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双人 上+番外——丹沙

掀开这个尘封了二十几年的箱子。

从那整齐有序的放置，他知道收拾的人是母亲，眼眶不禁一湿。他很少去想母亲。她是唯一在他内心占有一席之地的女人，被

安置在最深处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打扰她的安宁。

箱里的物件，最上头是一套折迭方正的军服，别满勋章，肩头是三颗星。衣服底下，整齐摆放着三本日记，一本相簿，两本书

，一个长方盒里是几枝毛笔与钢笔，还有一个类似珠宝盒的方盒，里面明显是有纪念性的小东西：徽章、戒指、小石头等等。

就这样，那个他从小景仰，高大挺拔如巨人的爷爷，杀过日本鬼子打过共匪，许多人见了都双腿一并举手敬礼的方将军，一头

苍苍白发，在夜里喝了两杯酒之后显得十分悲怆的老人，这就是他的全部了。

方少阳想，方远对方中甫疏离到了何种地步，可以只剩这么一个小皮箱，还从未打开看一眼。这当中有多少说不出道不明的痛

？恨？伤心？遗憾？和绝决？

方少阳拿了那本似曾相识的相簿，走到沙发坐下，扭亮一旁几上的台灯，翻开封面。

三个男人。中间应该是他的曾祖父，长袍马挂，直挺挺地坐着，后面站着他祖父、穿军装，他叔公、穿西装。第二张，他祖父

站着，身前的女人抱个孩子坐着，应该是他祖母跟他父亲了；原来他父亲长相随妈。第三张，他祖父年轻时的军装半身照。看

得他一震，那俊秀的容貌，炯炯有神的双目，原来自己简直是那悲怆老人年轻时的翻版。接下来，各样的团体照，军校、军队

、军人。倒数第二张，他爷爷穿着便装抱着他，他大概是三、四岁模样，爷孙俩笑得开怀。最后一页，终于……

方少阳深吸一口气，他看过这张相片，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拿起相簿靠近灯泡，两个军装的英挺人物，若不说破，就像他

跟冷渊穿了戏服，遁到了那个久已湮灭的时空里。黄褐的相纸，透着一点墨渍。方少阳放下相簿，小心地将相片从固定用的小

三角形纸片上取下来。翻过一看，是一首词——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那是个怎样的故事？有着怎样伤心悲凉的结局？以致于一个形单影只的白发老人，会写下这样两句话，在静夜里对空独酌，潸

然泪下。

方少阳放回相片，阖上相簿，起身去拿那三本日记。

年代最久的一本，第一篇的日期是民国廿一年十一月。寥寥数语：“南京重逢怀玉，恍如隔世。见其长成，神秀仪美，英气逼

人。谦谦君子，才智卓绝，温润如玉。得此佳人，今生无憾。”

方中甫的字威武有力，笔笔清晰。方少阳在认字上没什么困难，但对词句意思的掌握，就不是那么精准。虽然方中甫遣词直白

，没什么华丽词藻或繁复语汇，但那毕竟不是现代人的语言。方少阳的中文，看日常报章颇够用，但是要看懂他爷爷的日记，

还有待努力。

三本日记的日期都不连贯，有些地方间隔甚长，但内容全跟一个人有关。第一本从民国廿二年到廿七年，前四年的篇幅占三分

之二，看来多是私密之语。例如：“深宵帐里，销魂蚀骨，不知今夕何夕”，或“怀玉情态酣畅，令人望之心醉神迷，念之滋

味无穷”。方少阳皱眉读着，每个句子拆开成方块字，他都识得，合在一起，确切的意思是什么？他下意识喃喃念着：深宵帐

里，深宵帐里，突然间心领神会，一下子明白了整句话的大意。他脸唰地胀红，既感窥探先人隐私的不该，又忍不住啧啧称奇

——那位悲怆的白发老人竟然会写艳情日记！

后三分之一的篇幅，显然是战事已起，两人分隔二地。许是顾忌军机，日记中从无详细地点，更无战情或军防。许多时候，就

是“怀玉来函，喜不自胜”，“思君甚苦，彻夜无眠”，或“望眼欲穿，盼得佳人至”之类短短一两句。方少阳边看边猜，碰

到枕边私语就快快翻过，等将来中文学好一点再说。

第二本的时间涵盖了七年，从民国廿八到卅四年，整个抗日战争时期。更多聚少离多之苦，更多烽火中鱼雁往返，间或，久别

后短暂相聚时更热切的相依倾诉。方少阳无法想象，他祖父是如何怀揣着这样一册记载，颠簸于千里破碎山河的烟硝中，和着

血泪与汗，在如此质朴深情的语句里，刻骨铭心地思念那样一个人。

第三本从民国卅四年胜利之后开始，终于有了地点。方中甫与冷怀玉，足迹行过大连、沈阳、北京、上海、苏州、杭州、南京

、芜湖……。然后，烽火再起，赤焰连天。再然后，凄风苦雨，音断讯绝。最后一页，没有日期，是一首诗：

未曾蘸墨意先痴，一字刚成血几丝。

泪纵能干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

十年别绪春蚕老，万里羁愁塞雁迟。

封罢小窗人静悄，断烟冷落阿谁知。

朦胧晓色里，方少阳做了个梦，他跟冷渊，或者说，方中甫跟冷怀玉，一会儿在奉天的雪地里打雪仗，一会儿在西湖赏荷品茗

，一会儿到了南京中山陵，在肃穆宁静中并肩拾级而上。还有，更多的是静夜私语，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轻尝细品，魂梦相

依……。

第十四章（番外）：相逢何必曾相识（上）

方少阳跟周秉风，以及流求来的成然谷与何上星，是在反恐集训上认识的。

冷战过后，西方世界纷扰的焦点逐渐转移到所谓的恐怖活动上。几个大国的安全部门开了几次密会，觉得有必要加强合作对抗

恐怖活动，于是有了那次在A国的一个半月的集训。参与者主要分两类：军警特种人员，以及各国的电脑高手。德国派了五个人

，方少阳是三名军方人员之一；他为这事预备了两三个月，才让自己有了点军人的样子。

报到集合时，方少阳见流求派员参加，十分高兴；华夏也派了人则令他意外。总共十一国四十一名人员，电脑组的人明显都二

十来岁，特种人员则是三十上下，一群热闹的年轻人。

这种跨国合作的训练，人员显示己身能力固然是重点，但更重要的是交朋友。你永远说不准这些来参加的人，将来会在他的国

家坐上什么位置，具有多大的影响力，在真正需要合作时，能给自己的国家带来怎样的帮助。所以，广结善缘。这点，方少阳

的本事绝对大过那些成天关在封闭世界里的军警人员和电脑高手。

训练内容跟军事学校的战术课程差不多。教官每周发下一个新课题，譬如核发电厂、水库、炼油厂、天然气供应厂等重大设施

遭到占领破坏，或恐怖份子携带核武、生物武器等威胁人口密集的大都会。

四十一名人员每周抽签分成四组，每组都会拿到详细的个案资料，有一天半的时间共同拟定对策，再派员上台说明解决问题的

方案，同时配合沙盘推演。最后由教官讲评，发表解决问题的原案，比较利害得失，阐述理由，并由同学提问跟讨论。

前四周，都是个案推演，纸上谈兵。第五和第六周，是三场实况演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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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主办单位没有把流求跟华夏错开，方少阳认为是个极大的疏忽。或许，他们认为反恐高过国与国之间的敌对状态。更何况

，训练内容与军武作战无关。主办单位还算聪明的举措是，除了公布大家的国籍和姓名，其余任何资料都没说，学员要私下交

流，各自请便。

成然谷与周秉风，方少阳长叹，两人绝对有敌我意识，可是欣赏喜欢一个人，实在没什么道理可讲。命运弄人，若不是最后那

两件事，大家顶多捐弃成见，英雄惜英雄。偏偏，最后出了事，把人压藏在底层的情感全迫到了台面上。

想到成然谷，方少阳脑中立时浮现那张剑眉星目，唇薄如剑，清秀斯文中带着一抹杀气的脸。这种长相在军人中或许不算特别

，但在特种人员里，肯定是百无一见的异数。长得好看，在军队里多半会吃亏，方少阳想，成然谷一定本事高强得很，才让人

不敢轻慢他。

果然如此。论聪明机智、体能意志、拳脚身手，以及指挥应变能力，成然谷都是佼佼者。方少阳最欣赏的是他身上那股不卑不

亢，安稳镇定的气势。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一流将材的特质。

方少阳颇为确定，是周秉风首先越过了惺惺相惜的界线。一次，他们三人抽中同一组，拟定攻坚计划时，自然而然，成然谷成

了他们的队长。那种感觉很难描述。首先，大家要迅速吸收消化手中的资料，详加思考，隔天讨论时提出个人见解，还要理解

、归纳别人的看法，最后整理分析，定下最好的方案。成然谷对各种假设的洞察力与统合力一流，队长当之无愧，人人服气。

那次，他们那组拿了最高分。分数是学员们一起打的。他们所拟定的方案甚至比教官提出的原案更周密。下课后，周秉风上前

用力拍了拍成然谷的肩膀，用中文说：“干得好！”成然谷很开心地笑了。那一笑，抹除了那份杀气，使他显得眉目柔和，清

秀俊朗，弯弯的嘴角钩出十分动人的韵致。正要上前提议当晚出去庆祝的方少阳，发现周秉风盯着人家看呆了，而且，对自己

的倾心毫无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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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两周的实际演习，大家抽签分成三组，轮流担任恐怖份子、人质，以及反恐小队。碍于条件限制，三次演习都是封闭性的

，在固定建筑物内，而非满城奔跑。第一次是购物中心遭到生物武器威胁；第二次是某国际会议，各国首长开会与住宿的建筑

遭到恐怖份子占领；第三次是核电厂遭到劫持。

首先，正反两方都会拿到建筑物的详细平面图。反方必须思考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占领目标建筑，俘虏囚禁人质，宣布所要求的

条件，然后双方展开攻防。原则上，整个演习要在三十小时内完成。

第一次演习在二十小时内结束，因为何上星这个人质躲过搜捕，跟反恐的成然谷里应外合破了恐怖威胁。第二次却是反恐任务

失败，攻方在避免方少阳这批重要人质遭到杀害的情况下，不敢强攻硬袭，被成然谷和周秉风所领导的恐怖小组将时间拖延超

过三十小时。第三次，由于周、成二人的搭配太出色，引起一些人嫉妒，导致他们在当人质时遭到了暗算。

当方少阳在耳机中听到何上星的声音时，着实吓了一大跳。恐怖份子找反恐队员联络，这样的窝里反不但违反规定，还会坏了

个人及国家名誉。何上星说的是中文，只有一句：“成周二人在厂长室，快去救，快！”

那时反恐小队才摸入核电厂，厂长室那层楼的扫荡不是方少阳负责，但是他抛下搭档的德国队友，立刻往楼上奔。何上星声音

里的惊怒，令他颈背汗毛直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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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恐演习，正反双方的电脑都跟总部联机，总部内也有一组电脑人员负责接收讯息传给教官。至于演习现场，建筑物里预先暗

藏了多部摄影机，方便教官们监看全程。

何上星侵入总部的电脑，目的是想得知反恐小队的行动，制敌机先。过程中，他发现教官的监视系统里没有厂长室，而他知道

成、周二人被关在那里。他迅速搜索，发现有人切断了那架摄影机的传输讯号。他找到讯号接上自己的屏幕，就看见令他从椅

子上直跳起来的情景。

房间里有四名恐怖份子，正奋力把成然谷压在地上。成然谷是赤裸的，双手被铐在背后，嘴里被塞了东西。周秉风被铐在墙边

一个像把手的管状物上，上衣七零八落，不过长裤还在。周秉风看来也被塞着嘴，正在剧烈挣扎，身上透出的那股狂暴的愤怒

，让屏幕前的何上星都忍不住要退后一步。

何上星气得发昏，却不敢声张。他不晓得是否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而其它恐怖份子全是一丘之貉。他开始疯狂搜寻反恐小组的

通讯频道。

就这时候，他见周秉风把墙上那根管状物整个拉脱，像一头发狂的猛狮朝那些人冲去。三个人迎战，其中一人对他开枪，可他

根本不管，照样攻击。情况很现实，无论他多凶猛，双拳难敌六手，更何况他双手被反铐。他被打倒在地上，却一个翻滚一脚

踢飞压住成然谷的家伙，一翻身将成然谷护在自己身子底下。那四人围着地上两人，开始干更可恶的事。

何上星终于找到反恐小组的通讯频道，对方少阳发出求救。接着，看到更惊人的事，厂长室的门打开，进来一个穿着反恐小组

衣服的人员。何上星跌进椅子里，连反恐小组也是同谋？不不不，方少阳一定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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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少阳悄悄掩上楼梯，发现厂长室门口竟然是反恐队员跟恐怖份子一起把守，他就知道事情不对了。他毫不犹豫一枪干掉恐怖

份子，漆弹打在对方嘴巴上，痛得对方捂上嘴无法出声。至于他的反恐队友，嘴巴才张开想喊，他的枪管已经捅了进去。左手

抢过对方的枪一脚踢开门，屋里的情况，让他毫不犹豫双枪齐发一口气击毙在场正反两方人员。他不但开枪，同时犹如狂风扫

落叶，下手将他们全打昏。有个家伙及时反抗，被他毫不留情卸了手臂，补一枪柄。幼稚的东西，以为这是哪里，中学男生宿

舍吗？亏他还跟他们喝过酒交过朋友！

演习规定，攻守双方在近身搏击时不得造成重伤害；对于人质，反方固然不必客气，但是同样的，不得有人身伤害。如今现场

的情况，不但越界，还毫无荣誉可言。

周、成二人趴在地上，手被反铐，身上都有瘀伤。周秉风压着成然谷，两人的腿脚紧缠在一起，让人无法将周秉风拉开。周秉

风的背上头上都沾着白色黏稠的精液，方少阳一时看不清成然谷的细况，却知一定不好；周秉风只没了上衣，成然谷连下身都

是赤裸的。他先拉出二人的塞口之物，接着找到钥匙，解开周秉风的手铐。周秉风仍护着成然谷并不起身，说：“先找件衣服

来吧。”

方少阳四处一扫，看见扔在桌下的卡其裤，他把裤子跟钥匙塞进周秉风手里，转身走到门口。门外那家伙倒是老实，虽然嘴巴

肿得老高，却乖乖躺着，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不必白费力气。接着他们都听到楼下大门口一阵脚步杂沓，方少阳立时后退关上

门，门锁已经踢坏，周、成二人合力推过办公桌堵上。

三人极有默契，方少阳收拢所有的武器，成然谷先扒了两件反恐小组的外套，再跟周秉风把所有的人都铐了，拖到墙角，免得

碍事。有两个家伙醒过来，对倒转的情势敢怒不敢言。

“方，你想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事？”成然谷问。

“很难讲，但肯定大事化小，避免丑闻。你们可以控告这些家伙，让他们受到严惩。不过，这里就有三个国家，若是各国自己

审讯，要求你们出庭，也很麻烦。”方少阳说。

“他们以为这还是八国联军的时代吗？华夏人就能随便欺负？”周秉风说着，拉开裤裆，对准那些家伙的头脸，撒了一泡好尿

。

方少阳目瞪口呆。成然谷哈哈大笑，拍拍周秉风的肩膀说：“干得好！”

周秉风拉好拉炼，转过头，见方少阳的神情，说：“怎么？你们德国军队里都兄友弟恭，不干这种事？”

方少阳苦笑，说：“何必结怨。”

周秉风摇摇头，正色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咱们不怕洋鬼子。华夏人叫洋人欺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方少阳正要说什么，耳机里传来何上星的声音：“方，这次行动终止，总教官快到你们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