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克劳士呢?”
厉喝如解咒密语,冷渊猛醒过来,说:“有人溺水,克劳士去救了,叫彼得快去。”
声音才落,彼得已跨出驾驶座,往湖边直奔。冷渊看着那个总是冷静不语,像一把长而薄的锐利军刀的保镖,也是边跑边除去
衣物,然后以更快绝凌厉之势,劈开水面而去。
“来。”泰格锁好车,过来握住冷渊手臂拉他快步走下阶梯。“别担心,彼得是——,”顿了顿,改口:“他泳技很好,克劳
士不会有事的。”
冷渊觉得像是踩在云端,脚下虚浮,那湖好远,怎么都走不到。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恐惧。他是受过严格训练,几乎能百
分之百控制自己感觉与情绪的特工,可是这时他完全扼止不住那股恐惧。走到方少阳抛下的外套前,他停下脚步,再走不了了
。旁边有人弯身拾起外套给他,他接过紧紧抱在怀中,然后继续被拉着走,一直到湖边。
突然间,景物变了,他眼前不再是波光滟潋的大湖,而是烟硝火光漫天的战场。炮弹如雨落在阵地上,炸得人耳聋目盲。爆炸
的热浪翻滚撕扯着周遭的空气,灼烤着血肉之躯。山摇地动,人的五脏六腑全震移了位,搅成了粥。大块土石被掀到半空,朝
人劈头盖脸砸下来,能砸得人皮开肉绽,骨断筋折。阵地中的一切生灵比狂风中的枯叶还脆弱,万物在眨眼间被撕扯得粉身碎
骨。
他从未如此逼近前线。史籍的记载,推演的战争,原来都太浪漫。真正的战场是残酷的地狱。当他从师部冲到这处炮台掩体,
只瞥见那人没入滚滚烟硝中的背影。一颗炮弹紧接着落在背影消失处,成团四射的土石溅得人满头满脸,黏糊糊的,充满血腥
,不知掺和了谁的血肉。他抹一把脸,手指抠入身下的泥土,恐惧得快要吐了。他不怕粉身碎骨,他们都不怕,在这样外侮欺
凌的时代里,报国死何难。但他此刻却怕那人一去不返。
炮弹落过一轮稍缓,他起身又要冲出去,却被人从后方拦腰抱住。他一转头,是炮台指挥官。“报告长官,这里是前线,不是
参谋长官该来的地方,请快回去。”
他气极,叫他长官还这样抓着他。“放手!”
“报告长官,我们奉命不得让您前进,请勿妨碍作战。”
他一愕,奉命?奉谁的命?除了那人,还有谁知道他要来。你自己去冒死,就不准我跟上?这不准那不准,保家卫国是军人的
责任,你是军人我就不是军人?
他奋力挣扎,有个年轻士兵转头看他们,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恶战的凄厉与疯狂。真是岂有此理!两个军官这样纠缠成何体
统!他一伸手拔出腰间配枪转身指着对方脑门厉喝:“放手!”
那虎背熊腰的大汉也够绝,同样大吼:“恕难从命!”
一颗炮弹在掩体前爆炸,震得两人同时跌在地上。新一波攻击开始。那指挥官一把推开他,下达了一连串命令,士兵立刻填充
炮弹,调整方向,还击。重复的天摇地动,震耳欲聋,血肉的焦臭与火药的浓呛,令他无法呼吸。但是真正掐住他心口让他感
到窒息的,是那人的生死未卜。
你要回来!他闭上眼睛想,你要活着回来!我答应不再跟你呕气。我答应凡事听你讲,跟你商量。我答应跟你生生世世,牵手
走一辈子。
第七章(之三)
有人用力摇着他肩膀,在他耳边大喊:“他们回来了!”
冷渊猛睁开眼睛,照得人眼花的阳光下,粼粼波光中先后冒出两个人影。方少阳在前,怀里抱了个孩子,快步踏着水奔上岸来
。湖边一群人迅速让开一块地方。
冷渊的目光与方少阳一撞,死死绞缠在一起。方少阳的脸色有些苍白,带着惊险与些许疲惫。冷渊的神情令方少阳胆战心惊,
若不是泰格紧抓着他的手臂,他似乎随时会晕倒在地上。方少阳忍住冲上前拥住冷渊的冲动,先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然
后蹲跪下来,把孩子放下,打开孩子的口探视,然后开始做CPR。彼得随后上岸,拖着个胖壮的男人,同样放下检视口腔后开始
急救。
周遭的嗡嗡声逐一停止,除了带着韵律的压迫与吹气声,安静得像是无人的坟场。寂静让冷渊突然回神,他将怀中的外套一把
塞入泰格怀中,说:“车钥匙,快!”
泰格从口袋掏出钥匙。冷渊一把抓过,转身朝车子疾奔。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台阶,奔到车后,打开行李厢,拉过他的背包。
针盒,他的针盒。
方少阳一边不放弃地为面前的小孩做CPR,一边抬头瞥了一眼冷渊消失的背影。他一冒出水就看见那人站在岸边抱着他的衣服,
整个人像被摄走了三魂七魄,只剩一具空壳子立在那里。一直到两人的目光对上,冷渊才像魂魄归体,渐渐活回来。
冷渊疾奔回来。方少阳听见脚步声抬头,又是一惊。冷渊左手攥着东西,右手却紧压着胸口,皱着眉,丰润的唇微张着喘息,
白得几无血色。
冷渊在方少阳对面跪下,深深喘了几口气,他的心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不合作了。“我来。”他哑着声音说:“把他翻
过来。”边说边打开针盒,颤抖的手扳开盒盖太用力,一下撒了半盒针出来。
方少阳紧抿着唇瞅他一眼,手底下依言把小孩翻了个身。
冷渊动手屈起小孩的腿成趴跪的姿势,然后从盒子里拣了根三寸长针,撕开包装,对方少阳说:“托起他下巴。”然后挪到小
孩后方,拉下小孩的裤子,屏息捻针对准,手不抖眼不眨一针拍下。
但听哇地一声,一股水从孩子口中直喷而出,接着是一连串的呛咳哭嚎,周遭惊呼之声此起彼落。冷渊抽手起针,把小孩的裤
子拉上。方少阳抱着大哭的孩子,清亮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冷渊给了他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伸手捻起另一根针,起
身移位去救另一个人。
彼得已经瞥见方冷二人的动作,他才没那么客气,两手一掀把胖子翻过去,一把扯掉裤子露出个苍白浮肿的胖屁股。冷渊忍住
笑帮着把人屈腿,看彼得把胖子的下巴托起,于是屏息对准,手起针落。
又是哇一声喷水、呛咳。这次观众大声欢呼起来。
冷渊拔针,松口气瘫坐在后脚跟上。还没坐稳,一只大手伸过来抓住他胳臂拉起来,接着他便被紧紧拥进那熟悉、宽阔的怀抱
里。
“太棒了,冷渊,你真是太棒了!”方少阳说着,连连亲吻他的额角头顶。
冷渊紧紧抱着方少阳,脸埋在他肩上,不肯抬起头来。
接着,方少阳感觉到一股湿热在他肩上漫开,烫得他发疼。方少阳明白,之前冷渊那空洞恐惧的神情,也吓坏了他。
“傻瓜,”他哑着声音说:“我这不就回来了……。”
第八章(之一)
他们比预定晚了两个多小时才出发。旅馆对方少阳一行千恩万谢,只差没一路相送到罗马。做服务业,谁都不想出人命,搞坏
名誉。
冷渊的情况让方少阳极为忧心。首先,冷渊明显心脏不舒服。一进旅馆提供他们梳洗的房间,冷渊立刻在自己的手脚下针。他
背靠着床头休息,不能躺,因为躺下心脏更不舒服。方少阳冲好澡从浴室出来,见冷渊苍白气弱的神色,立时上床去抱着他,
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取暖。过了好一阵子,才觉得他的手脚稍有温度。冷渊不肯去医院,方少阳说不过他。毕竟,冷渊才刚把两
条人命拉出鬼门关,人体出状况时该怎么处理,方少阳承认没他懂。
除了不肯就医,其余的事冷渊倒是十分顺从,无论方少阳做什么他都肯,包括在人前握着他的手。这种不寻常的温驯让方少阳
十分不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上了车,冷渊不像以往、在后座跟方少阳泾渭分明隔的老开。他倚在方少阳怀里,让方少阳抱着他,不多久就睡着了。方少阳
拿过毯子将他裹好,心痛地看着他疲倦的睡颜,养了几天才见好的气色,一下子全归了零。
确定冷渊睡熟后,方少阳低声问:“泰格,你们在岸边发生了什么事?”泰格是慕尼黑人,方少阳跟他说德语,来自美国的彼
得略通德文,三人一起讨论事情时,方少阳德文英文并用。
“除了等你们回来,没别的。”
“等的时候,冷渊有什么异常反应吗?”
“他好像……,”泰格像在思考措辞,半响说:“灵魂出窍。人站在那里,魂却不知飞哪去了。”
形容的好,方少阳想,等他上岸把那人的魂魄召回来,这回来的究竟是谁?他奋勇去救人,何以把冷渊吓得这般厉害?他是有
分寸的人,不像冷渊冒起险来不顾性命啊。
“克劳士,”泰格说:“他不知道你受过特种军训,不知道彼得的本事,你这样冒然去救人,自然吓着他。你这行为虽然英勇
,不过要是叫你父亲知道了,我跟彼得都少不得挨刮。”
方少阳沉默不语。外人总羡慕他家业丰厚,要什么有什么。却不知一句“安全至上”,他有可能连冷渊都保不住。他讽刺地想
,我有条件能够随心所欲,却有时连个人身自由都没有。半个月来,他现在才感觉泰格两人对冷渊降低了戒备。冷渊那么敏感
,感受必定更深,真是委屈他。他低头看侧蜷着身枕睡在他腿上的人,轻抚了抚那柔滑的脸,把稍微下滑的毛毯拉好。这已经
是最大最宽敞的车了,可是冷渊的一双长腿仍勉强屈缩着,一定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强求,他哪需要跟着受这些罪?
“克劳士,”泰格打断他的沉思,说:“我看他是真爱上你了。你对他的态度也有异于过去那些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方少阳猛抬起头来。泰格像个大哥,偶尔会对他的私事提意见,不过头一次这么直白。冷渊爱他?真的吗?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他有什么打算?他要跟维真谈,退了亲事;那天早晨接了老头子的电话,他就下了这决定。但是接下来呢?有婚约要娶妻的
不只他方少阳。再说,就算冷渊不娶妻,这么高傲的一个人,要他留在身边帮自己工作,不太可能,要他赋闲让自己养着,更
是想都别想。
半响,他叹口气:“我不知道。”
这回答,连正在开车的彼得都回头瞥了他一眼。
泰格有点尴尬。他跟随克劳士近十年,头一次听到这么茫然的回答。
“泰格,谢谢你关心。”方少阳说:“我说不知道,因为我不确定他爱我。就算是,我想你也看见了,他不是个能让人左右的
人。我的爱,或我们之间的爱,恐怕都左右不了他。”方少阳的声音带着苦涩。
这是实话。泰格看得明白,这个具有惊人美貌的年轻男子,是不折不扣充满了骨气的男人。他身上不但没有男宠的狐媚,相反
的,举手投足之间展现的那股志气跟决断,比克劳士有过之而无不及。泰格明白克劳士为何对他神魂颠倒。对克劳士这样的男
人来说,再好的女人也只能与他一同运筹帷幄,无法并肩决胜千里。冷渊两者兼具,难怪克劳士情难自己。这大概就是彼得他
们老美所说的,灵魂的伴侣吧。
***
罗马,西方千年文明的诞生地,艺术之都,罪恶之城,最神圣崇高的与最丑恶卑下的,都在这里了。
一般私家车不能进入罗马市,方家有特别通行证,不在此例。彼得流畅地杀过混乱的市区交通,直接开入饭店地下室,方少阳
抱着裹在毛毯中的冷渊,搭专用电梯直上顶楼。
一离开方少阳的怀抱,被放到床上,冷渊立时惊醒。方少阳没察觉,为他脱鞋盖好被子,在额头上一吻,转身要走,手就被死
死拽住。他回身,冷渊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有种惊疑不定的神色。
“没事。”方少阳忙反握住他在床边坐下,说:“我们到罗马了。才四点,你再睡会儿,待会起来洗个澡,我们可以去逛逛,
吃晚餐。汉尼拔对罗马朝思暮想,却没能进城,我们可不能错过。”
冷渊眨眨眼集中精神:“我们在罗马?那我需要找一家中药铺。这么大的城,总有一家吧?”他左右转头看不到电话,掀被起
身要下床,冷空气立刻让他打了个喷嚏。方少阳忙把他裹好。“我想问问柜台哪儿有中药铺。若他们不知道,或许可以问问我
国使馆,趁现在还没下班。”
“我去。”方少阳说。
第八章(之二)
“安顺堂蔘药号”在维多里奥广场附近,他们抵达时,店里有两位等待的客人,原来这儿有医师看诊。
自从离开流求,方少阳再没进过这种让他觉得充满思古幽情的地方。看着那靠墙而立、有许多小格抽屉的古朴木柜,嗅着空气
中的阴凉药香,他觉得自己彷佛穿过时光隧道,进入一个神秘的空间。外头世事流转,里面这肃穆古朴的世界始终依然。
柜台后方正在抓药的中年人与少女抬起头,他们跟坐着等待的病人一样,看见方少阳和冷渊时皆是一呆。如此丰神俊朗、飘逸
出尘的一双人,委实罕见。冷渊见那少女呆望着方少阳,半天听那中年人咳一声,她才回神,一下胀红了脸。冷渊心中一叹,
方少阳真是随便往哪儿一站都招人,连这么单纯的少女都难以幸免。
中年人招呼他们。冷渊笑笑说是抓药,要了纸笔,在柜台上写了起来。
方少阳站在他身边看,冷渊的字端正俊逸,刚劲有力。方少阳看他人蔘、干姜、白术、甘草、枳实、茯苓、桂枝、附子等等一
口气写了十几种,然后沉吟着,又在每种的右下角写了个数字,再递给中年人。中年人接过药单,细看了,抬起头来看一眼冷
渊,又转头望了望方少阳,再回头看冷渊。方少阳发现冷渊脸红了。
中年人语气和善地对冷渊说:“小兄弟身体虚寒,要不要先让大夫把过脉,跟大夫商量后再决定药方?”
冷渊未答,反问:“不知贵宝号是否代煎药剂?我要抓四帖,只是我们是游客,旅馆里设备不足,实在不便煎药。”
方少阳有点啼笑皆非,那家饭店若设备不足,全罗马只怕没有可住之处了。不过他懂冷渊的意思。“你病了这么些天,既然这
里有医生,就让医生看看吧。”方少阳说。
冷渊眉一扬,显然要反驳,接着却克制住,顺从地点了点头。
“两位请坐吧,不用等很久的。”中年人说,然后转头:“小玉,给两位客人上茶。”
原来之前等候的人是已经看诊完等候拿药,当里面又出来一位看完病的人,那中年人便示意冷渊进去。冷渊进诊间的时候,方
少阳要跟,中年人拦住他说:“这位小哥且坐会儿。大夫看病,跟病人商讨病情,总要专心才好。”
方少阳看冷渊进了走廊中一扇半掩的门,转头见中年人还在等着自己归位,想了想,问说:“请教大哥,我这兄弟有先天性心
脏病,从他开的药,您看他病情严重么?他的脾气拗的很,我怎么劝,他都不肯上医院检查。”
中年人看看他,说:“从这位小兄弟开的方子,看得出他深谙岐黄之术,而且系出名门。您劝他去看西医,非但是侮辱他,还
侮辱了他的师门。他没对您发脾气,算是客气了。”
方少阳一愕,他委实没想到这点,冷渊对他还真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