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发长了,顺滑的刘海盖住了眉毛。黑白分明的眼睛从刘海间隙里露出来,深邃莫测。那张脸还是一样的明澈洁净,只是少了没心没肺的傻笑和兴高采烈的胡闹。
那是裴非!我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深深思念着的裴非!我嘴里说想要忘记,内心却苦苦寻觅着的裴非。此刻,他与我几步之隔,就站在阳光里头。
我愣愣看着,烟头差点烧到了手指。急急甩着手,一阵慌乱。再抬头看时,裴非淡漠的眼神已飘忽而过,像是完全没见到我一样。
那一群叽叽喳喳着,他不知插了句什么话,引来一阵欢乐的大笑。有人过去搂了他一下,他没躲,任对方的手臂揽在肩上。然后重又点起支烟,贪婪的吸着。吸烟的男女们逐渐散去,彼此摆手道别。终于,只剩下裴非一个。他从容的抽完那支烟,用力按灭烟头,低头思索了一会,转身向我走来。
我想去抱抱他,却没有胆量。他双手一直插在口袋里,表情无喜无悲。
在这手足无措的尴尬气氛里,我大脑一片空白。曾无数次描摹过的重逢场景,无数次演练过的动作语言,一点也想不起来。好在,这当口电话响了。
他握着手机对我扬了扬,我点点头,示意他自便。他对着电话叫了声“金姐”,并十分殷勤地应付着什么,脸上挂起程式化的微笑。趁这个间隙,我假装不经意地回过身,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住忐忑的心绪。
挂上电话,裴非依旧将手插进衣袋里,漫不经心地建议说:“坐坐吧。”然后不由分说,带着我向阳光更明媚处走去。
他七拐八绕,很熟络地将我引领至一处门面简单、连招牌都没有的咖啡馆前。我紧赶几步,帮他开了门。他低头踱了进去,把自己懒懒地丢进沙发里。
我在对面坐定,自己叫了杯黑咖啡,帮裴非点了杯拿铁。谁知侍者并没有立刻下单,反而望向裴非,用眼神探询他。裴非对侍者做了个“转换”的手势,微笑着说:“换奶茶吧。”侍者会意的点头笑笑,旋即离去。看得出,裴非是这里的常客。
侍者走远之后,裴非对着他的方向胡乱指了指,轻声说:“怕晚上睡不着。”显然是解释给我听的。
时值下午两点,偏僻的小店十分安静。几乎没有其他客人。阳光从落地窗里洒进来,温暖而迷蒙,桌椅杯盘全部被镀上了一层闪耀的金光。
咖啡很快送上,摆放在棉质格子桌布上,热气缓缓升腾。闻上去极香,轻泯一口,却是苦的。苦过之后细心回味,又满口生香。再喝,还是苦的。
这正好像我们的爱情……
见我一直默默喝着咖啡,裴非幽幽笑了,和声细语地说:“大雁,没话说就没话说吧,用不着装回忆。”
被他这样一讲来,沉默的空气瞬间消散。我心头一松,跟着自嘲地笑了。
我问他近况如何,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反问我怎样,我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对我提起他养了条狗。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对我讲起了那条叫“阿信”的拉布拉多犬。讲它毛色怎样,胃口如何,喜欢玩什么游戏,学会了哪些技能,诸如此类,乱七八糟。
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只在心里反复盘旋着一句话:重新开始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终于,趁他低头喝水的间隙,我鼓足勇气脱口而出:“重新开始怎么样?”
他表情平静地喝了两口奶茶,轻放下杯子,抿抿嘴角说:“这个,早在两年前离开那晚,我就想清楚了。我爱的……根本不是你……”
第22章:决心
裴非抿抿嘴角说:“这个,早在两年前离开那晚,我就想清楚了。我爱的……根本不是你……”
我疑惑地望着他:“你……有别人啦?”
他点起根烟,吸了两口,平静地说:“我爱的,只是想象中的你。我太需要那样一个人了,大度、欢快、一力担当,就像我爸爸。所以遇见你之后,总不自觉按照自己的需求来描摹你,想着想着,自我催眠,便以为是真的了。”他短暂一笑,略带苦涩“其实没什么,真的,不是你的错。是我不该按自己的意志去凭空想象你、要求你。”
我语无伦次地表白:“裴,我我我早已经变成你想要的那样了——从你离开那一刻开始!”
裴非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叹了口气:“唉,爱情对于你们这样的人,就像剪头发,长了剪、剪了长。不喜欢就去烫个染个,今天可以是黄的明天又变红的。我不行。跟你这么玩,我可玩不起。算了吧。”
我急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心声,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一句也道不出来。
不得不说,裴非长大了,变得理智而淡定。而我却在难能可贵的失而复得面前,不自觉地诚惶诚恐着。我们两人之间,我不再是绝对的主导,不再如从前一样,轻易左右着他的喜怒哀乐。
或许,在两年前那个欲哭无泪的晚上,离开的背影永远地离开,难过的人永远伫立在原地,我们都已不是当年的我们。
裴非的电话又一次急切响起,他对答几句,就匆匆起身道别。我让他留个电话,他略想了想,只敷衍说有空会打给我,然后疾步而去。
我长出口气,惊觉后背全是汗水。缓了半天,才平静下来。
伸手招来侍者,结了帐,向他询问:“刚才那男孩儿,常来吗?”
侍者礼貌有加地回答:“来过几回吧。”
我打开钱夹,抽出几张钞票放在托盘里,追问道:“怎么能找到他?”
侍者将账单压在钞票上,不动声色地说:“您说裴非吧,他在旁边大厦麦恩艺术教室上班。”
我点点头:“那是干什么的?”
他耐心解释:“是专门教白领和阔太太们弹琴写诗画画的。您知道,女人有钱了,不都想提高点品位啊修养啊什么的嘛。”他表情微妙地眨眨眼,接着说:“麦恩那边的老师都像裴非这样,个个年轻帅气。生意不要太好哦……”
我打断他的话:“裴非一般什么时候上班?”
侍者想了一下回答说:“这个嘛……他一般下午和晚上有课。反正两点以后吧。他周一周四休息,不过有人预约的话也来。”
我又详细询问了麦恩教室的位置,心里打定主意。不管裴非接受还是拒绝,坦然还是躲闪,甚至不管他有没有其他对象,我都要展开猛烈攻势,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上去,追随在他身边,照顾他,保护他,等他。
我要爱,不要脸!
第二天,收拾一新,杀上门去。没多费周折,就找到了似模似样传道授业着的裴老师。
麦恩在三十五层,装修得极有风格。绘画教室仿佛一间小型展览馆,安静而斑斓。落地玻璃幕墙光洁明亮,将大半个繁华都市尽收眼底。四五个徐娘半老女学员围坐一圈,各自在大小不一的画布上涂涂抹抹。中间桌上铺着酒红色天鹅绒台布,摆放了些古朴花瓶和鲜亮果子。
裴非立在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身边,轻声指导着:“……我们绘画,追求的是什么?是像吗?我们有照相机,摄录机,可以真实的记录下一切。画得再像,也像不过照片去。”
老女人一脸虔诚不住点头,裴非笑容可掬地继续讲解:“我们学习艺术,不管是绘画、音乐、文学,等等等等,终极目的,其实是一种表达。当你脑海中有一个梦境,有一种色彩,有一个模糊的影像,无法用语言讲述清楚,这时就可以借助绘画来表达。但是……”
他终于发现了站在门口安静聆听的我,轻轻后撤了一步,险些撞倒画架。
裴非波澜不惊地擦掉溅出的颜料,接着说:“但是,我们为什么还要学习透视,学习构图,学习把静物和石膏体画得更像呢?这就好比,我们要成为长跑运动员,成为舞蹈家,成为模特,首先,最基本的是要学会走路。但是走路,决不是我们的终极目标。”
学生纷纷表示明白了,有人找裴非帮忙修改画作。他弯腰伏下去,贴着那人后背,一笔一划地勾勒起来。一个指导完了,又赶紧招呼另一个。之后的两个小时,他都没再看我一眼。
一堂课终于结束,女人们又拉着裴非闲聊半天,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裴非半倚半靠在桌边,一脸疲惫。
见他没有出来的意思,我狗腿样跑进去,奉上香烟。裴非没接,对着墙上“严禁吸烟”的牌子指了指,又揶揄我说:“许总,什么时候进化啦,能闻着味儿搞追踪了?”
我赶紧赔笑:“形势所迫,形势所迫!”
裴非也不多话,动手整理起自己的画具,我自然也殷勤地上去帮忙。他见状,便放手全交给我收拾,自己抱臂旁观。
我立刻积极表现了起来。一边劳动,一边找话说:“裴老师很敬业啊!为人师表、孜孜不倦!对学生真可谓是有教无类、鞠躬尽瘁。”
裴非望着窗外调侃说:“何止学生,我对谁都掏心掏肺、肝脑涂地。”
我赞叹着:“不错,是个好演员!值一尊小金人儿!”
裴非冷笑:“不敢不好好演。你永远都不知道,谁会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你人生路上的绊脚石。”
我随口问道:“裴老师,年纪轻轻,如此多人生感悟,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出落得这样呢?”
猛然间,一阵沉默,温度降到冰点。
就在这时,走廊上响起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咔哒、咔哒。空气中霎时蒸腾起一股柔美香气,玫瑰茉莉在白檀香的衬托下扑面袭来。
我吸吸鼻子,靠近裴非耳边小声玩笑:“南波范五,香奈儿啊。这是玛丽莲梦露来啦。”
裴非轻瞄我一眼,没说话,只专注的望向门口。
先声夺人的“梦露”小姐终于出现,她满头浓密卷发,一件大红羊毛披肩。“梦露”展开双臂,犹如开放的大牡丹,嗓门高八度地兴奋叫着:“裴——裴——”
裴非立时“啪”地绽放出一脸笑意,展开双臂喊了声:“金姐!”遥遥飞了过去。两朵花很快汇合,紧紧拥抱在一起。彼此轻拍后背,还放肆地蹭了蹭脸颊。
我压抑着不断翻涌的酸气,自我安慰说,这是礼节,是礼节,只是礼节!却忍不住嘴角抽搐。妈的,那飞奔那拥抱那亲切热烈,都是我的!我狠狠地嫉妒了!
第23章:心声
不出我所料,这位金姐也是裴非的学生之一,且是个传奇人物。她是一家连锁酒店的老板娘,学名:女强人!
金姐是上海人,身材好气质佳,曾经的娇俏小空姐儿一名。因为太过于爱岗敬业,对乘客服务到家,终于嫁了中年港商为妻。谁知好景不长,没几年,她“下岗”了。
金姐付出了青春年华,换来了一段失败的婚姻,一笔可观的赡养费,一颗立志自强的决心,和一身商海逐浪的本领。想必如今以她的身家已不输前夫了。
从金姐的身世经历推算,年纪少说四十上下了。却驻颜有术、保养得当,面容上没留下什么岁月痕迹。人也热情奔放,颇有精神,使我不得不防。
我草木皆兵地追问:“裴,你是怎么就和梦露交好了的?”
“为什么要告诉你?”裴非毫不理睬“您老是我什么人呐”
我立刻献媚:“小人是王子殿下您的追求者啊!”
裴非不屑:“切!”但还是大发慈悲地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我帮过她一个小忙。她人好,把我当弟弟看。”
“是弟弟还是御弟啊?怎么有种女儿国王和唐三胖子的赶脚呢!”
裴非瞪了我一眼,批评道:“别瞎说。金姐有男朋友!她男朋友脾气挺不好的……反正这话别再说了。”
我“啪”地立正:“遵命!”
我喊着口号要重新把裴非追到手。可惜落到实处却没有经验,不知从何下手。只能如大苍蝇一样,整日缩着头颈搓着前爪,死皮赖脸地围绕在白色便便裴非周围。
玩儿浪漫不是我的强项,送礼又摸不准脉门。只能打游击战、持久战。战略战术概括为:敌动我动,敌停我看,敌出我跟,敌跑我追。
裴非的课从下午开始,两点到十点,每天三堂。教油画、版画、国画、简笔画,反正教给外行,甭管精不精通,连半吊子雕塑也敢往上招呼。
他一般中午出门,先到那家无名咖啡馆吃午餐,然后上班。一天下来,连哄带骗地上完课,就跟着各路狐朋狗友、牛鬼蛇神满世界乱转,抽烟喝酒打架调情。不知以前我不在时,酒醉后神志不清的裴非是如何找到家的,反正我出现之后,他一旦喝挂了,就会有个把还能完整说话的小鬼儿打给我,让我这个所谓的“哥哥”赶过去,把裴非扛回家。
裴非清醒的时候,是绝不会主动找我的。对着我也总没什么话可说,大多是我问他答。喝懵了之后话就多了,会絮絮叨叨地抱怨我,从八百年前开始,一点一滴、一分一毫地掰扯。
他会没完没了地哀叹懊恼:“我真后悔,真后悔。你说我干嘛一时冲动退学了呢,说不定我可以保研的。我干嘛还要去告你哥,啊?你说我干嘛啊!和你俩安安分分过日子不就挺好嘛。我还参加什么比赛,啊?破比赛,算个JB啊。我给你说吧,我啊,把自己想得多了不起,其实我就是个屁。还什么什么大师,什么什么新秀。哎,我招谁不好,我去招许雁踪,我吃饱了撑的。我他妈就是吃饱了撑的!我干嘛要认识你!”
刚开始我都低眉顺眼地听着。听多了,也有不耐烦的时候,少不得反驳两句:“裴,咱能换点新鲜的不?能往前看不?”
裴非醉眼迷离地拿手指点我:“你看看,你看看,变脸比翻书还快。是谁说这个那个的,就是你啦认定啦改变啦,都谁啊!一转眼又说什么、什么错。没劲!许雁行你没劲!”
也有时候他醉过了头,脑子不好使,想不出数落我的话,就自己靠在车窗上生闷气。路上一颠簸,赶紧用手急拍仪表盘,我立马路边停车。车没靠稳他就赶紧冲出去,扶着电线杆大吐起来。我每每站在旁边耐心等着,并一下下帮他拍背。吐够了,脑子转得过来了,他再接着上车数落我。
有次我去旁边便利店帮他买水,回来的时候,他躺在路边光溜溜的人行道上睡着了,身体卷成一团,紧紧缩在衣服里,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
无奈之下,半拖半抱将他弄上车。喝醉的人,死沉。心里翻腾着,又气又笑又酸涩。想来这不是他第一次醉倒在凌晨的街头了。他可能酒气熏天,可能沾染呕吐的痕迹,可能招来路过行人的鄙夷侧目。丑陋吗?丢人吗?可是有谁知道,又有谁在乎呢?或许连他自己,都放弃了吧。
如果没人通知我去扛人,那基本有两种情况。要么裴非醉得不够干脆,要么就全军覆没了。通常这样的情形,我就在午夜过后自觉地出去搜寻。好在裴非们的行踪极有规律,惯常出没的只有那几处。
也有几次,他难得清醒,便不肯轻易受我摆布了。那天我逮着他时,他正站在包厢外的走廊上抽烟。看见我也不多加理睬。这时包厢的门打开,一个小光头冒了出来,晕晕乎乎地尖叫着:“来呀,裴裴,来呀。”
从门缝望进去,里面的男男女女都脚步踉跄、手舞足蹈着,满脸梦游样的迷幻神情。小光头的脸上也挂着游离的笑容,半张着嘴巴等裴非回复。裴非对着光头扬扬手里的烟,表示抽完再进去。小光头不依,伸出手要来拉裴非,却眼神恍惚,几次都抓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