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夕也不理他用的什么理由,只是默许了他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翩跹楼,有两个样貌不俗,年纪在二十五岁左
右的青衣男子在门外将两人迎了进去。也不多做纠缠,恭恭敬敬将两人引到大厅一角处坐了,一个人退了出去,只留一
人在旁。
商夕是第一次来,打量了一下厅中的摆设,不仅赞叹,奢华而不显庸俗,温柔中透着暧昧,这里的陈设布置做的恰到好
处,既让人遐思无限,又不致觉得厌烦。厅中有男倌在表演歌舞,厅中四处都摆了屏风,将每一个客座都间隔开来,却
又可以从空隙间观看歌舞表演,很周到的布置。
厅中不闻淫词浪语,倒依稀可听见有人吟诗作对,风流中自有一种风雅,果然与别处不同。
那个留下侍候的微微低着身子,声音恭谨又不显献媚,语声中似有淡淡笑意,“两位恩客眼生的紧,若是没有相熟的公
子要点,可要楼里的先生荐两个懂事的来伺候?”
商夕将扇子在手中敲了敲,开口道,“我是慕雪蝶公子之名而来,不知能不能请他来一见?”
那人脸上微微变色,随即用更恭敬的声音道,“客人请勿见怪,雪蝶公子与旁人不同,客人要见他,须有他赠与的金花
纸笺。否则便是王爷相爷来了,也是见不到的。楼里其他的公子也色艺俱佳,近来还有刚出堂的清倌,不知两位爷……
”
“相爷也见不到?”商夕觉得有趣,追问道,“难道那个季老头也来过要见雪蝶公子?”
慕枫差点吐血,拳头攥的死紧,忍不住开口道,“大人,您就别玩了。”
商夕瞥了慕枫一眼,从怀中摸出了今日慕枫给他的那张金花纸笺,轻轻摇了摇道,“我可以去见雪蝶公子了么?”
今天慕枫给他的那张写着化叶寺的纸笺就是金花纸笺,初时慕枫也并未留意,因为这金花纸笺听来金贵,其实也不过是
金笺右脚有一朵雪蝶公子亲手绘的金花罢了。慕枫也是从别人手里接过的,知道是给商夕的,因此并未打开来看过,也
不知那就是金花纸笺。等商夕说了要去翩跹楼,他才觉出不对,可半点没想到,竟然是自己将金笺给了商夕的。
那侍者见了金花纸笺脸色再变,只得低头道,“恩客既然有雪蝶公子的金笺,本该是请去他房里的,可是公子从半年前
便很少见客了,除了两三位熟识的客人,旁人都是不见的。这两日,更是因为身子不好,连最常见的苏公子都推了未见
。恩客若是怜惜公子,不知能否过几日再来?”
商夕微微皱眉,“若我说是非见不可呢?”
那侍者弓了弓身子道,“恩客是大人,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小人,既然雪蝶公子赠了您金笺,想来也是位怜香惜玉的公子
,迟两日也是见得到的,何必趁着公子身子不好的时候来相会,平白失了情意。倒让公子心里难受。原先晗王爷也曾吵
着要见公子的,可公子说了不见,就是不见,连王爷都要体恤公子,恩客还是改日再来吧。”一番话软硬兼施,竟是滴
水不漏。
商夕却不理这些,冷笑一声道,“王爷见不得,未必相爷就见不得。今日若是我见不到雪蝶公子,就治他个谋反之罪,
这翩跹楼,半个都脱不了干系。”
商夕此话一出,那侍人还未怎的,慕枫先站了起来,低声道,“大人,何必动怒,想来他是真的身子不舒服,您要见,
也不差这两日。”
商夕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当我要见他时为了寻欢作乐?”说着将手中的金花纸笺丢在了他手里道,“你自己看看
。”
慕枫接过看了,只见上面“化叶寺”三个字,这才醒然原来竟是自己将这金花纸笺递给商夕的。一时心头有些复杂,即
是松了一口气,原来雪蝶不是想邀商夕做入幕之宾,也有些懊恼,竟然是自己亲手把这通往雪蝶房间的钥匙送给了旁人
,更多的却是焦虑,雪蝶怎么会牵扯到这件事情中来?
知道商夕有些动怒,慕枫也不想雪蝶真的被牵连到,连忙对那侍人道,“你去和雪蝶公子说一声,慕枫求见,问问他可
愿一见。”
那侍者告了声罪退下了,不多时又回了来,连声告罪道,“不知道慕大人来此,多有怠慢,公子请大人上去呢。”
商夕别有深意地看了慕枫一眼,“慕大人倒是比商大人有用的多啊。”
慕枫冷汗都下来了,低着头也不好答话。
两人被领着到了三楼一间房间外,还不等敲门,门就被人打开了。一个白衣公子走了出来,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燃秋,你……”原本的欣喜之情,在看见与慕枫并肩而立的商夕时退了下去,微微福身,雪蝶稍显冷淡地开口道,“
这位是……”
慕枫开口道,“这位是当朝右相大人,商夕,商丞相。”
雪蝶的脸色变得更冷,哼声道,“怎么,慕大人为了巴结上司,将雪蝶送做人情么?”说完也不管礼数,“啪”的一声
将门关了,把两位大人关在了门外。
商夕凤眸微挑,对身边吓得跪下的侍人道,“翩跹楼好规矩,给客人这等脸色看?”
那侍人回话道,“爷莫恼,这翩跹楼上上下下各个乖巧,可雪蝶公子自与旁人不同,他的脾气是老板惯出来的,可也就
是这份骄纵才显得咱们公子身份不同,爷您是有见识的人,自然懂其中的乐趣。”
商夕看了慕枫一眼,笑道,“慕都领,那本官就看看今夜你能否叫得开这门了,你若是叫不开,我便让你的青龙卫直接
进来抓人也无妨。”
慕枫心中暗恨这狐狸一样的右相大人,却知道此事恐怕和他正在查的事情有牵连,连皇上都给了商丞相手谕,他也只得
上前叫门。先是敲了两下,见里面完全没人回应,这才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蝶儿,我有事与你说,你且开门,等我
说完,你若恼了,再关我在外面就是。蝶儿……蝶儿?”
几声蝶儿叫出口,慕枫脸上臊得通红,那边门终于是开了。一个青衣童子开了门,低着头请了商夕和慕枫进去,再将门
关好,门外的侍人也就退下去了。
屋子里,雪蝶俏生生站在桌旁,见商夕和慕枫进来,一边行礼一边道,“商大人,慕大人,方才雪蝶使了小性子,二位
大人恕罪。”口中的话虽说的恭敬,眼底却带着浓浓的失望和幽怨。
慕枫被他一声“慕大人”弄得又恼又急,急道,“你自己送了商大人金花纸笺,到头来又怪我带着人来,是何意思?”
雪蝶脸色一白,冷声道,“我自今年上元节起,便未再送过人金花纸笺,你平白说这些,莫不是当真厌了我?”
两人眼看就要出事,忽听一人道,“雪蝶别气了,是我不好。早上急着送信,拿了你桌上的纸笺便让人送出去了,却不
想那是你专用的东西,全都怪我。”这边商夕和慕枫抬眼,只见帘子后面走出一人,轻抬慢走,端的是一副洒脱模样。
商夕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慕枫却是一怔,张了张口,才能出声道,“苏先生……”
雪蝶瞪起眼睛怒道,“让你在我这白吃白住,你还给我招惹是非,真该把你赶出去露宿街头。”
苏全却只是笑道,“是我的不是了,回来送你首新曲子权当赔罪。想来你也和慕大人有话说,你们自去说话,我与商大
人有事要谈。”
雪蝶又白了苏全一眼,拉着慕枫进了卧室。苏全则移步到了窗亭外半伸展出去的一个小露台上,商夕跟上。
露台上摆着桌椅,桌上有酒菜,苏全先落了座,商夕也不拘束地坐下来,两人皆是无话,只是各饮了一杯酒。
最后还是商夕先开了口,“先生可让我们好找,多少人急得命都去了半条,皇上就差下旨将京城翻过来了,您倒好,在
这里风流逍遥。”
苏全却只是笑笑道,“几年前我曾救过雪蝶,也教过他一个月琴艺,那是他还是个孩子呢,我于他而言,亦师亦友。何
来风流逍遥之说?再者我就算藏身于此,不还是被商大人找到了?”
商夕无奈摇头,“苏先生行事,我们是摸不着头绪了,只望先生赐教,何以会突然从晗王府消失,又怎会来了此处?更
要请教那化叶寺有何问题,为何你会知道?”
苏全又喝了一杯,才道,“不过是那夜突然心情烦躁,便出来走走,想起早些年和雪蝶有过一段相处,如今他红遍京城
,我就来看看他。至于化叶寺的事情,不过是碰巧罢了,我那夜从晗王府出来,不久就看见有人往城东去,今早听闻晗
王爷被掳走,想着丞相大人定会着急,就给报了个信。”
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商夕一声冷哼,也不深究,只是道,“苏先生是打算在这里常住了?”外面可都天翻地覆了。
苏全把玩着酒杯道,“商大人查的案子也快水落石出了吧?该出来的也都出来了。我想我也快不用躲躲藏藏地过活了,
等此间事了,我就回教乐坊做个普普通通的执教,带着鸿儿了此一生就是。”
商夕嘴角抽了抽,心说皇帝陛下要是能就这么放过你,他就不做这丞相了。嘴上却道,“为了苏先生的安全着想,此处
我也不能久留,一会儿就走了,只是临走前还有一事请教,上次苏先生请晗王爷传话给我。留了‘息事宁人’四个字,
还请赐教是什么意思。”
43.左相露狰狞 寺底溅血腥
苏全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月,叹了口气道,“当年大皇子既然能逼宫,又将苏家逼到那种境地,朝中必有不少大臣暗中支
持他,位高权重的怕也不在少数。你如今要查,要将所有事情摆在明面上,恐怕牵连太广,朝廷稳定是国之安基,若是
动摇朝廷,只怕天下又会动荡不安战火四起。而且不论是商大人你还是我身边的人,只怕也都会有危险。”
苏全说道这里顿了顿,接着又道,“其实当年的事情在朝中大臣们看来不过是皇位之争。一开始昭儿并未做出争位之势
,所以那就是太子和大皇子的斗争。太子软弱,并非明君,有那么多人支持大皇子也不足为奇。苏家只是恰好做了他们
争斗的牺牲品而已,在朝为官,有这样的结局倒也不足为奇。那些朝臣虽然站错了队,可也许并非大奸大恶之人,真的
参与对苏家下手的究竟有几个也难以分辨,可若是事情翻出来,不说别的,意图谋反一条就足以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商大人查案,只要将一两个人推出来就好,旁的,放过吧。”
商夕也早就猜过苏全的意思,和自己所料果然差不多,可听他说出来,难免更多了几分敬佩,言道,“苏先生即使不说
,景红也会如此的,只是这话从苏先生口中说出来……您真的能放下苏家的大仇?”
苏全苦笑,“也没什么放下不放下的,最应该为苏家的事情负责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旁人再如何有错,也不是大错。五
年前我刚开始四处游荡的时候,所见所闻皆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如今国泰民安,昭儿做了太多,我实在不忍为一己之
私,置天下于动荡。而且死者已矣,能还苏家清名我已感激不尽,我现在要的,只是鸿儿平平安安的一生,而非再造杀
孽。”
商夕起了身,恭恭敬敬对着苏全行了一礼,“景红受教了,苏先生只管放心在此再住几日,我一定尽早了结此事,还先
生平平安安的一生。”
商夕从露台回到房中,正好看见慕枫扯着雪蝶还在说些什么,雪蝶脸上似有泪痕,当下又有些头疼。
慕枫走到商夕面前,有些尴尬地道,“大人和苏先生的话说完了?”
商夕挑眉,言道,“是,但不知慕都领和雪蝶公子的话说完了没有?”
慕枫苦笑着皱了皱眉头,“我与他……不说也罢。”此番两人是有了误会,说开之后也就不算什么了。可雪蝶的身份放
在那里,他就算想替他赎身都办不到,说心里不惦念是假的,可惦念了也是徒然。
他们平日里都是在城外的鹿馆见面,因着雪蝶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去鹿馆浸浴。两人曾约好,有朝一日慕枫若是到了翩
跹楼,便是来替他赎身的。所以之前雪蝶听说了慕枫来,才会那么高兴,也会在看见旁边还有个商夕后,那么生气。
商夕并不知道其中究竟,也没打算管慕枫的风流韵事,又和苏全点了个头之后,便走了。苏全见雪蝶盯着慕枫出去,取
笑道,“原来也是心里有了念想,难怪这半年来不肯见客了。”
雪蝶苦笑,“又能有什么念想呢?我终究还不是脱不了这牢笼。就算拖着少见几个客人,终究是要见的,楼里也不会把
我供起来。只是有他让我放在心里想一想也是好的,他是个好人,每想起他才能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这世上我只感激两
个人,他就算是一个。”
苏全追问,“那另一个又是谁?”
雪蝶挑眉,哼声道,“还不是你这个祸害。”
苏全笑出了声,“雪蝶,今次你帮了我,来日我是要回报的。”
雪蝶只是摇头道,“你早就帮过我了,若不是有你救我教我,我如今就是楼里最下贱的低等娼妓。如今这样也不能说就
是好,但至少是比他们轻松的多了。”
苏全又道,“人活一世,各有各自的苦楚,能有个可以温暖自己的人放在心里想着就是福气。”
雪蝶苦笑一下,“那你呢,可又一个温暖你的人让你放在心里想着?”
苏全神色未变,淡淡道,“如何没有?我可是有个儿子呢……”
“说起你那儿子,为何不见人,你没带了他一起出来?也让我看看,他像你不像。”雪蝶也好奇得很,这样的人竟也会
有了儿子,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
苏全摇了摇头没说话,他身边危险,又岂能让鸿儿跟着,这个时候不论跟在谁的身边也比跟在他身边好。若是跟在别人
身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孩子。若是跟在自己身边,那就随时有被人知晓身份的危险。纵使鸿儿因此怨他,他也是要这
么做的。
雪蝶见他不愿多说,便又问道,“只听说你有儿子,却没听你提过妻子,是个怎样的女子?”
苏全淡淡一笑,“鸿儿的母亲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可惜,生他的时候不在了。那是我的伤痛,所以不愿提起,你也别问
了。”
雪蝶有些嗔怪,“什么都不说,倒小气的很。”
苏全只是笑,眼睛看向化叶寺的方向,如今,那边正有好戏上演吧……
且说化叶寺里,封晗和凤玖被关在一起,凤玖烦恼地走来走去,封晗则坐在一边看着他,笑得非常欠扁。
“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凤玖看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来气。
封晗笑,“担心有什么用,还不如洒脱一些,相信皇兄不会任我自生自灭的吧?你也有可以相信的朋友吧,这个时候相
信有在意我们的人会来救我们不是更好么?再说了,真的死在这里的话,有你陪着我,我也很甘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