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种可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伴随着这份哀伤,佛洛尔还感受到了恐惧,这是担心失去身边的人的恐惧。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感受到一次;在约瑟夫被伯尔巴特控制的时候,他没有多愁善感的时间就被卷入了这场旅途。而现在……
他看着诺恩。病人在昏睡中并没有发出呻吟,眉头甚至比他平时还要舒展,这让佛洛尔宽心了一些。
他不可能到这时候还没有发现诺恩对自己抱有特别的感情,虽然他一直不确定那是爱情的可能。佛洛尔知道这世界上确实有一见钟情的存在,但他相信诺恩和自己之间并非如此。他对他的感情似乎来自于更加深沉的地方……这也是他始终无法理解的。佛洛尔隐约知道这和诺恩一直对自己坚守的秘密一定有什么联系,但碍于自己对他的保证,他无法问他任何问题。
现在他脑海中的记忆纷繁紊乱,母亲、老师、朋友……这些人在他心中的影像被米奥丽卡撕扯成大大小小的碎片,虽然被他勉强拼凑起来,但似乎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这是佛洛尔最为害怕的感觉。他虽然脚踏实地,却觉得自己像是大海中的漂浮的小船,随时会遭遇灭顶之灾。这时候诺恩对他付出的感情像是最温暖的光,虽然无法彻底驱散他心中的黑暗,却始终照耀着他。
佛洛尔知道自己喜欢并且享受这种感觉,但是他的担心忧虑也由此而来。
诺恩不在意为他冒险,甚至为他冒生命危险也在所不惜,他却不希望如此。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会为了我那么拼命。”
他喃喃自语。
诺恩始终很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以让人推测他是在做美梦、噩梦还是没有在做梦。佛洛尔在心烦意乱中重新打量起他的面孔。在其他所有他关心的人的面容都模糊起来的时候,这张有些孩子气的苍白面孔反而越发鲜明起来,像是他的面容被铭刻在他记忆的最深处一样。
不,稍有一些不同,在记忆中,他的眼睛……
也许我也应该休息一下。佛洛尔想。
佛洛尔从椅子上起身的时候感到脚步有些虚浮。虽然在和深渊之花的恶战中他没有出力,但米奥丽卡从他身上吸取了不少魔力,他确实也相当疲倦了。
他无法想象如果没有正好遇到埃拉克雷他们会怎样。
埃拉克雷……现在住在隔壁房间,把他们从危险的森林里带来这里的炼金术士是他在首都的老朋友。在记忆那么混乱的时候还能回忆起和这位老朋友有关的种种,让佛洛尔微笑起来。这个炼金术士是比他更坐不住的人,他虽然在伯里纳有一栋大房子,但一年十二个月中有十一个月在西斯勒的各地收集珍奇的材料。也只有他那样大胆的炼金术师敢一个人在迷途的森林外围活动,然后凑巧遇到他和诺恩。
“这也说明运气还没有彻底远离我,伯尔巴特。”
佛洛尔嘀咕了一句,走出房间。对他来说缓解疲劳的有效方法并不是马上睡觉,而是洗一把热水澡。
3
第二天早上佛洛尔醒过来的时候,先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呆。
经过一晚上的休息,他还是有脑袋被人挖空的感觉。对于一个年轻的魔法师来说这不是稀罕的体验。在伯里纳的法师塔里,佛洛尔不止一次体会过这种感觉。练习魔法到榨干全身的魔力的感觉和这很相似,但现在他感觉更加空虚一些。
到目前为止和传说中的深渊有关的没有一件好事,他想。
佛洛尔从床上坐起来,就看到诺恩推开房门,捧着一个陶盘走了进来。盘子上放着两杯牛奶和几片面包,还冒着热气。
佛洛尔觉得他的脸色还不错,于是问他:“可以走动了?”
“恩,伤口不深。”
诺恩走到桌椅边上,把盘子放下来,开始和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享用他的早餐。没有厨师会为他用餐的动作感到高兴,因为吃饭对他来说只是例行公事,佛洛尔无法从他的动作看出他对烤得金灿灿、看上去很香的面包是不是喜欢。
换好衣服,梳洗完毕,佛洛尔觉得脑袋里不那么空了,肚子也饿了起来。他坐到诺恩边上,拿起杯子一口气喝了奶,然后对着面包狼吞虎咽起来。
面包的口感有些粗糙,但是牛奶很新鲜。
“呼……我有复活的感觉。”
他像拍打啤酒肚一样把自己平坦结实的小腹拍得砰砰作响,然后全身松垮垮地靠在椅背上。他侧过头去看还在把面包一条条撕下来的诺恩,觉得他的面孔在早晨阳光的照射下安静到不行。
“我觉得你应该有很多问题要问我的。”
“恩。”
“算了,我来说吧。昨天……辛苦你了。总之……我们离开了那鬼地方,是我太轻率了,还好你没事。”
佛洛尔原本差一点提到拉维德,但最后还是没有提起死灵法师的名字。以他对诺恩的了解,这个家伙虽然看上去冷淡却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森林里发生的事一定让他不好受。
他也忽然意识到诺恩在自己心里的分量要比拉维德重,所以他最先考虑到的不是拉维德的死亡,而是诺恩的心情。
虽然诺恩具备忠诚勇敢等等优点,但这还是佛洛尔在遇到约瑟夫之后第一次对认识不久的人投以那么多的感情。
奇怪的是在被米奥丽卡挖空之后的现在,他并不对此感到诧异。
“我记得你背着我在森林里前进,然后我们遇到了埃拉克雷。你还没见过他吧?他现在住在隔壁房间。他是一个炼金术士,我在首都的好朋友,一个可靠的人,是他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这个小镇玛尔塔。”
佛洛尔想要介绍一下这个他们暂时落脚的小镇,结果发现自己对这里几乎一无所知。他在旅途中喜欢在那些文化名城或是深藏在山林里的村庄逗留,但是很少注意玛尔塔这样宁静的小城镇。
“不是蒂博尔。”
“对,不是蒂博尔。我想是科斯蒂内尔的时代和我们太遥远了,要知道那样用魔力构架的魔法阵的结构并不太稳定,所以我们偏离了原先的位置。”
佛洛尔把自己想到的最能说得通的解释告诉诺恩。诺恩点点头,没说什么。对于魔法,他完全没有一般人的好奇心,因此在接受佛洛尔的解释之后也不会提出什么“个人见解”。
对于佛洛尔来说这反而轻松,对普通人解释魔法上的一些原理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
“你也不要想太多了,我会重新制定去首都的计划,在此之前你先安心养伤,我可不希望我的保镖是一个需要我保护的伤病员。”
因为诺恩低头沉思的时间有些久了,佛洛尔这样“开导”他。
昨天晚上他几乎是一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对于今后的旅途要怎样计划,实际上佛洛尔也没有好好想过。现在看起来搭乘埃拉克雷的马车回到首都是一个不错的主意,炼金术士的身份也能为他们提供不少掩护。但是到达首都之后……
敲门声打破了房间里因为两个人都陷入沉思而产生的沉默。
“请进。”
佛洛尔没有停止用餐起来开门的习惯,在法师塔里不会有访客,而在家里这通常由佣人代劳。
“早上好,泰林先生。”
出现在门口的是面容俊秀,看上去有些少年老成的医师学徒迪努。他向佛洛尔点头致意之后才走进了房间。
佛洛尔看出迪努有些紧张,于是为诺恩做了介绍:“诺呢,这是昨天为你处理伤口的迪努,镇上的医师。”
“我只是一个学徒而已。你感觉好一些了吗?看来已经可以下地了。”
“恩,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和所有的剑士一样,诺恩对医师相当尊重。经常与剑为伍的他们受伤的机会比普通人来得多很多,通常认为一位好的剑士背后总有一位可靠的医师朋友。
“那就好。你的伤口并不很深,再用药两天就可以收口了。但是失血有些严重,还需要调理一段时间。我又新带了一些草药过来。”
迪努说着把一包草药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来。为了照顾伤员,没等诺恩站起来接过草药,他就走过去把草药放在了桌子上。
“还有一样东西要转交给你泰林先生,是一位暂住在我家里的……先生的手信。”
迪努说着把一张小纸片递给了佛洛尔。
这张纸片有些发黄,反面写着几行斜体字,看上去像是一张旧处方。不过迪努给佛洛尔看的是正面新近用墨水写上去的一个名字。
这看上去歪歪斜斜线条繁复的名字是用魔法文字写成的。看得出写下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常用魔法文字,所以字迹以魔法师的标准丑得可以。
罗宾。
佛洛尔惊讶地看着迪努。在他认真起来很有威严的蓝眼睛的注视下,迪努的面孔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白。
“他说‘如果是一位金发英俊,名叫佛洛尔·泰林,身边还跟着一个沉默的娃娃脸剑士的年轻人,就把这张纸片给他’。”
“是罗宾让你来的吗?他怎么会在这里?”
佛洛尔这两天最担心的就是和可能会前往首都的罗宾的安全,在这里得知罗宾的行踪让他又惊又喜。但新的疑惑也浮上他的心头。为什么罗宾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要委托这个年轻的医师学徒为自己带来这份手信?
他相信写下这个名字的人确实是罗宾·泽诺,因为他的名字对应的魔法文字原本就是他教给他的。
“泰林先生,他说如果你认识这些文字,就请你和我到我家里走一趟。”
迪努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提出了一个佛洛尔无法拒绝的邀请。这个老实的小伙子显然不习惯这样回答问题的方式,没等佛洛尔给出答复,自己的额头上就冒出了汗水。
在去迪努家之前,佛洛尔首先敲开了埃拉克雷的房门。
炼金术士的房间就在他们的隔壁,原先可能是贵族一家的书房,现在已经被改装成标准的客房。房门的把手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黄铜六芒星坠子,提示着主人特别的身份。
虽然炼金术士不具备魔法师那样强大的破坏力,但在叩开一位炼金术士的房门的时候,一定要保持警惕。迪努小心翼翼地退到一边,羡慕地看着往自己身上放了一个能量护盾的佛洛尔。小学徒发现这位俊美得像是教堂里的塑像一样的泰林先生还是一个魔法师。护盾类魔法不属于元素魔法,需要的不是魔力而是对魔法文字的理解。即使有的炼金士可以使用简单的元素魔法,他们依然无法展开一个魔法护盾。对于魔力微薄尚不足以成为炼金术士的迪努来说,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佛洛尔拥有的是他无法企及的才能。不过就像他外表展示的那样,这个小镇少年是老实稳重的人,虽然感到羡慕,但这不足以在他心中激发一丝一毫的妒忌。
随着一声巨响,一股几乎把迪努掀翻在地的气流从房间里冲了出来,穿过走廊,把几幅挂在墙壁上的装饰画撞得七零八落之后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窗口。这一大团气流似乎有一个淡黄色的轮廓,迪努觉得留在窗口的残影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野兔或者更小一些的动物。
“一大早就在做气体生物的实验吗?这可不是适合在旅馆里进行的研究。”
护盾抵挡了一下那团气流的冲级就消失了。对比有些狼狈的迪努,这会站在门口的佛洛尔看上去可潇洒多了。
“哎……正好有一些从树叶上掉落到野兔毛皮上的露水,到了明天效果就会减弱了。”
埃拉克雷站在家具被搬空的房间里,自己带来的堆满瓶瓶罐罐的工作台前,一手拿着一个玻璃瓶,面带苦笑说。
他已经和老板梅耶先生谈妥了价钱,除了床铺以外,家具都别搬到了一楼的储物室。工作台是他自己从马车上搬下来的。最近几十年,随着工艺技术的进步,很多炼金术士都喜欢随身携带这些可以折叠收藏起来的桌子。制造这样一台可以抵御大部分不至于把屋顶吹飞的爆炸的工作台的价钱抵得上首都郊区一栋不错的别墅,所以才有炼金术士都是有钱人的说法。这也是他们通常会把自己住过的房间弄得一团糟但不至于被老板扫地出门的原因。
“迪努也在,是来给佛洛尔的小保镖送药的吗?”
“罗宾在迪努家,我要去看一下。”
佛洛尔走道埃拉克雷身边,小声说。
换做一般人是绝对不敢靠近手中的瓶子里还有半瓶不知名液体的炼金术士的,不过佛洛尔从来没有这样的顾虑。
“罗宾?”
“是……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离开斯佛兰之后我就没有他的消息了。这个男孩,迪努……可以信任吗?”
“可以,他是绝对值得信任的那类人。还有佛洛尔,以你的年纪似乎还不足以称呼他为男孩。”
“把这些药水冻一下不知道会不会变质。”
“哦?你什么时候也会使用水系魔法了?可真是少年天才啊。”
佛洛尔瞪了埃拉克雷一眼,然后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诺恩那边要麻烦你照顾一下,他的伤势还没有恢复。我想你可以试着逗他一下,我相信会给你与众不同的体验。”
佛洛尔走出旅馆大门的时候,虽然心事重重,但还是为有些久违了的新鲜空气感到精神一振。不同于森林里混合多种草木香气的气味,这里充满了人类活动的气息。从哪一户人家的窗里飘出来的牛奶香味、驶过的马车的车轮带起的泥土气味、早早开工的木匠身上刨花的味道……佛洛尔过去并不喜欢这样没有什么历史的小镇,但这时候却因为这种平凡中的活力而感到脚踏实地。
黑醋栗旅馆的大门口是小镇的中心,一个可以容纳两百多人的小广场。广场的中间是一个小喷泉,喷泉中央的雕像是西斯勒很常见的捧着水壶的少女形象,远远不算精巧,却和这座小镇有着格格不入的感觉。
小镇最高最漂亮的建筑基本集中在这座小广场的四周,这些建筑物的风格严肃古朴,用来搭建房屋的粗大砖块外只刷了薄薄的一层石灰,让砖石的纹路清晰地浮现出来。早晨的天气比昨天傍晚要好一些,即使在高而蓝的天空之下,这些建筑还是显得古老和阴暗,但和真正的老旧建筑相比,它们除了式样,又显得新了一些。
“这里的建筑很有特色。”
“外乡人经常说玛尔塔像是更古老的……弥尔顿时代的建筑。”
“这样一说是有些像,不过看起来都不是很陈旧。”
弥尔顿和卡廷卡之间的战争摧毁了两个大国的大部分国土,也包括建筑物。经过一千年的时间,当时的书籍、图画流传至今的少之又少。西斯勒人在恭维一处地方很有历史古迹的感觉的时候,就会客气地说“这很像弥尔顿帝国时代的建筑物”,实际上谁也没有真正见过那古老帝国的房屋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是在我出生前,据说玛尔塔发生了一场地震,把原来的房子都震坏了,现在的房屋都是经过修缮的。当时的镇长是一个念旧的人,所以把新镇修建地和老镇差不多。”
迪努的介绍稍稍引起了佛洛尔的注意。这座小镇虽然不大,但足以把这里破坏到需要重新修缮整个城市地步的一定是一场大地震,他在自己的记忆中寻找关于这场地震的信息,但是据他所知,最近五十年都没有发生过什么足以被计入历史的地震。
他正想提问,迪努带着他从大路上走进了一条小路。这确实是一个很小的小镇,一会的功夫他们就从旅馆走到了迪努的家。
这里的房屋大多没有花园,但是家家户户都在门口和窗前种上一些有着鲜嫩绿色叶片的植物。佛洛尔第一次见到这样在心形的叶片表面有三条黄绿色条纹的植物,推测这大概是产自迷途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