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刚亮起来,虽然我们客栈是在城乡交界处,但周围也是店铺林立。我扫了眼马路对面的学校,看着学生在校门口嘲笑打闹,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由得羡慕起来。
看我没动样子似乎有些出神,谢以安凑近我问:「在想什么呢?」
「好想再去读书。」我看着灯火通明的学校感慨道。
谢以安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有些不习惯他这么亲密的动作。之前他是吻过我,但是我总努之想成那只是意外,不具任何意义。
这会他又这么对我,让我很不自在,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总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对他的一些小动作格外敏感,这到底是我想得多,还是事情本来就开始变得复杂?
谢以安拉着我往前走。「有什么好看的,一直读书有什么意思?你别忘记你已经跟姓唐的约好了。」
「那是你跟他约的。」我小声地反驳。
谢以安倒没跟我就这事抬杠,继续说些有的没的,好像以前一样。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别想太多。因为我知道,很多事情多了就变得复杂,有些事不是你情我愿就可以,有些事也不是你不想就不会发生,所以,顺其自然吧。
我和谢以安终于走到奇诺咖啡厅。
在服务生的带领下来到一间包厢前。
难得咖啡厅也有包厢的,我特别打量了下环境,除了我们眼前的这间,四下都是开放式的座位,唔,看来这里的包厢是专门VIP客人准备的。
服务生帮我们推开门,令我更意外的是,沙发上不但有唐主编,还坐着一个老太太。
我对那个老太太有印象,因为白天我就在唐主编的公司里看过她。
噢,怪不得穿成那样也能在公司里乱晃,原来他们交情不错。
我这样想着,然后被谢以安拉着坐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
等我们坐下来,唐主编劈头就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一听他这么说,我的眼睛立刻不自禁地往他身边的老太太看去。
她低着头,坐姿十分优雅,双手交叠放在双腿间,仿佛没有听到唐主编的话。
这时候谢以安扯了我一下,我转头去看他,他朝我眨眨眼睛,似乎是让我装作没看见那个老太太。
我们一共有四个人,但唐主编说有三个,显然其中一个不是人。
唐主编看着我们,柔和的灯光下,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和下午见到他时有些差距。
我不知道是不是谢以安的话起了作用,反正我看他一副神经质的样子。
「白老板,既然您知道我只有三天的寿命,一定知道我这边出了什么事。」他开门见山的说。
谢以安替自己倒了杯咖啡。「大致知道。」
我其实不喜欢喝咖啡,所以谢以安帮我倒时,我摆了摆手。
唐主编继续说:「那么……能帮帮我吗?我的意思是说,需要什么样的代价?」
谢以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已经没有代价好付给我了,你现在需要支付的是,还给别人的代价。」
「可这不公平!」唐主编忽然叫起来,手指紧攥住自己的裤子。
熨烫得笔挺的裤子瞬间出现几道皱褶,唐主编脸上的肌肉也在直跳,我皱皱眉头,没有说话。
他深呼吸几次,我看得出他是试图压制住要爆发的怒气。果然,过了一会,他轻声说:「抱歉。」
谢以安悠闲地靠在沙发上,拿起咖啡,用汤匙在杯里搅拌,一直保持着沉默。
包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虽然谢以安让我别看那位老太太,但是我还是忍不住一再偷瞄。
唐主编再次开口。「白老板,我想你一定有什么方法……对不对?」他的声音很压抑,仿佛濒临爆发的边缘,不是愤怒,更接近于绝望。
我看了看谢以安,柔和的灯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这家伙的表情问题很温和,但是现在,他让我感到一股凉意。
我想,无论他是笑着还是冷着脸,他的本质都是一样,很多人会被表象迷惑,事实上,他依然是来自地狱的死神,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过。
我下意识地看向那个老太太,忽然,我发现她正在哭。
没有发出声音,身体也没有颤抖,只是流着眼泪。泪水沿着她堆满皱纹的脸一直流到下巴,聚成泪滴,落到她的手背上。
谢以安这时候也看了她一眼,然后开口说:「抱歉,我帮不了你……」
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唐主编,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你能不能说明一下?」
虽然谢以安好像明白了一切,但是我不明白。当然,在这件事情中我充其量只是个局外人,可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这么一个老太太一边落泪,我看着总觉得不舒服。
我原本以为谢以安会阻止我,没想到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转头对唐主编说:「对,你把事情始末说一下,说不定你爷爷真的知道些什么。」
我看了看谢以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唐主编倒真的开始叙述。
关于唐主编的父亲、爷爷都是入赘到唐家的,这个之前他已经跟我说过了,但是为了让谢以安也清楚,所以他又说了一遍。
然后才进入他的重点。「我的母亲和父亲在一场飞机事故中去世,就在一个多月前。」
原本他的父母一个多月前才去世,现在爷爷又去世,整件事的确透着古怪。
他继续说:「怪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当时我父母准备去维也纳参加一场婚礼,没想到飞机失事,七十多位乘客和机组人员只有我父母死亡……
后来尸体被运回,放在医院地下室的简易灵堂里,那天晚上是由我负责守夜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爷爷很伤心,不理我的劝告坚持也要守夜,有些亲戚也从外地赶来。这时候自然要准备宵夜,按照名单,应该是四十九位,但是负责卖宵夜的那位表弟却卖了五十份,我原本以为他在统计人数时弄错了,也没有放在心上,但是……五十份点心全都发完了。」
「我觉得奇怪,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一个陌生人坐在爷爷的身边,那是一个老太太,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身边放着一份宵夜,我以为是爷爷的故友也没有去打扰,可是她坐了一晚上都没有离开。」
我顿时感觉整个包厢开始有些鬼气森森,又不由得看了眼那个老太太,她还是在流泪。
唐主编完全陷入回忆里,继续说了下去。「之后我又见了她一次,在我们社区的水池边,她正在洗衣服。社区的水池是用来观赏用的,自然不能洗衣服,但是她在那里洗衣服居然也没有人说什么。」
「我想,或许是大家看在她年老的分上才算了,但是她一个这么大年纪的人万一掉到水里去,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觉得不妥,就走到她身边……谁知道,她正在洗的衣服竟十分眼熟……」
他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眼神十分古怪,又有些恐惧。
这人还真会吊人胃口。我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会觉得眼熟?」
唐主编沉默一下,然后说:「因为。那是我父亲和母亲去世那天穿着的衣服。照理说,这两套衣服早在飞机失事时破得不成样子了,但是她手里,就好像新的一样,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家也有一样的……但是怎么会这么巧呢?」
包厢里谁也没有说话,唐主编喝了口水,他刚才说的是个问句,我回答不出来,转头看谢以安,他只是悠闲地交换交叠的双腿,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慢慢地,我发现她一直跟着我爷爷,可我爷爷好像看不见她……虽然我爷爷看不见她,但却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我怕爷爷担心,暗中找了几个法师,但是他们都无能为力,我真的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唐主编的声音十分绝望。
「自从她出现之后,爷爷就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某一天晚上,他告诉我,有个地方叫云来客栈,那里有个老板姓白,第二天他就断气了。」
他顿了顿说:「那天早上我去爷爷房里时,看到那个老太太在门口哭,走进去时,爷爷就已经……去世了。」
「之后呢?」我追问,那个老太太还在哭。
唐主编吞了吞口水,「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她,但是……我一个人待着时,似乎她就在我身边一样……」
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也许称为故事并不恰当。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抱住脑袋,好像要把自己变成极微小的安全状态一样。「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
「说实话,」谢以安轻轻地放下咖啡,对唐主编说:「她现在就在你旁边哭呢。」
我正想开口,只见唐主编一下子推开面前的茶几,谢以安刚放下的咖啡和旁边的咖啡壶便跟着桌子被掀翻,咖啡立刻往我身上溅来,还好谢以安拉过我,咖啡洒在我旁边的沙发上。
就像疯了一样,唐主编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一边叫着,「你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
我被谢以安护在怀里,侧头看着那个老太太。
她还在哭,对面前的一切仿佛没有看见一样。
我看了看谢以安,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些暧昧,连忙挣开他的怀抱站起来。
谢以安也跟着站起来,揽过我的肩膀。「我们先告辞了。」
唐主编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说:「等一下!你至少告诉我那什么东西!」
他的情绪很不稳定,我有些担心他伤害到谢以安,尽管这个可能性不大。
揽着我肩膀的手松开,谢以安比了个手势要我别担心。
他任由唐主编抓着,耸耸肩说:「好吧,既然你请我喝了咖啡,礼尚往来,我告诉你那是什么。」
唐主编的眼睛里有些血丝,应该是最近压力太大。
谢以安宣布答案,「那是洗衣妇。」
「那是什么?是鬼吗?」唐主编追问。
谢以安摇摇头,「她不属于鬼魂,如果一定要定义的话,可能更接近妖,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她会在人死前为他哭泣,在附近的河流洗涤已经去世的人的衣服,所以这种妖被称为洗衣妇……」
「洗衣妇?」
谢以安看了看沙发上的老太太一眼。「嗯,说她是妖,其实更接近保护神,她通常是一个家庭的保护神。」
「保护神?那是什么保护神!」唐主编大叫起来。
谢以安把他的手推开。「他们通常只出现在特殊的家庭里,自古以来,一些大家庭为了繁荣,会在暗地里豢养某些守护神,有些是真的守护神,有些则处于正邪之间,但是无论哪种,都大有裨益。」
他看着唐主编说:「你知道吗?世界是公平的,以前平白得到的东西,在之后必须付出代价,有时候是本金,有时候就需要加上利息。」
我不知道还有利息一说,看着仿佛石化了一般的唐主编,觉得他有些可怜。
像是为了激怒他一样,谢以安继续说:「你看,你的家庭之前如此繁荣,就是因为洗衣妇的关系,虽然过了很久,但是……代价这种东西,不是年代久了就能拒绝支付的。」
「等等!那是我祖先的事,跟我什么有关系,什么家庭庇荫,我都没有得到啊!」唐主编对着空气叫起来,仿佛那个洗衣妇就在他面前一样,事实上,老太太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家庭很久之前就开始衰败,到了我这一代,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谢以安牵过我的手。「好了,我们走吧。」
说完便拉着我走了。
一路上我不断回头,不过始终没有看到唐主编追来。
「老谢……你很讨厌唐主编吗?」我想了一会问。
他看了我一眼,放开我的手,承认得很爽快。「没错。」
我皱眉问:「为什么?他好像没惹到你啊,老谢,我觉得你的架子越来越大了。」
谢以安笑起来,但是没回应我的话。
我们慢慢地往回走。
「老谢,我觉得唐主编满冤的,他说的也没错,前人豢养的守护神关他什么事啊……而且我觉得,他有些像我的写照……」我有些感同身受的替唐主编抱不平。
谢以安困惑地看向我,「你这是什么奇怪的逻辑。」
我开始解释,「你看啊,我就像唐主编,你和沧流就像洗衣妇和他的祖先。明明是你们之间的事,偏要我波及我这个路人甲,如果我像他一样,必须这样死掉,我不是很冤吗?」
「虽然这个比喻差了点,不过是有点道理。」谢以安点点头。
「没错吧,唉,看着唐主编就像看着自己的将来,何其无辜。」
谢以安笑起来。「这个比喻就不对了,首先,洗衣妇是收取代价的妖怪,她会收取比原先更高的代价,这个叫做利息,而姓唐的就是利息,他出生在这个家庭里,这就是他的命也是他的不幸。」
「其实,这种交易建立在契约双方同意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姓唐的命运是注定好的。换句话说,唐家的家主早就知道这个后果,所以他们家是从入赘的血缘中挑选「利息」。」
我楞了楞,问:「所以唐家的女人都是招赘的?」
谢以安点点头,「没错,这样一来,可以把唐家的损失降到最低。古人一向重男轻女,所以子嗣就算姓唐,但父亲毕竟是外姓,比起其他子嗣来,利息就落到他头上。」
「没有办法改变吗?连你也没有办法……」
我还没有问完,就被谢以安按到墙上,这小子最近有些暴力倾向。
我不满的瞪他,「说话就说话,别忽然按住我!」
置若罔闻,谢以安直视着我问:「你想救他?」
我试着挣扎。「好歹是一条命啊……」
谢以安靠近我,那双黑色的眼睛仿佛要融入旁边的夜色中。幸好周围没有行人,要不然看到我被男人压在墙上,还以为是什么诡异情况呢。
「世间万物都有规则,就算是神祗也不能轻易干涉,」谢以安一字一字清晰的说:「尤其,这个人并不值得我为他打破规律,」说到这里,他放开我。「如果是你的话,我自然就愿意了。」
「我谢谢你,谢谢你全家。」我揉揉肩膀,没好气地说:「看来我和你交情还不赖。」
谢以安点点头,脸上微笑着。
「那这个世界上有神仙什么的吗?」我忽然问。既然有妖魔鬼怪、有地府无常,那应该也有神仙吧。
谢以安一边走,一边回答,「有,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很久之前?」
「嗯,某一天,天界的大门阖上再也无法开启,只剩我们地府管辖人间的鬼魂……」他忽然停下来,用一种少有的怀念语气说:「那之前神祗与人类共存,一到晚上百鬼夜行……是从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风吹过他的脸庞,黑色发丝轻轻飘动。
难道那些传说是真的,远古那些美丽神话都真实存在过?
谢以安看着我微微一笑。「仙界的大门已经关上,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些传说,也不会再有人去相信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规律,」谢以安柔声道:「世间有世间的规律,不要试图去扭转它,任何规则都有存在的必要,就算是神祗也受到其约束。」
「我不明白……」我呆呆地说。
谢以安叹了口气,「你不需要懂,但有些人明明懂得却还是执迷不悟。」
「你在说谁?」我抬头问他。
谢以安的眼神很冷,其中有愤怒和遗憾,当下我已经猜到答案,果然从他的嘴里吐出那两个字。「……沧流。」
他说完,就拉着我回云来客栈。他的心情似乎不好,回屋就洗澡睡觉,霸占我的床。
我却不太困,坐在门口的摇椅看着天空,上面有星星在闪烁。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神啊。谢以安见识过那个年代吧……有点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