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声地说:“你去看看你的屋子,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吩咐他们改。”这句话说完,他便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蔡霖给他掖好被角,便起身走了出去。
张公公已经候在殿外,连忙躬身对他行了一礼,随即殷勤地带他去往旁边的一个小院。
里面很是清雅,几竿翠竹旁有个小池塘,旁边一个小花园,姹紫嫣红开遍,堂屋加厢房一共有五间,卧房与书房都布置
得很雅致,色调是近乎于白色的淡蓝,蔡霖感觉很满意,对张公公微笑着点头,“多谢。”
张公公连称“不敢”,又叫来侍候他的两个小太监,对他说:“他们是太子殿下拨给蔡大人的,这个叫初五,那个叫腊
八。如果他们服侍得不好,蔡大人只管教训。”
那两个伶俐的小太监连忙跪下磕头,蔡霖温和地一笑,“起来吧,不用多礼。”
正说着,有太监过来宣旨,“皇上口谕,宣蔡霖御书房见驾。”
蔡霖领了旨,去换了身衣服,便跟着那个太监往御书房走去。
两人出了东宫,沿着回廊绕过前殿、正殿,刚走到小花园,便见前面走来一群人。蔡霖还没看清来者是谁,前面领路的
太监已经避到路旁,轻轻对他说:“是皇后娘娘。”
蔡霖连忙让到路旁,微微垂头,不去看渐渐走近的人。
第11章
随着环佩叮当,一群太监宫女渐渐走近,然后停下。在短暂的静默后,蔡霖便看到一截绣着凤栖梧桐的裙裾出现在眼前
。他没有抬头,看到旁边的太监跪下去磕头,便跟着长揖行礼,恭谨地说:“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一个温和里隐含着居高临下的倨傲的声音响起,“你是蔡大人吧?”
蔡霖很冷静,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下官。”
“嗯,蔡大人仗义相助太子,有功于社稷,令人好生相敬。”皇后慢悠悠地笑。
蔡霖很谦逊,“太子殿下吉人天相,下官机缘巧合,略尽绵薄之力,何足挂齿?”
“蔡大人太客气。”皇后亲切地说,“大人初进东宫,有什么短的缺的,只管叫人去我那里拿。”
“不敢。”蔡霖深施一礼,“多谢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准备得很齐全。”
“那就好。”皇后温和地问,“蔡大人成亲了吗?不知夫人是哪家闺秀?”
“下官未曾成亲。”蔡霖不欲多说,便礼貌地道,“皇上宣下官见驾,还请皇后娘娘见谅。”
“哦,既是陛下宣召,那你去吧。”皇后很识大体,立刻放人。
蔡霖对她行了一礼,“下官告退。”便不再停留,与宣旨的小太监往御书房走去。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失礼地抬头看那
位国母一眼,一直持礼甚恭,让人无可挑剔。
走进御书房,皇帝欧阳铿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章,一见他进来便温和地笑道:“不用多礼。”
蔡霖还是跪下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欧阳铿的眼里带着几分疼爱,微笑着说:“爱卿太过拘谨,一点也不像你叔叔,他一向洒脱不羁,对所有繁文缛节都嗤
之以鼻。”
蔡霖听出皇帝的话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心里微感惊讶,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斯文地笑道:“俗话说:“皇
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微臣的五叔是家中幼子,先祖父十分宠爱,不以规矩拘他,才使五叔可以尽情挥洒,享受乐
趣。微臣乃家中长房长孙,自幼便受期许。家父耳提面命,管教严格,因此比不得五叔潇洒。”
欧阳铿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这句话,新鲜之余不由得笑出声来,“令尊管教严格,这也不是坏
事。如果你家中未遭不幸,将来你就得继承家业,要是像你五叔那么万事不萦于心,说不定偌大家业就给败了。”
蔡霖点了点头,“是啊,我爹也这么说。”
欧阳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温和地问:“你五叔那些年过得好吗?可曾成亲?有孩子吗?”
蔡霖沉吟片刻,认真地说:“五叔一直未曾成亲。微臣记得五叔常常出去游历,直到过年了才会回来,在家中呆一个月
又会离开。他待微臣甚为亲厚,但微臣总觉得五叔眼神悒郁,即使脸上在笑,实则并不开心。”
“哦。”欧阳铿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陪我去御花园走走。”
“是。”蔡霖退后两步,等他走过身边,这才跟在他的侧后,一起走出门去。
帝国至尊总是有着无比的威慑力,虽然这位陛下见到蔡霖时总是和颜悦色,但他也并没有忘乎所以,始终落后欧阳铿两
步。皇帝每次跟他说话都要扭过头去,很快就觉得累,便笑着说:“朕听太子说了,他初见你的时候,你正在水边垂钓
,听上去一派悠闲,怎么这时候如此胶柱鼓瑟?”
蔡霖微微低头,轻声答道:“微臣怕被人参君前失仪。”
“不用怕,朕恕你无过。”欧阳铿的声音很温和,“蔡霖,朕与你叔叔是莫逆之交,情份不同,你是蔡炫的侄子,又自
小与他亲厚,朕希望你能有你叔叔的风采,不要太拘谨。”
“是,臣遵旨。”蔡霖微微一笑,抢上两步,并欧阳铿并肩而行。
第12章
皇帝一直让蔡霖陪着,逛完御花园,在亭子里坐着品茶、下棋,然后又一起回去用了晚膳,这才放蔡霖回东宫。
几乎是一夜之间,“圣眷隆重”这四个字便紧紧跟随着这个初初进宫的小官吏。几方势力都在努力分析,皇帝是藉此表
示对太子的看重,还是单纯喜欢这个年轻人?不过,无论是什么原因,与这位蔡大人结交总是没有错的。
于是,各式精美的请帖接二连三地飞向东宫,邀蔡霖到他们的府里去,名目五花八门,听曲、赏花、品茶、饮酒、吟诗
作赋,今天这家老人做寿,明天那家孩子满月,或者娶亲,或者嫁女,竟是络绎不绝。蔡霖坐在窗下,看着面前的几案
上放着的一摞请柬,不由得啼笑皆非。
欧阳拓慢慢地走进书房,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来,“文暄,怎么了?这么烦恼?”
蔡霖抬头看着他,身姿依然懒散,没有遵照官场礼仪起身迎接,而是指了指面前的那堆东西,有些困惑地说:“我根本
不认识他们。”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蔡霖的态度就一直淡淡的,让欧阳拓感觉很舒服。住进东宫后,他守了两天礼,欧阳拓顿时觉得浑
身不舒服,要他不必拘礼,还像以前那样,蔡霖本来对荣华富贵就没有欲望,从没想过要升官发财,所以也就不再勉强
自己处处拘谨,在他面前很放松。欧阳拓将他当成知己,对他懒散淡泊的模样非常喜欢。
他走到桌前,拿起几张请柬看了看,微微一笑,“世人跟红顶白,皆属平常,文暄今非昔比,他们自然要趋之若鹜,那
也没什么稀奇。”
蔡霖微一皱眉,冷淡地说:“我不去。”然后起身给他拉椅子,示意他坐。
欧阳拓的伤已经好了一些,不必整天卧床休息,但仍然不能久站。他坐下来,兴致勃勃地一一翻看那些请柬,忽然目光
一凝,然后看了蔡霖一眼,“安王邀你去他府里赏花。”
蔡霖无动于衷地说:“我不认识他。”
欧阳拓笑了,“不认识也去应酬一下吧,怎么说他也是王爷、皇后娘娘的儿子、我的二皇弟。”
蔡霖皱了皱眉,很干脆地说:“不去,我不懂应酬。”
此时的他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欧阳拓喜爱的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轻声笑道:“好,不去,不过还是得想个过得去的理
由,给他们个交代,别树敌太多,对你不利。”
“就说太子殿下身体不适,需要侍候,下官走不开。”蔡霖懒得想理由,直接给了个借口,就把桌上的请柬往旁边一推
,表示这件事到此结束。
“拿我当幌子。”欧阳拓很高兴,微带调侃地说,“我哪能让你侍候?”
蔡霖对宫中生活颇感不耐,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我可不可以辞官?”
欧阳拓吃了一惊,“为什么?是宫里有人对你不好吗?”
“不是,大家对我都很不错。”蔡霖有些无奈,“规矩实在太多,我觉得难受。”
欧阳拓移了下椅子,挪到他身边坐着,语带亲昵,关切地说:“你不是要为你的家人报仇吗?还是有个官位比较好。如
果对方是官,你是布衣,那就很难对付,根据律法,民告官就是大罪,即使告赢了也要流放三千里,我不希望你有这样
的结果。”
蔡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那好吧,我就继续当着这个官吧,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行。”欧阳拓微微一笑,“想往我这里塞人的不知有多少,你占着这个官职,就能让他们死了心
,省了我多少麻烦。”
“哦,这样啊。”蔡霖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对他的说法感到惊奇或者有什么不愉快。
他没有功利之心,只想替家人报仇雪恨,只要对这件事有帮助,他就愿意做这个官,至于因此而引起的种种不便,那也
不过是报仇的代价而已,而这种付出根本就微不足道,所以他很平静。
欧阳拓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力不能支,没有血色的越发苍白,蔡霖本来没注意,听到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这才发觉,连
忙起身去搀他,“殿下,你伤势过重,得多多歇息。”
欧阳拓也不逞强,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进卧房。一路上不断有太监宫女想要上前帮忙,欧阳拓均摇头拒
绝,只让蔡霖扶着走进屋里,慢慢躺回床上。
他急促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不由得苦笑,“我的伤好得太慢了,天天这么躺着,闷死人。”
蔡霖温和地劝解,“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殿下这次伤得很重,总得好好养着,免得落下病根。如果
嫌闷,要不能我给你念点什么?”
“不用。”他的轻言细语让欧阳拓感觉很舒服,又不想他太辛苦,便笑着说,“你陪我下盘棋吧。”
蔡霖却不赞成,“下棋太伤神。”
“没事。”欧阳拓愉快地看着他,“我们慢慢地下,输赢无所谓。”
蔡霖仍然不肯,“殿下,我会抚琴,为你奏上一曲可好?”
欧阳拓从来没看他碰过琴,闻言大喜,“好好好。”
蔡霖示意宫女点上安神香,然后吩咐旁边的小太监把放在偏殿的琴拿来。他在宫女的服侍下净了手,这才盘膝坐到案前
,打量着放到面前的名琴。
这张琴是欧阳拓用的,身为太子,琴棋书画是陶冶情操的必修课,因此他虽不喜欢,但仍是从小很努力地在学,技艺上
是拿得出手的,但太傅却认为他情感不够,因而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终是落了下乘。自欧阳拓开始上殿听政后,就基
本上没摸过琴,此琴乃皇帝所赐,其色犹如栗壳,断纹隐起,如苍劲虬枝,名为“清玉”,十分珍贵。这么一张让无数
文人骚客心向往之的名琴却在宫里蒙尘,实在是明珠投暗。
蔡霖看了一会儿,不免腹诽了几句,这才静下心来,试了一下音准,然后双腕轻抬,缓缓地落上琴弦。
第13章
一曲弹罢,余音袅袅,蔡霖收回手,却半晌没听到声音,便抬头望去,只见欧阳拓躺在床上,已经安静地熟睡。他示意
小太监将琴收好,便悄悄地起身离去。
东宫与金殿、御书房和皇帝的寝殿使用的材质一样,地上铺着造价昂贵的细料方砖,坚硬冰凉,光可鉴人,蔡霖穿着厚
底官靴,无声无息地走过宽敞的正厅,轻扬的衣摆如云般飘过。
刚刚跨出殿门,他就站住了。院子里花开似锦,欧阳铿一袭白衣,悠闲地坐在石桌旁品茶。看到他出来,这才笑吟吟地
站起身来。蔡霖急走几步,在他面前停住,抱拳一揖,轻声说:“见过皇上。”
欧阳铿很自然地抬手握住他的手,愉快地说:“爱卿免礼。朕本是来看看太子,听到你在抚琴,便没让他们打扰你的雅
兴。你这曲子是蔡炫当年所作,只是他弹起来逸兴飞扬,与你的恬静淡雅大为不同,却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唉,朕
有很多年都没听到过他的大作了。”说到最后,他的笑容消失,语气里全是感慨,有一缕淡淡的惆怅。
蔡霖微微低头,“自幼五叔便喜教微臣琴棋书画,后来还送给微臣一本琴谱,都是他自己所作琴曲。微臣十分喜爱,日
夜带在身上,虽惨遭毁家之痛,这本琴谱却侥幸还在。微臣四处飘泊,闲暇之时只能翻看琴谱,就仿佛五叔仍在,方能
咬牙挺住,度过难关。久而久之,对那些琴曲也就熟记在心了。只是,微臣没有五叔的际遇,再也不会像他那样飘逸潇
洒,神采飞扬。”
“是啊,人的际遇很重要。”欧阳铿轻轻点头,眉宇间更多了一丝痛楚,“你五叔身在商贾之家,不能入仕,如此人才
竟不能为朝廷所用,实乃国家一大损失。朕当年登基后千头万绪,事务繁多,本想等到大局稍定便下旨废除这一禁令,
招蔡炫入朝,谁知……唉……”
蔡霖默默地听着,总觉得他仿佛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不免有些疑惑。他贵为九五至尊,世上还有
什么是欲求之而不得的呢?
他久久无语,欧阳铿也没再说话,掌中却仍然握着他的手不放。他只在一开始略觉不妥,后来也就听之任之了。
两人站在树荫下出了一会儿神,欧阳铿才放开他的手,微笑着说:“陪朕进去看看太子吧。”
蔡霖点了点头,低低地道:“是。”
本来,皇帝驾临,东宫的所有人都必须出来跪迎,太子妃也不例外,但欧阳铿却吩咐刘福不必惊动儿媳们,只进去看看
就走,不会在此多耽搁,谁知一进门便听到仿如天籁般的动听琴声,让他在院里坐了许久。那些太监宫女不敢打搅,全
都远远站开,十分规矩,此时见他向殿里走去,便有几个品级较高的东宫太监跟进去服侍。
卧房里很暗,淡淡的安息香静静地弥漫着,欧阳拓躺在床上,睡得很沉。他的脸色很白,人瘦了一大圈,下巴颌变得很
尖,看着就像一个稚气的少年。欧阳铿微一摆手,大内总管刘福马上领会,立刻做手势示意屋里的太监宫女们噤声,休
要惊醒太子。那些人立刻躬身退后,默然地站在墙边,听候吩咐。
欧阳铿看着自己的长子,不由得响起了当年他还是小小孩童时的情景,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初为人父的喜悦至今记忆犹
新,而丧妻之痛却已非常遥远。前皇后贤良淑德,大婚后与他也算相敬如宾,虽然那姑娘年轻,但在太后的帮助下也能
把后宫管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应付国事,将内忧外患一一化解,很快坐稳了江山。他虽然不爱
她,但是敬重她,因此当她生下儿子后,他便毫不犹豫地将这个长子兼嫡子封为太子。如今,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时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