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双人 上+番外——丹沙

“早上好。”清澈如泉水的声音。

方少阳自窗前回头，冷渊站在卧室门口，短短的头发还湿着，赤着脚，见他望来，冲他灿亮一笑。一室阴霾尽散，春阳和煦。

他深吸口气，微笑说：“早安，睡得好吗？来吃早餐吧。”

冷渊走到窗边，看到几上托盘里只一副刀叉，却有足够三人份量的食物，另外还有一碗带着水气的鲜嫩草莓。他眼睛一亮，露

出大大的笑容，立刻伸手拿一粒放进嘴里。

“嗯～～。”赞叹着，再拿一粒。连吃三粒，才注意到方少阳靠在椅中满眼是笑看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以前只吃过

野草莓，味道没这么好。”说完，递一粒到方少阳面前。

方少阳见那修长玉白的手指捏着鲜红欲滴的草莓递来，本想伸手去接，突然改变主意，坐起身凑过脸去张嘴直接吃，双唇合拢

之际，含住那圆润的指尖轻吮了下。冷渊冲他一笑，朗朗乾坤青天白日，浑然不觉他这动作有何特殊含意。注意力全在草莓上

，冷渊拉开椅子落座，那碗草莓眨眼见了底。方少阳笑叹一声，起身去拨电话，英语夹着法语吩咐。

又一大碗草莓送来，还有一种白色软奶酪。方少阳拿刀把草莓切片，取过吐司抹上奶酪，再把草莓一片片铺在奶酪上，递给冷

渊。

冷渊日后总想，如此简单，却齿颊留香余味缭绕的食物，是否就是生活中的富而后工？那么，尽他一生之力，可不可能让他所

爱的那块土地上，每个人都有尝到的一天？

＊＊＊＊＊

见冷渊抚着肚子瘫在椅里，方少阳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自己真是把他撑坏了。潜意识里，他还存留着童年听闻的那些政治运动

中遍野饿俘的惨象。明知那印象如今做不得数，可见冷渊吃得眉飞色舞，他便停不下来，他要他永远这样快乐。

阳光穿过窗户暖暖照着椅中的人，满足而慵懒，晶莹丰润的双颊透着淡淡的红晕，低垂的眼睫在脸上落下一弧静谧的阴影，彷

佛又睡着了。

来意大利为论文做最后的实地勘查。三周。他可以拥有冷渊最多二十天。这么短的时间，他要怎么让他知道，他们彼此相属？

“你要自己上床去睡，还是要我抱你去？”他问。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刹时张开，眼底有种被干扰了的气恼。

冷渊叹口气坐起身，自作孽不可活，谁叫他贪吃。“我得准备出发了，谢谢您的盛情招待。我为论文来做田野调查，今天早上

要确认勘查地点的住宿处，之后就往北出发。威尼斯只是路过。”

若放你走我就该死了！方少阳想着，口中问：“你的行程是什么？”

“我要北上去波河流域，到提契诺，然后下到特拉比亚河流域。之后越过亚平宁山脉到佛罗伦萨，休息两天，再南下特拉西梅

诺湖。之后去坎尼，时间够的话再去卡普拉，最后回罗马。”冷渊说：“倘若勘查旅途顺利，最后大概还能在罗马玩两天。”

方少阳吃惊地看着他说：“汉尼拔！你要走汉尼拔进攻罗马的路线。”

冷渊瞪大眼睛，“你知道？”以方少阳受过的教育，知道这位迦太基统帅并不令人意外，但是普通人不会对汉尼拔的战史如此

熟悉。怎么这么巧！

“怎么不知道！他是我最景仰的英雄之一。”方少阳说：“汉尼拔领军从西班牙的卡达赫那出发，向北越过庇里牛斯山，进入

高卢，渡过隆河，越过阿尔卑斯山，进攻意大利。他带着战象翻越阿尔卑斯山的壮举，旷古绝今。他那时才二十九岁，却有钢

铁般的意志与决心。进入意大利后，他行军打仗神出鬼没，所向披靡，太厉害了。”

“你的中文很好啊。”冷渊说：“你不是在德国长大的？”

“喔，”方少阳笑笑，“我在流求出生，十一岁才到德国。小时候跟爷爷住，他老人家天天要我背唐诗宋词，还要写毛笔字，

又要我母亲每天在睡前念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什么的给我听，所以我中文还可以。”

“好，那我念一段，看你明不明白。”冷渊说：“善将者，形人而无形，我专而敌分，我寡而敌众：能以寡击众，则吾所与战

之地不可知。”

方少阳一愕，说：“这太难了吧。”

冷渊笑说：“这是孙子兵法，意思是：善于统帅军队的人，能使敌人现形却让自己消失，能让我方兵力团结，却让敌人兵力分

散。汉尼拔历尽艰辛进入意大利，出发时所带九万兵力只剩两万六千，因此他要以寡击众，不能给罗马人知道他的行踪。”冷

渊顿了顿，说：“你知道他在罗马打的第一仗，在提契诺，遇到了谁？”

方少阳摇头。军事训练中，战术教官最喜欢讲坎尼会战或特拉西梅诺湖之役，提契诺的战事很小，他虽读过传记，也不记得详

情。

“那场遭遇战纯属意外，”冷渊说：“但他照样把罗马军杀得落花流水，总指挥官受伤被围，却让一位年轻的先锋骑兵救走。

那骑兵是指挥官的儿子，跟父亲同名，叫西比奥。”

“扎马会战中打败汉尼拔的西比奥？”方少阳颇意外：“他们竟一开始就碰上！”

“是啊，缘份天定，他们在第一仗就碰头，那时西比奥才十七岁。汉尼拔率领万军翻山越岭而来，何等英雄气概。西比奥在生

死危乱中救父，更显器宇非凡。你若要我举出西方古代五位名将，他们两人都榜上有名。”

“嗯，”方少阳看着那双瞌睡虫全消，兴奋得闪闪发亮的眼眸，说：“你讲他们厮杀得最惨烈的坎尼会战给我听吧。”

冷渊诧异，“你应该很清楚吧，干嘛要我讲？”

“我很久没听到这么标准流利的中文了，再说，你的声音很好听。”方少阳心里继续道，我且爱看你说话时，眼波流转灿烂如

星，兴奋微红的双颊如三月桃花，粲然一笑时，比春风还美丽。

冷渊见那双烁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脸上的红又增了两分。“我口渴，要喝茶。”他支开方少阳的注意力。

方少阳叹气起身去叫茶。桌上有果汁咖啡，冰箱里有可乐汽水啤酒，这小孩却只喝白水跟热茶。

茶送来，方少阳帮他倒了，看他不加糖不加奶，也不放柠檬片，愉快地把英式早餐茶当中式的茶喝，不以为忤，也不以自己的

不合风俗为怪。

方少阳示意服务人员收走早餐。冷渊急急放下杯子，拿回还剩几粒草莓的碗，想了想，又把那些没有动用的小包装蜂蜜、果酱

、奶油、奶酪，全搜刮来放在桌上，说：“我用它们讲坎尼战役给你听。”

奶油果酱对抗战？不会吧。

正是。

第三章（之三）

“你知道，”冷渊说：“现代战争有科技辅助，但在过去，战争靠的是假设。汉尼拔这样的领袖之所以伟大，在于他们不停地

假设与推断，并且最终总是命中目标。在作战双方没有重要情报外泄、物资差距并不悬殊的前提下，胜利者之所以胜利，是因

为他能更正确推断出对方的假设，料敌机先，再设阵破解。坎尼战役正是如此。”

他挪动那些小方块摆出两个面对面的阵型，奶油草莓是罗马，果酱奶酪是汉尼拔。“阵而后战，兵法之常。应付只会霸道猛冲

的罗马兵，这半月阵也够用了。”

冷渊说的没错，方少阳熟知坎尼会战。不是每个男人都对争战厮杀感兴趣，但是不可讳言，吞吐风云快意沙场，雄性的争胜本

能得到尽情的发挥，是许多男人的梦想。除了服兵役，方少阳还凭借家族跟军方的良好关系，数次参与军方特种部队的训练。

每次结训，教官都舍不得放他走，说他是“天生的特种部队战士”。他不喜欢那说词，听起来像杀人机器。他喜欢挑战自己的

体能、智能、应变之能，但他无法杀人不眨眼。所以，无论他崇拜多少历史名将，克敌致胜再怎么给他带来快感，他都没办法

玩真的。

冷渊兴致勃勃地解说汉尼拔如何诱敌深入、左右包抄，然而方少阳无法否认，自己享受的是眼前人的笑傲风云，神采飞扬。冷

渊的语气严正而充满信心，双手不时挪动果酱奶酪变换阵型，代表罗马重装步兵方阵的四粒草莓咚咚咚直杀进去。方少阳看冷

渊一脸舍我其谁的顽皮表情，忍不住笑出来。冷不防冷渊静了下来，仰起脸微笑看着方少阳，显然是考核的神气。

方少阳低头一看，桌面上果酱奶酪与草莓主力军正面激战，数量较少的汉尼拔军排出两翼包夹，后方骑兵截断罗马军的退路，

完成包围。若他是汉尼拔，如何以少胜多？仰起脸来看着那慧黠的眼眸，他回冷渊一笑说：“打乱他们的阵型。”

冷渊粲然一笑，说：“正是！在火器发明之前的冷兵器时代，这类双方配备相当的会战，胜负往往取决于士气而非人数。当一

方大多数部队陷入恐惧，失去了继续厮杀的勇气，基本上就宣告了他们的失败。百年来，步兵难敌骑兵。骑兵的正统战法叫‘

冲阵’，百骑齐发，从正面多点冲破对方战线，直抵阵后，再勒马回身冲击。”他双手各拿一小块奶酪，像个捣蛋的孩子，横

冲直撞闯入原本队形还算整齐的草莓大军，将它们冲得七零八落。

“这种反复冲击的作用不在杀伤，是要截断对方士兵彼此间的联系。当单兵产生孤立无援的错觉，又敌不住骑兵高速冲锋所产

生的巨大力量，孤独感会放大对死亡的恐惧，导致个体失去战意，进而发展成群体的溃败。汉尼拔和亚历山大都擅用骑兵，他

们致胜的关键往往在此。”冷渊放下手中方块，说：“至于步兵面对骑兵要如何因应，恐怕只有三国时孔明摆的八卦阵有办法

。可惜坎尼会战时孔明还没出生，没人知道八卦阵，所以罗马只好一败涂地，叫汉尼拔全数歼灭了。”说完拿起一粒草莓抛入

口中，歼灭。

方少阳看着那玲珑丰润的唇，直想吻上去，忙咳一声说：“这位书生真是学识渊博，才高八斗。既能运筹帷幄之中，又可决胜

千里之外，方某佩服。”

冷渊一呆，一股熟悉的感觉袭来。彷佛，他曾面对这样一个人，谈论过这样一场场战争，并且，有双同样神采烁烁的大眼睛，

充满无限爱恋地看着自己。他没由来地心里一慌，连忙垂目闪避。

看着一桌混乱，冷渊说：“天意吧，七万罗马大军几乎全被歼灭，十九岁的西比奥还是逃了出去。这是西比奥第三次在战场上

看见汉尼拔用兵如神。此后他们还交过手，西比奥成了罗马将领中最了解汉尼拔的人。扎马战前，两人举行了一场会谈，史家

称它是空前绝后的英雄会晤。后来西比奥虽然击败汉尼拔，两人却成了朋友，他对汉尼拔始终关心。西比奥功勋盖世，身体却

不好，十分瘦弱，五十二岁就病故了。他死前写信给汉尼拔，提醒他罗马人要害他。汉尼拔收信后不久便仰药自杀了。”

冷渊长叹，神情惆怅地说：“两位绝世名将，汉尼拔因为父亲死于对罗马的战争而执意打败罗马，西比奥因为父亲死于对汉尼

拔的战争而定意打败汉尼拔。两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国与家。如果他们生在太平盛世，无须兵戎相见，一定会视对方为生平知己

吧。”

方少阳见冷渊转眼一脸凄怅，心头一紧，看不得他这样，忙倾身拿起一粒草莓递到他丰润的唇边，要哄他开心：“还请冷将军

快快将敌人都歼灭了吧。”

冷渊闻言一笑，看了方少阳一眼，张口吃了。他也学方少阳，双唇合拢时故意吸了下方少阳的手指。

猝不及防，方少阳如遭电击，猛抽手起身，只差没甩一甩。他胀红了脸狠狠瞪冷渊一眼，该死的家伙，这是找死么？

冷渊仰头冲他得意一笑，心想，就只能你逗我，我便不能逗逗你么？边嚼着把口中草莓咽下，伸手去取另一粒。

方少阳暗哼一声，心想谁怕谁，跟着闪电出手。

冷渊两指捻起草莓，方少阳的大手带着劲风抓到。冷渊想也没想，本能手腕一缩一转避开，同时左手一按桌子连人带椅后退，

起身。

“哈！”方少阳眼睛一亮，一个箭步抢上前，没想到这位书生不但胸怀千万兵马，手上也有功夫。

冷渊心下懊恼。他无意暴露自己的身手，引起方少阳戒备，增加任务的困难。但是面对方少阳，他出任务时向来保持的高度警

戒总是不知不觉消失。昨晚如此，现在也是如此。跟方少阳在一起，自在又安心，所有戒心像冰雪遇到春阳，眨眼融化。他本

能知道方少阳不会伤害他，即使如此，他这时已来了气，决意不让方少阳抢到草莓。

方少阳只想小惩冷渊的恶作剧，让他别那么得意，是以上前只施展擒拿手法，并非真打。冷渊捏着草莓的右手灵活转折闪避，

左手格、压、弹、切、抓，采的却是攻势。两人转眼间拆了十几二十招。方少阳愈打愈高兴，好久没遇到这般旗鼓相当的对手

了，冷渊真是令他惊喜。冷渊却是愈打愈有气。不过就是一粒草莓，戏弄他一下都不行么？干嘛这样咄咄逼人。他不想跟方少

阳胡缠，轻喝一声，将草莓往上一抛，双手同时攻出。

方少阳哈地一笑，左手虚晃避过冷渊抓来的右手勾上他手肘，同时跨前一步。冷渊这时左手已扣住他右腕，他双手微一使力将

冷渊朝自己怀里带，要将人抱个满怀。

冷渊几时见过这种无赖打法，松开左手疾退，却忘了自己身后有把椅子，若不是右肘还被方少阳勾住，整个人会立时仰天摔倒

。

方少阳眼捷手快，展臂揽住冷渊的细腰将他稳稳抱在怀中，仰头张口接住掉下来的草莓。

冷渊惊、怒、窘三种情绪瞬间起落，想要挣开方少阳铁箍般的箝制却是不能。他仰起脸来说：“你这无赖！”赖字才发半个音

，嘴已被牢牢堵住。

方少阳舌头一卷一推，将草莓送到了冷渊口中。

第四章（之一）

冷渊错愕了两秒，接着脑中一炸。欺人太甚！他死命一挣手肘横扫方少阳咽喉，膝盖顶向他跨下。方少阳急速松手后退，堪堪

避开两下致命攻击。这小孩真狠！

冷渊捏着拳头，千钧一发之际想起了任务，他气不过又发作不得，只能恨恨地呸掉草莓，憋着满腔愤怒跟嫌恶，一转身走回卧

室甩上门。

方少阳愣住，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吻下去的刹那，他是想到冷渊可能发怒，却没想到冷渊会嫌恶。那么厌恶他的接触吗？甩门

的轰响令他一震，难道他们就这样完了？

绝不！

看着那扇关闭的门，方少阳跟自己说，冷静，方少阳，冷静。他不会道歉。他绝不会为亲吻冷渊而道歉。他爱他啊！然后他就

被这念头吓住了——不是因为爱上男人，是因为坠入情网。

爱一个人能有多苦，他从小看母亲就知道。他和母亲很亲近，因为父亲总是缺席。母亲从未说过父亲一句不好。她总是说，快

乐这东西在心里，不是在外头，譬如阳阳（他母亲的发音是“养羊”）你成天都在我心里，我看到你想到你就很快乐啊。他母

亲没有说的是，痛苦也是在心里。他母亲没怨过他父亲，只是伤心早逝。

他规避爱情，许是从那时开始。之后，太早遍尝情事的结果，是对爱情免疫。如果辛苦追逐的最终目的是求得欲望的抒解和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