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大喊大叫不知持续了多久,浩轩广安都有些声嘶力竭,但没等他的怒火发作完,听得一声锐利的尖啸盖过他的尾音。
惊骇之下,他竟忘了合拢嘴,瞪眼看着一道黄光从南门升起,神情恍惚,活像睡梦中一脚踩进万丈深渊,整个人摇摇欲坠。
“大将军!成功了!是磔单的讯号!他夺下南门了!”
同样发现了城中的动静,朱武立刻知道是先一步混进城中的磔单得手。
他连声大喊,却寻不见滚下马背的熠岩,知道战机稍纵即逝,只得按照事前的约定好的,喝令后面的骑兵整队,直奔南门而去。
南门的守备完全及不上北门,迅捷的骑兵进到城中几乎没遇到任何抵抗,失了城墙的屏障,城中的守军被一股股分割剿灭,几乎和预想的一样顺利,只除了熠岩在混战中坠马。
“赫连让你给我?”
大殿中,苍岚坐在案前,放下手边京国发来请求结盟的文书,从宓柯呈上的竹筒里倒出几张纸片,“这是什么?”
“主人说他不在的时候,南晖的事都可转交给陛下决定。”
苍岚挑眉,上面弯弯扭扭几个似曾相识的符号,像是藏文或者是梵文的文字——
“我不认得上面写的什么。”
宓柯犹豫一下,道,“陛下能否让小人一阅?”
苍岚微一颌首,宓柯才站起来,探身取过纸片,一举一动都谨守主从尊卑之别。赫连昱牙将宓柯留在自己身边,可能正因为这根深蒂固的意识。
这一点上,刑夜也是不遑多让。
苍岚不觉回头,撞见背后的视线,随即见对方一愕,不知所措地呆看着他。
以往还不觉刑夜的目光有什么特别,现在看来,那疑惑又紧张的样子,简直像被抓个现行……
苍岚仍自走神,却听宓柯道,“陛下,这是被困在霄城的桑吉将军的密信,想问主人是否率军归降陛下。”
“这让我来决定?”
里面的内容出乎苍岚的意料,这可说关乎赫连在南晖的棋局胜败,大有可能一子错满盘皆输,“我叫他降,他就会降吗?”
“是,主人说过,陛下的旨意就是主人的命令,有异议的人都已被剪除。”
“传闻被左相葛统暗杀的大臣,是赫连自己下的手?”
虽然是问话,苍岚却已心中有数。
“是,”宓柯肯定,背书一般又道,“主人临行前带来的人也都接到过指令,主人的仆从就是陛下的仆从。”
宓柯说完,难免在心中叹息,自家主人绝对是个深谋远略的野心家,喜欢万事都在掌控之中,为争权夺势不知已屠戮过多少人。
如今竟愿意把辛苦培植的势力拱手他人,对着这个皇帝,他狡诈多疑的一面收敛得干干净净,真像变了另外一个人。
那些对此一无所觉,不肯随赫连昱牙投效皇帝的人,可死得不算冤枉。
葛统觉得自己很冤枉。
被困在城中近半月的桑吉将军脱围,在皇帝面前对他歌功颂德,几乎要将他捧上天时,葛统却后背冷汗直冒。
因为他这次率兵解围来得太容易,带着残存不多的兵力,还未对阵,多出数倍的晅军就已撤离。
加上赫连昱牙阵亡,之前与赫连昱牙交好的几个大臣死得不明不白,还有晅国曾派人私下联系他的事实,都让他感到有理也难说清。
“这次葛相功绩斐然,孤以右相之位相授,众卿以为何?”
顺着吉桑的话,杜格不仅没有丝毫责怪做主帅的葛统出战失利,反而许了最高的官位。
葛统忽然惊觉,他不仅没有充分的理由,更连分辨的机会都没有。
感激涕零地拜谢完晖王,着手准备一搏之前,葛洪叫来伯飞。
“赫连昱牙真的死了?”
只是有一点他猜不透,如果赫连昱牙只是诈死,这一切都是对手的布局,如此结果,对方又有什么好处?
这样内斗,最为得利的,只有在侧的强邻。
伯飞迟疑。
他也知葛统处境危急,以前的明争暗斗,都不至于伤了国家元气,现在却分明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局面。
而赫连昱牙自身的势力也已消弱,何况,就算他不死现身,也不可能再获得杜格的信任。
自幼的好兄弟如此义无反顾,无非就是为了晅国皇帝,伯飞早深信赫连昱牙并未丧生,却没有正面回答,“父亲,你还是向王上请辞吧,我也会向王上呈情。”
“你倒说得轻松,王上容不得我独大,难道会如此轻易就放过我?”
知子莫若父,葛统见伯飞神色,心中的猜测已确定一二。
只不过,晅国皇帝给赫连昱牙的好处再多,也不过位极人臣,何苦要毁了经营已久的势力,在异国从头来过?
至少,他葛统是做不到,“况且我这般年纪,可能再待不到东山再起之时。”
说着挥了挥手,对伯飞道,“你回去吧,别再过来,你我相悖多年,也不必挑这个时候来往。”
要放弃辛苦得来的一切,远比从来没得到过要难,曾经的经历很大程度左右着一个人。同样的,知道对方的阴暗,仍然选择相信,也是不易。
他就有这么大把握,晅国皇帝不会兔死狗烹?要知道,上位者处置一个曾经叛主的人,有时甚至完全不需要理由。
在北凌边境混迹多年,磔单带人潜入枢城的任务几乎是易如反掌,晅军一日破城的卓然战绩,他功不可没。
剩下的就只是压制守军和搜捕浩轩广安,他下令手下的士兵先往各个城门赶去,回头与朱武会合,远远发现对方毫无喜色,环顾左右,立刻知道了原由,“怎么只有你?大将军呢?”
朱武简直想大哭一场,遂简单说了前情,道,“战况紧急,只好先带了人马过来。”
“你做没错,我们先擒下浩轩广安要紧。”
勉强出言宽慰,磔单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他隐约感到,若真折了熠岩,不论最后得失,此事都不会轻易作罢。
正自忧心忡忡,忽听得兵士来报,“两位将军!逆贼浩轩广安已被我军围于殿上!”
第九十七章:定江山
浩轩广安的‘行宫’在枢城中央偏北,府邸并不大,前殿却高大堂皇,一看便知重新修葺过。
殿阶之下兵甲层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血红的残阳洒满大殿,七八具尸体倒卧在阶上,殿中果然有个灰色头发的华服男人,抖抖索索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皇族的气度。
“把他押下去!”
朱武排众而出,喝令士兵收押浩轩广安,忽见磔单神色严峻地上前,一把掀起浩轩广安的袍子,当下不解道,“磔单将军……?”
话未说完,随即发现浩轩广安长裤上湿漉漉大一片,就连地面都是斑斑点点的水渍,又是一怔。
磔单更不答话,抽刀劈向浩轩广安,朱武大惊之下,只见浩轩广安跌坐在地,被割开的裤裆里空空如也,“他不是浩轩广安。”
不用磔单说明,朱武也看得出,那面如土色的宦官绝不会是浩轩广安,“传令全军!浩轩广安……!”
“传令全军,浩轩广安已被擒获,但不可放过一个余党。”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截断朱武的话,“将他押上高台,勒令城中守军投降。”
“大将军!”
朱武大喜,疾步迎出。
直到熠岩稳步上了台阶,才看见对方半边脸上都是血污,更有点点暗红渗出甲胄,但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已足够他定心。
磔单也是长出了口气,又听熠岩道,“朱武,你将俘虏全部集中到前庭,磔单,你去粮仓清点粮草,犒劳兵士,剩下的全部装上粮车。”
磔单应诺,朱武却是迟疑道,“恕属下斗胆,大将军不打算驻兵枢城?”
“枢城易攻难守,不是合适驻守,拿下浩轩广安,稍作休整,明日就撤军。”
得到熠岩肯定的回答,朱武忍不住又道,“但我军好不容易……”
“朱武将军,大将军自有计较。”
磔单道。
比较夺下一个小城这种蝇头小利,避免和北凌正面交锋才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毕竟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才让北凌和临薛交战,若是让北凌背腹受敌,临薛得的渔利就超出预计了。而且即位不久的皇帝,也需要腾出手来,消弱国内割据的各州权贵。
尽快撤出枢城绝对是个明智之至,磔单心中转念的同时,也暗自惊讶,这已不像是一个将军,而更接近帝王的见识。
这个看起来只会打战的蛮族将军,为何竟如此目光长远?
苍岚这天醒得很早,走出卧房,突然生出一丝异样,“刑夜?”
“陛下,小人是宓柯。”
暗中闪出的人果然不是刑夜,苍岚皱了皱眉,将袍子披上,边向浴池行去,边道,“你跟了赫连很久了?”
“小人记事之时就是主人家的奴隶,跟主人来晅国的,大半都是如此。”宓柯犹豫了一下,跟在后面又道,“不过已大多奉命潜入晅国各州,陛下可要他们报告行踪?”
和推测的相差无几,苍岚根本无需什么报告,从赫连昱牙的为人,就不难知道对方的手段,这无疑是在筹划剪除各州的势力。
一个政权的巩固,必定伴随着人所不知的黑暗,这些若不是赫连昱牙去安排,他迟早也会亲自动手——他早已让陈海做了准备,刻意交结亲近各州权贵,确切地说,是权贵属下的得力助手。
这一切,就只等熠岩的捷报。
微风徐送,森黑的殿阙上方,清晨湛蓝清澈的天空,看上去居然是无比熟悉的颜色。
苍岚驻足片刻,刚要继续前往浴池,却隐约听见人声,似乎在低声争执些什么。下意识地转了方向,循声走去,果然远远望见说话的人正是刑夜。
“冷昼,以后你在寝宫外当值,主上出宫需你护卫时自会有人去叫你。”
分明不想多言,刑夜飞快说完就要走,冷昼急道,“皇上为何不要我随侍了?难道他已经对你……”
“主上所思所想你也敢妄论!”刑夜冷喝,顿了顿,又道,“是我要调离你的,你再如此冒犯主上,终有一天会大祸临头。”
“你有资格说我吗?”冷昼怒道,“那个红发男人是皇上的新宠吧,当这皇上的面就敢对你出手!”
“他的事你最好现在就忘记。”
不知道想起什么,刑夜注视冷昼一会,才道,“我也早不是以前的冷夜。”
“难道你不姓冷就可以卑贱到这个地步!”冷昼大怒,“除了替皇帝去死,还要想身体取悦他吗?!你……”
“我看你的教训还不够。”
本不想过问兄弟间的争吵,苍岚听到此处,终于还是从长廊一侧走了出来。
正剑拔弩张的两人见是苍岚,都是一惊,这才先后跪了下来,显然心绪紊乱,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接近。
“刑夜,你过来。”苍岚抓住来到跟前的刑夜,将对方摁在墙上,用足以让在场几人都听见的声音,一字字道,“以后别让我听到有人再敢这样辱骂你,包括你以前的兄长。”
“主上……”
“要我告诉你怎么做吗?”扫过吓得脸色发白的冷昼,苍岚又淡淡道,“以后遇到这种人,不管是谁,你都可以先斩后奏,再让人把尸体剥光了,挂到菜市口示众。”
见冷昼的色忽青忽紫,苍岚似乎颇为满意,转向刑夜,却发现怀里的人也是紧张万分,放低了声音,轻笑道,“你若做得到,我就让你住在我的寝宫,如何?”
“皇上!你说过……”
此话不仅出乎刑夜意料,还爬在地上的冷昼更是失声叫了出来。
苍岚却是一低头,吻住刑夜,顺势将手滑入衣襟之下游移,直到对方几乎站立不稳,这才伸手扶住,好整以暇地朝着冷昼道,“我改变主意了,谁若有什么不满,可以来找我。”苍岚说着,笑了笑,却是森冷异常,“不过先准备好身后事,说不定冷家还会剩下替你收尸的人。”
冷昼总算再不敢吭声,他又哪里知道,若是以前,苍岚会直接让不想听见的声音消失,而且处理得无声无息,哪里还用这般虚张声势的恫吓。
真是顾忌越多就麻烦越多,苍岚心中苦笑,发现刑夜仍双眼迷蒙地盯着自己的脸失神,顺了顺对方的额前的发丝,耳语道,“我打算北上,到晅京边境会会京王,你去挑选车架侍卫,一切从简。”
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刑夜才如梦初醒,紧贴了墙壁站直身体,面红耳赤之余不免有些犹疑,“主上是要微服出行?”
“来回不过月余,不会有什么事。”
理顺国内后的第一目标,应该是北凌,开战之时能稳住京国也是再好不过,除此之外,苍岚倒真想见见这个荒淫无道之名犹剩自己的京王。
枢城彻夜灯火通明,拂晓时分,燃烧的篝火依然晕开片片红辉。
行宫前庭,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不少人汗流浃背,却不是因为火焰的灼热,而是因为恐惧。
“大将军,城中的人都集中在此,如何处置?”
朱武叉手禀道。
忙了一天一夜,未能找出浩轩广安。但这么多的战俘,要是全部押回,如果遭遇来救援的军队,就会变成累赘,他自然着急。
熠岩不答,缓步登上庭前的石阶,纵声道,“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有功名官爵的在身的上前!”待到声音在人们的嘈杂声中远远传开,才又喝令道,“燃香!”
阶下吵嚷之声更大,半柱香化为灰烬截截倒下,眼看着就要燃尽,才有三、四人从人群中挤到前面。熠岩凝视几人片刻,突然厉道,“香已尽,余下的人全部诛杀!”
“……大将军?!”
守军加上城中百姓,前庭挤了近乎万人,这些人要全部杀光?!
朱武还在怀疑自己耳朵,磔单已上前一步,将号令传了下去。
顿时前庭中号哭声,刀光闪动处更是一片混乱。先前站出来那人也不知竟是这样结果,只看得瞠目结舌,张口想向熠岩求情,瞥见那对幽蓝的眸子,满腹的话变成了激灵灵一个寒战。
而混在人群中的官员将领这才开始大呼小叫,拼了命往前挤。
熠岩也不阻拦,待百来人都跌跌撞撞扑到跟前,方令士兵停手,将一身华服的太监带到跟前,沉声道,“这里谁是浩轩广安?”
众人这才恍然,正惶惶不安之时,一人站出了出来,指向人群最后,“将军,二殿下在此。”
像被无形的劲力冲开一般,所有人都避开那人所指的方向,缩在后面的人立刻显露无疑。
虽然灰头土脸,却掩不住的愤慨惊惧,卫兵立刻抢上前去,掀落那人的风帽,果见一头银灰色。
被押来的太监见到那人,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事实昭然若雪,浩轩广安脸如死灰,再不躲藏,嘶声骂道,“如昕,你竟为了苟且偷生,不惜卖主,你……”
“殿下,若微臣不指认你,也会有其他人认出。”
如昕却是毫无愧色,“何况敌军破城,也只因你太过贪生怕死,殿下尚且如此,又岂责怪我等?”
枢城城破、浩轩广安被擒,这消息几乎在枢城中闹剧落幕的同时传到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