣幸。”顾东林审慎道,“简直是被兵不血刃的……”
段榕循循善诱:“你写出东西来,他们就不敢再风言风语了。上手不是很难,你先学一学,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就专门为我填词。”
“你作曲,我填词?”
段榕意欲不明地微笑,眼中深深沉沉的一点精光。
顾东林感叹悲剧的诞生。
“什么?”
“就是说我得努力配得起这个价钱么……”顾东林作为一个以权谋私的家伙,有点不大情愿,“不过即使是悲剧,也必然是伟大的悲剧。”
“为什么是悲剧?”段榕看到顾东林莞尔挑眉的表情后,习惯性一语带过,“不过你这个价钱有点高,为了防止公司其他填词人嫉妒,最好能在有空的时候能来这里……”
“洒扫庭除?”
段榕叉手:“行政工作。”
顾哲突然觉得风言风语也似乎很有道理。
但是他毕竟不是立牌坊来的,他是立家规来的,所以很是温顺地笑了笑,然后在林宏他们的小训练室坐了一天。显然,信息已经以惊人的速度传到林宏这个荒凉地来了,他问题相当多。
“金牌填词人都不一定每一首都能卖这个价,”高大的汉子坐在他身边,很不安地拧着瓶盖,“你是不是跟段先生……”
背后几个在顾自练习的都纷纷竖起耳朵。
林宏觉得说到这里就够了,不禁低下声,“不过他好像外面有人……”
顾哲屈起食指抵在唇上,若有所思:“你是说那个叫黄显的小孩儿?”
“你知道?!”林宏不可置信,“知道你还……”
顾哲淡定,“我们不是。我上次在他家的时候,还以为自己马上能跟女朋友结婚当爹来着。”
林宏的唇角抿得很直,良久才道:“那你还……段先生明显是、是那个意思。”言下之意是你根本不会写词,还喜欢女孩,却接受这个价钱……这个硬实的汉子开始觉得,温和的顾先生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了。
顾先生微微侧转身,“你是觉得我唯利是图、道德沦丧么?如果按照你的逻辑,我单纯为钱而钱,也不用填什么词,直接给我张卡就行,现在就应该立马在他的办公室里搞Office Play!你拥有财产,是需要别人的认同,说到底是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人与钱的关系更重要。也许在金钱这个问题上,他在很高的维度,我在很低的维度——与三亿无产阶级血脉相连——但在人与人的关系上看,你的预设是他在追我,显然我在更高的地位。所以我接受他的好意并不意味着我堕落,而是我作为天朝上国接受他的进贡,接受他的臣服。否则他会惶恐不安,害怕我让他痛苦。至于做不做表态,那是另一件需要审慎的事情了。”
林宏锁着眉头点点头,将顾哲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你钓着他?”
顾哲倒吸一口凉气,心想失策失策,原来在俗世的语境下,这种行为还是有对应语言的。“这个这个……毕竟你要处久了才知道是不是真爱,就像你要念很多书才知道你该选择哪个流派……一见钟情难度系数太高了。而且他还提供很好的午餐。”
说着,看了看眼前还热腾腾的烤鸭。
林宏表示,能对段先生有真爱,那真是一个瞎了眼的悲剧,“他在圈里是出了名的花心。不过你们都不介意,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了,反正他有钱有势,分手费也给得挺慷慨。”
顾东林对于林宏立马把自己归为与黄显一个段数的“你们”,表示十足气愤:“这不是逐利!你想想,一个医生,他行使治病的技艺是为了挣钱,还是治病救人?”
“挣钱。”
顾东林头疼:“治病的技艺是针对身体,它本身不能挣钱——换一个,你做音乐是为了引起共鸣,还是挣钱?”
林宏这下纠结了:“引起共鸣。但是你说也要挣钱?”
“音乐这技艺的本质是引起共鸣!你施展你的技艺,让听众获得快悦,而你得到的名利是报酬!报酬是附带的,和逐利是两码事,因为所有技艺都是为了对象有利,而不是对施展技艺的人有利。有识之士宁可受人之惠,也不愿多管闲事加惠于人,所以就需要对象付给他们报酬!就像统治者应该享受最优渥的生活一样。”
林宏眨了眨眼:“唔……我们刚才在说段先生。”
“以此类推,我作为一个被追求者——这是你的预设,我对此不发表任何评论——我从事的技艺是被取悦,对象是段榕,目的是为了让他在取悦我的过程中得到满足,让他不遭受失望与痛苦。我满可以不用去管他的,是不是?所以我需要报酬。”
林宏摇头气愤道,这可真是歪理邪说,然后顿了顿:“是么?”
“而且他付的报酬我必须接受,这不是我自私贪财,而是我有这个责任对
自己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不是,我有什么权力让我自己遭致饥饿的痛苦——特别是月底没钱恰好有人向你伸出橄榄枝的时候?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惟其疾之忧。我们长年累月漂在外地,不能承欢膝下彩衣娱亲,那我们的底线就是把自己照顾好,并且尽可能感激并接受一切他人的照拂。我们怎么可以为了那些虚荣的所谓自尊而放弃孝道!我们都是有父老乡亲在家乡翘首以盼的!所以我即使满心不乐意,也得接受这引诱的烤鸭,带色的馈赠,是不是,因为有更高的价值值得追求!在有选择的时候,你根本没权让自己混得不好,因为你说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是父精母血,是差序格局中的一环——我还是嫡长子!何况,人生总是有选择的嘛,在啃老与啃老公之间,是吧,任何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坚决选择后者!这在传统道德观里,是英雄啊!中国式英雄都是有范式的,第一原则,就是孝顺!像专诸刺王僚,周处除三害……”
说着,又瞟了一眼那烤鸭。
“唔……”林宏捏着鼓棒。
顾哲七拐八绕,把林宏从狭隘的爱情八卦中引申到更为深沉的使命观与孝道上去,导致林宏立马放弃了对他进行道德的批判,转而认为顾哲不单是个明白人,还是个大孝子。看到段榕来接他下班,愣是为他委身人下而痛心,恨不能顾哲再钓他个十年八年。
45、虐贱人有的是招(一)
段榕送他回去的时候,问他一整天有写什么东西么?顾哲很坦然说没有,给你省钱。“他们也不知道要给我填哪首,给了我好几卷DEMO带和乐谱。”
段榕轻描淡写说,要不我给你回家开个小灶?然后比较温柔地提点他,他虽然不才,那也是一代词霸。
顾哲心说操之过急,操之过急,但笑不语。段榕吃一堑长一智,现在凡事随着他,把他送到楼下陪着轧一回路面,老实回去了。
一到宿舍,顾哲发觉自家这条件还放不了DEMO带,不禁很是郁闷,然后眼珠子一转就开始动歪脑筋。
他先是敲开底下计算机系一个讲师的门,让那个睡眼惺忪的程序狂人做个小软件,从网上海量抓中文歌词,然后做风格的初步筛选。到晚九点,样本差不多已经膨胀到令人发指的境地,然后他给远在英国的孙涵打了个电话。
“老孙,有空么?”
老孙道,现在才中午,地球还需要转八个小时,大不列颠才会日落。
“无所谓,你晚上能帮我处理一个样本么……对,外部录入……不不不需要这么专业,只是一些歌词,SPSS就足够了。我手边已经大致分了几个风格,你只要帮我研究一下,如果太多的话只处理榜单那一类就可以……嗯……就是语法习惯,语言结构,特别是词频方面,还有韵脚……对对对,这个你比我熟,我只要结果好了,能简单到我能看懂……不要偏相关!不要置信区间!显着水平……显着水平就是我能看懂!你看着办。”
段先生在其后的几天里忙乱非常,既然顾哲态度已然软化,肯呆在他身边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也省去了很多路上的时间,可以专心致志在公司里处理事务,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以此来展示精明强干的一面,反正男人认真工作的时候最性感嘛——而且他光顾着那啥,手头的活儿积压了不少。他丝毫不知道顾哲身后有个非常庞大的团队在运作,用世界上顶尖的计算机昂贵的运营时间解构近三十年来华语流行乐坛的歌词导向,并对审美水平的下降秉持痛心疾首的态度,还准备把那数据倒卖给某位金牌音乐制作人大赚一笔,只是还没有找到道德上的合法性,不好意思开口。
但是顾哲的处女作非但没给他带来什么惊喜,反倒给带他来了个惊雷。
原因是这样的:顾哲天天赖在段先生的办公室里捧着语言学的典籍参详,述而不作,吃吃睡睡,但某天突然被Matthew手上一份稿件吸引了。
他对那份歌词的总体评价是:太不体面了!太不含蓄了!太不了解岛国国情了!遂抬手执笔,一气呵成。Matthew原本绝不会容许这种事发生,但是鉴于他的火眼金睛,已经断定主上是那颗草,于是就假装没看见。
而且他看见了,也不知道顾哲在写什么。
结果那是韩誉准备漂洋过海走向国际的首支日语单曲。
结果那天韩誉还回了公司。
他摘了墨镜,一看顾东林在改歌词,就哼了一声,“原来你会日文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就你教我日语吧!那些人老也教不好,气死我了!”
顾东林也跟着哼了一声:“原来你还会说成语啊!”
韩誉一边艾拉艾拉,一边摘掉帽子口罩。也难为他,秋老虎行凶的日子里,还捂得严严实实。他一边老实不客气地往沙发上一躺,一边问:“对了,前几天段榕去了片场,还带小黄显去了酒店,你知道没?——你们这该分手了吧?该考虑我了吧?”
顾东林恩哼一声:“我说了,我是快有老婆的人了,只是老婆跑了而已,谢谢。”
“你没说过。”韩誉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嗤了一声,说连我司机都知道你们有一腿呢,他还是从XX的司机那听来的,整个司机圈都晓得。“不过他很有原则的,绝不脚踏两条船,他只跟一个人好,分手也很干脆。你反正以后也得跟我,看在我的份上,你讹得轻一点,他毕竟是我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顾东林吃不消地从椅子上转过来:“……你能不自说自话么?”
韩誉拿帽子往脸上一遮:“笨死了。”
于是段榕后院再次失火。他不怕神一样的对手,不怕猪一样的队友,就怕神一样的对手愣是要冒充你猪一样的队友。
等他下午进到办公室,就意识到气氛比较凝重,虽然里头的人在谈笑风生。韩誉刚睡醒,头发毛扎扎的,跟顾东林凑在一起在看歌词,就几个日语单词还打死也教不会,正在被很人道主义地人道毁灭。作为一个音乐人,他毕竟是很敏感的,知道这两人的和谐之下必定有属于自己的暗流汹涌,于是非常嫌恶地看着自家弟弟,冷冷清清地说你怎么回来了?不好好拍戏?
韩誉抬眼看了眼段榕,“小黄腿脚没好嘛,今天下午放假。”
段榕登时咳嗽几
声,扶桌摁眉心:“嗯……他那天崴了一下……我带他去看医生了。”
韩誉嘶声说拉倒吧,那段数,我都看出来了,偏过头对顾东林眨了下眼:“不过回来的时候真崴了,嘿嘿。”
顾东林莞尔一笑,颇有大家闺秀神秘莫测的风范。
段榕着慌了,让他弟弟赶紧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但是两人看着他的眼神明显都是一致的不怀好意,让他由衷升腾起一股色厉内荏的怒火,淡淡道:“我就是送那小孩儿去了趟医院,怎么了?你们俩呢?那照片的事还没完呢。”
韩誉大大咧咧摊着手臂翘着二郎腿:“没干啥呀……啧啧,反正又不干我们的事,是不是,小顾?”说着,站起来就艾拉艾拉往外走。
段榕傻了,一把拽住他:“你就这么走了?”
脸上写着:你这么捅我一刀居然就拍拍屁股走了?!
韩誉笑得邪邪:“最近我觉得小黄显也挺好……既然你没啥意思,那就归我啦。”还把拿着帽子端手上,朝顾哲很酷地行了个美国军礼,“什么时候看不上他了跟我说一声,反正我最喜欢你,阿姨洗铁路!”
顾东林在旁边看着都替段榕可怜,看他那被亲兄弟背后捅刀子一扎两个洞呕出一口陈年老血的模样,实在是很不厚道地要仰天长笑。Matthew从段榕进门的时候起就在外面候着,亲眼目睹主上和太子爷连体面都不要了,在门前胡乱杠上,不禁跑进来对着他愁苦:“你这时候还要笑?还笑!”
然后又一瞬间想到韩誉那照片,毛骨悚然地盯着顾东林的后脑勺,心想这娘娘莫不成还是兄弟阋墙的祸水?
顾东林不解,“依你的意思……姘头打架,还要坐在一边哭?”
说完又是哈哈大笑。
被叛徒这么一闹腾,段榕在剩下来的时间里都扶桌摁眉心,寂寞自潦倒。顾东林不跟他说话,他也不说,似乎还对现状很不悦,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到了下班时间,顾东林摘下耳机,“走?”
段榕不说话,扶桌摁眉心,寂寞自潦倒。
顾东林也不理睬他,收拾收拾准备走。出门几步,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亦步亦趋,不禁又要憋笑,憋得相当痛苦。下电梯的时候人很多,段榕假装无事地在电梯里报了个中餐馆,说今晚去那儿吃吧。他就很坏地假装深思熟虑一番,客气地把人家拒绝掉了。
电梯间里气温直接掉了十来度,比下楼还快,冻得他直想笑。
等到电梯一开,大门一出,段先生就很不体面地拽了人塞车里头,然后扶着方向盘,拿出工作时候坚毅冷峻的姿态,释放出强大的气场,表达不爽的心情。
顾哲大乐,哼了几句韩誉的新歌。
段先生开了一段路之后受不了,停下,开始爆发。
爆发第一轮,中心思想:我没有!你信韩誉不信我!
因为意识到气势太弱,姿态太低,立马改口,于是有了篇幅颇长的第二轮辩解,中心思想是:我有了,也不关你事!只有作为固定的伴侣,才有资格管对方的床事!
这一来气场又太霸道了,于是第三轮试图进行意识形态灌输:你也是男人!也没结婚!知道这个事情必须解决!所以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为了增强说服力,还提供了一点证明:我想起来了!你崴过脚!哼哼!你也崴过!你又不是没崴过脚!
最后想起自己的伟大目标,以重复中心论点作结,不怎么委婉地提出:只有作为固定的伴侣,才有资格管对方的床事!才有资格管对方的床事哦!固定伴侣哦!
恨不能在后面加几个字:包邮哦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