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浮游苦笑一声,慢慢把劲力撤下来。
一直贴在后背的手掌收走了。感觉到背后没了助力的重昀表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他本来是想和人家说话的,结果却闹了这种误会。看样子下次再有没话找话的时候,一定要事先打好腹稿。
但之后的事实证明,就算是打好了腹稿才说出的话也会闹误会,而且是很无厘头误会。
第六章:千虫之子
重昀踌躇了一刻钟左右,接着抛出一句他考虑了半天,就感觉而言应当没什么措辞问题的话。
“清虫是你的儿子?”
“……”
……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悔得想拿头撞墙。因为这句措辞没问题的话,其本身含义就是个极大的问题!
翠浮游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而清虫横看竖看都有八岁了。请问哪家少爷是十二三岁就成亲生子的啊?!
自我感觉沟通失败的重昀颓然低下头,很无奈地反省着自己的逻辑思维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
而就在他自省的时候,他身后那人突然发出一声不厚道的喷笑。
在翠浮游的印象里,他收留的小孩很多。但每个小孩在千虫山庄待了不到一年,便会被他那帮没天良的同门师兄弟兼损友兼亲人领走。
大师兄敖千机和三师兄鳯十三经常来,一来就一拨一拨的领人。他们的目的很明显,而且在某些方面很统一——制造强大的下一代,用来对付千机殿栖凤楼!!!
二师兄薛依虹偶尔会来,领走几个乖顺聪慧的带去天鉴司。为的是培养下一任皇家御用神棍和情报收集人员。
小师弟御宇来的次数最少,但他每次来都会带来一些有用的外界消息。作为交换条件,他会带走一两个大一点的孩子,据说是交到远在天山的师父手上,由师父亲自教导他们。
有一年冬天,大师兄敖千机例行来领人。被带走的小孩绝大部分和翠浮游感情很好,其中包括清虫影虫。要离开山庄的那天下午,小孩子们都哭闹不休,让一帮大人头疼不已。
好容易把他们哄走,翠浮游纵有千般不舍,但一想到那帮孩子在千机殿接受的教育比在这里要好得多,他也释然了。
没想到当夜子时,本该随着敖千机的马车去往千机殿的清虫影虫兄弟俩居然回来了。
两个小孩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安静地在庄外站了一宿。等到早上发现时,已然变成了两只雪团子。
敖千机中午的时候来通知翠浮游,车队里少了两个孩子这件事。
于是当他跨进山庄前厅,看见裹着被子的俩小孩团在椅子上眨巴着眼睛望他的时候,敖千机的愕然不比翠浮游少。
后来他私下里问清虫,为什么要跑回这个只有毒虫毒草的无聊地方。小孩仰起脑袋望着他,一字一顿认真道:“因为庄主的眼睛看不见,我们说过要当他的眼睛的。”
小孩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端着姜茶站在走廊拐角的翠浮游听见。
后来这两兄弟再没有离开过千虫山庄。
一是因为无论把他们领去哪里,他们都有本事再不声不响溜回来;二是因为无论谁看中了这俩小孩说要带走,翠浮游都坚持不答应,就算把师父搬出来也不行。
至于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当年的事情,主要是因为重昀的话让他产生了一些美好的联想。
如果说他真的是清虫影虫的父亲……感觉应该是件相当之美好的事情。至少他可以堂而皇之抱着俩小孩往死里蹭。当然前提是他必须先放下骨子里带出的那份淡然温雅的矜持。
第七章:说习武可强身是骗小孩的
半夜里睡不着的人有很多,除了重昀因客观原因不能睡以外,千虫山庄的另两位住户也是众失眠人士之二。
清虫睡不着,因为影虫一直不安分的动来动去,不是卷被子就是把他的手拽过来当枕头;影虫睡不着,因为好不容易堂而皇之和清虫挤一张床,于是各种兴奋各种闹,以至于无声地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宿还是没合眼。
最后,忍无可忍的哥哥伸手一捞,把闹得不知困的弟弟箍在怀里不给动弹。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后,确认影虫已经睡着了,清虫轻手轻脚把缠在自己身上的小胳膊小腿拆下来,爬下床,换好衣服后径直跑去厨房。煎药。
这会重昀正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形,团在床尾睡得死沉的翠浮游。
清虫端了汤药进来,结果抬眼一扫就看见这么个堪称奇景的景象。
小孩眉头一抽,把药递给重伤患示意他喝下去。然后他站在床边盯着睡死在床尾的团子,又抬头看了一眼乖乖坐在床头喝药的病号。
小孩发出无声的叹息,苦大仇深的表情放在他那张包子脸上显得有那么点微妙的不搭调。
重昀调整好坐姿,目光在一脸阴郁深沉的清虫和睡得跟菠菜溏心卷一样幸福的翠浮游之间游移。
很显然,这位先生正抱着看白戏的心理,想看看这小孩打算怎么处理床尾的翠绿团子。
结果清虫盯了翠浮游半天,突然转脸望向盯着他的重昀。
“你们说了什么?”
重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面无表情僵在床头。直到清虫耐心地问了第二遍他才回神。
重昀扭头,“并无。”
“真的?”小孩脸上写满不信。
“你在质问吾吗。”
“……”清虫眉梢微挑。
他没从重昀那问出一向因失眠而浅眠的庄主会睡得那么死的原因,但他在无意中发现了重昀说话的最大特色——这人总是把疑问句说成陈述句。
清虫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脸上的表情明显柔和了许多。
“可以帮我把庄主搬去他的房间吗?”这话明显是对重昀说的,“我搬不动他。”小孩赶在大人拒绝之前添了一句。
重昀突然觉得,这小鬼还是一脸苦难深重闷声不吭的时候可爱。
最后重昀还是敌不过清虫无声的眼神哀求,忍着痛爬起来,连被子带人把那翠绿大汤团抱起,脚步慢而沉稳地把人抱去隔了两个院落的翠浮游的房间。
在清虫铺床的时候,抱着翠浮游站在他身后的重昀突然开口。
“吾告诉他,吾以为你是他的孩子。”
小孩怔了怔,没回头,继续慢条斯理铺床。
之后重昀一膝跪在床沿,小心翼翼把怀里的人放进床里。
给人掖被子的时候,他身侧突然幽幽地飘来一句,“庄主要真是我父亲就好了……”
小孩声音不大,重昀听力不差。他勾动嘴角,把床帐放下的时候顺手揉了揉清虫的脑袋。
清虫抹了把脸,抬起头,一派淡然望着重昀。
“你问完后庄主作何回答?”
“并无别他。”大人一脸风淡云轻。
“哦……”小孩貌似有点失望。
余光瞥见那张略带不满的包子脸,重昀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边的时候,重昀突然停下脚步,“他说你要真是他的孩子就好了。”并在此之前发出一声让吾深深误会的喷笑。
不意外瞥见小孩一脸惊诧欢喜,重昀抬脚准备迈出门槛。
然而躺在床上本该睡得很熟的那位突然迸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悬在半空的右脚迅速收回,重昀走回床边,拉过翠浮游的手就给人把脉。一边的清虫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啥。
翠浮游咳了一小会就消停了。重昀慢慢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然后站起来,转身低头俯视还没高过自己腰际的娃娃。
“你会配药吗。”
小孩点头。
重昀眯起眼睛,扫了一眼躺在床上脸色红扑扑的那位,然后目光又落回清虫身上。
“你爹染了伤寒。”
“……”
伤寒这种病,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有些人病了,灌一贴药汤然后按回被子里睡一觉,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可有些人却是非得每天照三顿喝药,忌荤禁素的躺上半个多月才会好。
一般看来,习武之人明显应当是前者。首先因为其体内充盈的内力可散热驱毒,其次因为武者常年锻炼,体质很好。所以说武者患伤寒,最多躺个一天半就没事了。
重昀以为翠浮游也是这样。
但他没想到,因为翠浮游的功体属少有的阴寒一脉,本就对阴冷之病没多大抗体,所以这次患伤寒导致的寒毒入体,使翠浮游不得不在床上躺着。虽然不至于每天照三顿喝药,但至少也得一早一晚两碗苦汤往下灌。
可谓闻者叹息见者不忍视。
伤好了一半,满庄溜达认草药的重昀是“闻者”。他的工作除了养伤认药摘药以外,就是站在房门口,听着房内翠浮游为了摆脱喝药的痛苦而对清虫影虫插科打诨,然后无声地叹息。
整日守在厨房熬药,然后给翠浮游端药的清虫是“见者”。他的工作除了熬药端药以外,就是站在翠浮游床边,看着翠浮游和影虫插科打诨一小会之后就被影虫强制性灌药,然后扭头不忍视。
至于影虫,由上述情景不难猜出,这小白眼狼的工作就是笑眯眯把他那同样笑眯眯,但眉眼间藏着深切痛苦的小翠阿初推倒在床,然后灌药。
庄外的某棵松树上停着一只白枭。鸟儿歪着头,大而圆的眼睛直盯着庄里那个总是在晚上传出微弱叹息的院落。
白枭觉得,它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那个一身翠绿衣裳,笑得风淡云轻的人了。
唉。
第八章:闲居二三事
由于各种原因各种悲剧,最后翠浮游真的在床上躺了将近半个月。在此期间伤好得差不多的重昀代替翠浮游,接手了照顾庄前庄后大大小小的植物的工作。
于是在一个天气介于晴与阴之间灰色地带的下午,只见全身上下一抹黑的重昀蹲在草药坛边,目光落在众多绿色植物间。
少顷,那搭在膝盖上,骨节分明、手指关节处已然磨出薄茧的大手缓缓伸出,然后停草药坛正上方。手的主人抿着嘴,阴沉的目光在手底下那堆随风摆啊摆的绿油油间游移,游移,再游移。
突然,目光坚定了。
只见一直僵死在草药坛顶的手缓慢下移,拇指和食指艰难地避过两边的蓖麻和锯草,随后两指轻轻捏住淹没在一片药草毒草食用草里的某株小苗。准备往外拔。
“重大哥,那是蛇果的秧,拔掉的话庄主会宰了你。”
端着药汤路过的清虫站在走廊上,面朝重昀一脸认真道。
“……”看小孩的表情,应该不是唬烂。
于是捏着绿苗的手指松开了,被锯草和蓖麻割得满手背红杠杠的大手慢慢收回,静静搭回主人膝盖上。
清虫挑眉,把药端到翠浮游房里给人灌下之后,拎着托盘走出来,幽幽地溜达到蹲在草坛前认真辨认草药的重昀身边。
在小孩无声的注视下,大手缓缓伸向草坛边角那似乎被众草排挤的小苗。
“那个的汁液有毒,长大以后晒干了磨粉掺在鸩毒里的。”
停顿,大手左移。
“那个很苦,蜈蚣和墙串子喜欢吃。”
“……吾记得庄外有很多这种草。”
“嗯,所以才叫虫谷嘛。”
“……”
眉头微皱,大手转移向下。
“那个和甘草差不多,但是吃了之后三天舌头会麻痹。”
“具体病症。”
“吐字不清,食不知味,涎水不绝。”
“……”
眉头卡紧,大手右挪。
“那是治外伤的,碾碎了和白药一起敷,效果很好。”
眉头渐松,大手转下。
“那个只是杂草……”
眉头瞬间卡死,手缩回来搭在膝盖上,不动了。
看他这样,清虫忍不住发出一声喷笑,相当的不地道。
重昀回头,照旧面无表情,只是深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深切的不满。
“唉,待会我教你认草药吧……”小手搭过去,安慰似地拍肩。
被拍肩的那位默默把脸转回去,算是默许。
于是一大人一小孩,俩人皆顶着张苦大仇深的脸蹲在院里。大人的目光随着小孩的手在众多草药间游移。
一者叨叨絮絮的说,一者仔仔细细的听。
等清虫介绍完了满院的草药毒药,已然过了晚饭时间。
清虫让重昀继续认草药,自己则撑着膝盖往厨房走。
走在路上,清虫心说都这个点了,庄主和影虫怎么没喊饿。心想别是这两已经饿昏了,他加快步伐,没一会就到了后院。
而等清虫推开厨房的老木门,还没来得及跨进去,惯性地抬眼一扫,入眼却是一片狼藉。
只见锅碗瓢盆筷子调羹扫了一地,大敞的橱柜里连点食物的渣都不剩,灶台那还咕咕地直发出诡异的声响顺带冒黑烟。
被闹得乌烟瘴气厨房,怎么看怎么像是刚遭千军万马扫踏过的战场。
“……”
……
……奶奶个腿的。
抿嘴沉默的清虫眉角一抽,一股黑蛇般的深不可测的黑暗力量以他为圆心嗖一下冲出来以横扫千军之势将方圆一里内所有轻省物件卷起然后甩出庄外。
远处传来惊悚的瓷器落地砸个粉碎的声响。
满屋子的诡异黑烟没有了,战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台风过境般的厨房。
通身畅快。
清虫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迈着轻盈的步伐蹦跶着钻进厨房,动手收拾那些没被卷出庄外但仍被扫到墙角的大件物什。
远处的千虫山庄门口,裹着被子抱着毯子的翠浮游缩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很是凄苦地抽鼻涕。他手边放着一个缺了个口的大盘,盘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只仿佛遭虫蛀过,只剩俩翅俩腿还算完好的烤鸡。
不远处,影虫正屁颠屁颠地在砸碎的瓷器渣里蹦跶着,肉呼呼的小手精准避过瓷器碎片,抽出被埋在渣子底下的,砸不烂的筷子。
小屁孩的身后跟着一脸老大不情愿但还是默默弯腰拾筷子的重昀。
(事发前一刻钟)
蹲了一下午认草药的重昀因为腿麻所以在草药坛边缓了一会才慢慢站起来。
正当他打算去厨房给清虫打下手顺带寻摸点吃食的时候,就见一整天不见影的影虫不知从哪蹿出来,揪着他的袖口就把他往庄外拽。
这小孩干嘛呢这是?
重昀很疑惑。但一想这孩子估计是有事找他帮忙,所以也就没说什么,默默地跟上了。
影虫一路把他拽带庄门口才停下。
然后他看见了披着被子裹着毯子的翠浮游蹲坐在庄门口的门槛上那萧瑟凄凉的背影。联想到他平日里一派温和优雅的模样,二者间的反比差让重昀滋生出一种相当微妙的感觉。
“怎么了。”重昀走到翠浮游跟前,发现这人脸颊还是红扑扑的,显然烧还没退。
后者听见询问抬起头,一脸茫然。
怎么着,感情这位病号也是被影虫给拽出来的?
“重昀,”很突兀的,翠浮游动动淡色的嘴唇,吐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厨房是清虫地盘。看见脏乱的地方他会很生气。”
重昀眉角一抽,“什么意思。”
翠浮游抽了下鼻子,瓮声瓮气道:“我不会,也不能做饭。每次去厨房不是烧了衣角就是切着手指,所以清虫三令五申不准我进厨房。”
重昀了然状点头,某种程度上说这可算是管家儿子对笨蛋阿爹的细致关怀。
“所以呢。”
“今天下午我醒来,有点饿,就让影虫带我去厨房找东西吃。厨房的橱柜里有些剩菜还有一只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