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唯“但求速死”四字耳。
“你们在干什么?”
曼卿正想着这些个不着边际的事情,突然听得有人用契丹话吼了一句,那群围观的契丹人就让出一条路来,笑声也下去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束纯白的翎羽和半张狰狞的铁面,耶律肆!
大伙都忙着扎营,这里却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大叫大笑,耶律肆不由要过来看个明白,分开前面几个人,就看见萧天寒压在一个俘虏身上,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有什么好看的,耶律肆瞪了周围的人一眼,这才离家两三个月,就打熬不住了?
萧天寒见是耶律肆过来,有些尴尬的抬起头来,“六殿下。”
耶律肆这才看清那个俘虏的脸,不由一愣,目光在他袒露的胸膛上停留了一阵,突然冲上去将萧天寒从曼卿身上一把拽下来掼在地上,道:“这个人我要,把他送到我的大帐。”又瞟了一眼周围,“谁要动他一根汗毛,后果自己思量!”
主帅说要,谁敢说半个不字?萧天寒也长嘘了一口气,算是逃过了一劫,要是真的当众做了那事,与牲畜何异?一个契丹兵把曼卿手脚捆上,拖进一座最大的营帐,丢在地上铺的毛皮上,用生硬的汉话说了句“老实点!”才出去了。
耶律肆又在大营周围四处巡视一番才回自己的大帐,见曼卿像只粽子一样被绑在地上,过去取出随身的匕首把绳子割开,道:“徐大人,别来无恙?”
曼卿愣住了,这么说耶律肆原来是认识自己的?
这是曼卿第一回近看耶律肆,他脸上的铁面还未及取下,曼卿只能看到英挺的鼻子和坚毅的下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再往上看,就见一双细长凌厉的眼。
“阿托云?”曼卿吃了一惊,他的大胡子呢?
“阿托云是契丹话小名儿,徐大人请叫我耶律肆。”耶律肆说着伸手取下脸上的铁面挂在旁边的钩子上。
这真是……俊俏的契丹将军!曼卿呆住了,这个阿托云,不,应该说是耶律肆不仅是契丹第一勇士,恐怕也当得上契丹第一美男子罢?为什么每次和少龙开玩笑的话都能变成真的?虽然早就看出阿托云身份绝非寻常,却没想到他竟是契丹王子,更没想到再相见时是这样的情形。
“六殿下也请再莫称呼什么徐大人,徐曼卿不做‘大人’久矣。”论公,二人异邦为臣,论私没什么交情,论眼下的立场,耶律肆是敌军,徐曼卿是俘虏。这样一来,曼卿既不能以使臣的身份说话又没什么私交好论,俘虏一般只有两种选择,跪地求饶或是慷慨赴死,可曼卿觉得这两样眼下都不合时宜,措辞半天,只好拣了一句不痛不痒自嘲自讽的话来说。心中想着自己好歹也算帮过他们一次,不知他会不会顾念旧情也放自己走呢?
可惜耶律肆既不打听燕山布防也不探问朝廷局势,只是随便问了几句曼卿多大了之类无关紧要的事。曼卿不由有些失望,耶律肆的话里虽然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可是也听不出来半点有要放自己走的意思,曼卿实在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因没什么交情不好明问,只能先老实的等他安排再做道理。
这时候有人送吃的进来,看见徐曼卿,愣住了。
曼卿一看,也呆了一呆,这不是那天咬了自己一口的契丹少年是谁?只是换了契丹士兵的服色,难道,自己真是错放了一个奸细不成?
耶律肆一看二人的神情,道:“萨迦,你们认识?”
那少年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那把刀就是他留给我的。”
耶律肆一笑,便叫他陪着曼卿一起吃饭,自己却出帐去了。
原来他的名字叫萨迦,那天晚上他说的话他全听懂了。
曼卿也饿了一天了,便一边吃着一边和萨迦说话,萨迦的汉话说得很生硬,但也勉强辞可达意。
问起身世,曼卿才知道萨迦的阿爷原先常跟边界的汉民做些小生意,所以他们一家都会些汉话,后来打仗了,生意就做不成了,本来阿爷带着全家打算往西北避战祸的时候却被汉兵捉住了。
在燕山大营的事曼卿就都知道了,萨迦就略过,只说全家都逃了他一个出来,说着眼中又透出要杀人的寒意来。
曼卿又问他怎么会在这里,萨迦道那天晚上慌不择路反正就一直往北跑,后来没力气了就一头栽在地上,是耶律肆把自己捡回来的,他硬是磨着拜了耶律肆为师,从此便跟在了他身边。
原来他不是奸细,见他有了依靠,曼卿也稍觉欣慰,道:“六殿下的身手可俊得很,你可要跟着好好学。”
萨迦头一扬,道:“等我长大了学好了本事,要杀尽天下汉人!”
曼卿愣住。
萨迦突然反应过来,曼卿也是汉人,红着脸改口道:“你是好人,我不杀你。”
曼卿默然,仇恨不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种下来的?
“恩公,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萨迦见曼卿沉默,心知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忙换个话题。
“我叫徐曼卿。”曼卿本来对这个孩子只是怜惜,现在却突然生出一种害怕和厌恶之情,再过个十年八年,这孩子恐怕又是一个双手染血杀人如麻的耶律肆罢?
“那我就叫你徐大哥,对了。”萨迦倒是对曼卿突然的冷淡不以为意,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笑道:“这匕首我一直贴身藏着,它就是我的宝贝,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恩公……不,徐大哥你了,还给你,你们汉人说大恩不言谢,我会报答你的。”
萨迦笑起来时,脸上狠戾的神色又全没了,和平常十三四岁的天真少年没什么两样,眼睛亮亮的,嘴巴弯弯的,脸上因为北方天寒风大的关系有些粗糙,却愈显小小年纪便有男子气概,曼卿摸摸他的头,笑道:“既然送了给你,你就留着吧。”也不能怪他,那些事情落在谁身上谁都得有杀人的念头,若是那些事情没有发生,萨迦就应该是这样一个天真热情的少年罢。可是反过来说,汉人落在契丹军队手里还不是一样的下场?或许更悲惨些,战争向来没有对错,只有输赢,曼卿顿悟。
很晚耶律肆才回来,曼卿是昨夜随军离的大营,萨迦一走他就困得睡着了。耶律肆看他睡着了也不去惊动他,便在他身边也自躺下睡了,铠甲都未离身。
曼卿一向浅眠又已经睡了很久,耶律肆一躺下他就醒了,下意识的往里挪了挪身子,不大会儿,便听到浅浅鼾声响起,心中纳闷起来,这可怪了,若是耶律肆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或念着当日放走契丹使者一行的事而对自己礼遇有加,那大可不必把他留在自己的大帐里,若耶律肆也是因为自己这张脸才将自己留在帐中,却又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因为今天太累的缘故还是另有其他?
怎么好像自己还盼着他有动静似的?曼卿自嘲,若这个人真想做什么,不需任何药物自己就半分翻身的胜算也没有。就这样忐忑不安的躺了一晚,一直到天明耶律肆起身全无它事,耶律肆临走时只交待了一句,等会儿萨迦会送吃的来。
接下来几天曼卿的衣食都是萨迦照顾,有时也陪着曼卿吃饭,闲时也时常来找曼卿说话,曼卿便向他学说契丹话,说得驴头不对马嘴时,一大一小便哈哈大笑起来。
耶律肆并未对曼卿禁足,营里各处都随他去,只是曼卿一出大帐便能瞧见周围的契丹人投来的不友善的目光,有挑衅有嘲笑,有时候也看见萧天寒,萧天寒总是冷着一张脸,见他如不见,他就索性少出去了,反正又逃不走,平白无故去受人白眼做甚?
曼卿问过萨迦萧天寒的事,萨迦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萧天寒原先确是汉人,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萧皇后收为了义子,已经在契丹住了至少有十年了。
耶律肆白天少有在营帐里的时候,晚上回来虽然是和曼卿睡在一起,却动也没动过曼卿一下,甚至连句话也少说。曼卿见他没有轻侮的意思,渐渐放下了心,却更觉得疑窦丛生。
有一天耶律肆还未起身,帐外突然有人高声说了句什么,耶律肆突然翻身拉掉曼卿的上衣将他揽在怀中才叫那人进来回话。
曼卿吓了一跳,却挣脱不开,等那人走了曼卿才终于忍不住问道:“六殿下这是何意?”
耶律肆放开他,冷冷的道:“你以为我是用什么理由留住你的命到现在的?”
“那六殿下为何又不动手?”曼卿摊开双手看住耶律肆,这件事太过诡异,耶律肆对其他人怎么说的光看那些契丹人嘲弄的眼光就知道,萨迦甚至第二天送饭的时候面带赧色的塞了瓶金创药在曼卿手里,弄得曼卿哭笑不得又不知怎么开口去解释,他笃定他这样对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是不管怎么说自己这条命确实是也全赖他护着,因为那天和他一起抓回来的其他几个俘虏已经再没看见过了。耶律肆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是什么呢?曼卿这次竟然连是福是祸都无从察觉,就愈发的好奇。
“难不成你想我动手?”耶律肆突然压低身子眯起眼睛和曼卿对视了半刻。这人的容貌身子,天下见了半点不动心的人只怕少有,可是……耶律肆的目光扫到曼卿胸前就收回了目光,轻叹了口气。
一瞬间曼卿的心又被重重撞了一下,这个眼神竟和那人挑逗自己时的眼神如出一辙。可是一对视曼卿就知道他不是他,三儿的眼睛总是像是人间四月,淋多了渭城朝雨,水汪汪的一潭漆黑,可是这人的眼睛却如这塞外高原一样秋高气爽,骄阳照人,瞳仁里还带着一抹茶色,少了三分风流媚态,多了一身桀骜野性。
耶律肆见曼卿不说话,以为吓着他了,脸上神情稍缓,起身道:“我要带你回西楼,原因你以后自会知道,现在,你最好乖乖的呆在这里等我攻下燕州。”
一会儿萨迦进来送饭的时候,脸上神色兴奋异常,曼卿笑问是不是又学会什么新招式了?谁知萨迦斗志昂扬的说是师父准他随军出战了,他定要奋勇杀敌一雪前耻为死去的家人报仇。
曼卿一下噎住,一个孩子这样兴致勃勃的上战场去杀人,绝对不是好事,但对萨迦,他却无言拦阻。
接下来好几天没见着耶律肆,送饭的也换了人,曼卿一个人无趣得很,晚上也睡不好,总是梦见三儿,有时候竟还与耶律肆的影子叠在一起,都怪那个眼神,太像了。午夜梦回时,曼卿摸着胸前三儿留下的白玉观音想。
此时,千里之外,京城。
“野狼沟方圆十里都找过了?”李重珂的手握着椅子的扶手,青筋暴现,他原以为以徐曼卿一介书生的身子,定然受不了塞外之苦,要不了几天就会乖乖的回到京城来,没想到十天还是杳无音信,接着又过了十天,又是十天,又是十天,又是十天,一共过了五个十天,他终于撑不住了,下了圣旨,召徐曼卿即刻进京,可是等回来的却是他死在野狼沟的消息。
徐曼卿,你宁可死也不愿意回来看见朕?为什么?是你不能么?他多希望是他不能而不是他不肯,可是自己明明给了他一件皇家信物,别说是从燕山大营出来,就是直闯禁宫,有谁敢拦?还有……算了,反正那人肯定没有留神细看。
“皇上,都找过了,野狼沟已无活人,燕山大营中也没有徐大人的下落。”做了皇上的暗卫这么久,赵纲实在没见过皇上这种表情。
“尸首呢?”
“也不见徐大人的尸首,野狼沟晚上有狼出没,怕是……”赵纲见皇上脸色骤黑下来,不敢再说下去。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叫朕如何相信?”李重珂一拍案几,茶碗跳起来,水溅得一龙案都是。
“属下办事不力……”
“张钰!”李重珂把候在书房外的大太监张钰叫进来,“传旨,徐曼卿官复原职,加封豫阳公,以公卿礼厚葬。”
张钰领了旨去了,李重珂又看向赵纲,“你再去燕州一趟,多带人手,将北方边塞百里之内的大小村镇给朕翻一遍,再派人去徐曼卿的豫州老家打听消息,就是掘地三尺,也把人给朕找出来!”
“皇上……”赵纲糊涂了,不是才下旨厚葬,怎的又去找?
“还不快去!”李重珂厉声喝道,他不信徐曼卿会死,九龙塌上尚且能鲤鱼翻身的人怎么会在野狼沟那种地方翻船?而且,他没来由的觉得,徐曼卿若真死了,那方金印一定会回到自己手中,只要不见金印,就有希望。徐曼卿,你非要躲着朕,那朕就将计就计,陪你玩到底!
(五)
没人说话也无事可做,曼卿这才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想起幼时在寺中,跟着师父打坐入定,一晃就是一下午过去了,可如今却总也心静不下来,一入红尘,万千俗事,心有牵念,神仙亦老。
这天听见外面一片马嘶,掀开帐帘一看,果然是出征的大军回来了,不见耶律肆,倒是萨迦兴冲冲的头一个跑进来找曼卿说话。
看众人脸上的表情,曼卿就大概猜到了战果,果然,萨迦一脸风尘的进来水都赶不上喝一口就开始兴致勃勃的讲这几天发生的事。
耶律肆带着大军兵临燕州城下叫阵,让人以为他是弹尽粮绝想要背水一战,谁知双方僵持了三天他却趁着对方把兵力集中在燕州附近时连夜奔袭了二百里外的怀县,不但将城内洗劫一空,还屠了城。说到耶律肆指挥时泰然自定,杀敌时以一当百的情形,萨迦的眼里就闪着光彩,对耶律肆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上次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这次还以声东击西,算打了个平手。曼卿本来是微笑着听的,听到屠城二字时,却默然了。
萨迦本来说得很兴奋,见曼卿脸色黯然下来,也就不说了,两人沉默了一阵,萨迦突然又说:“你想不想离开这?”
“这么多契丹兵,怎么离开?”曼卿住的是中军大帐,一出帐马上有无数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像在疑惑这个俘虏当真在那方面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怎么六殿下竟把人留到现在?
“今晚是个机会。”萨迦故作神秘的眨眨眼,去看看帐外没什么人,才回来小声说道:“今晚有庆功宴,除了轮值的兄弟都可以去喝酒,营里的防备是最松散的时候,等他们喝得差不多了,我来找你。”
“放我走了,你怎么跟六殿下交待?”
“大丈夫恩怨分明,这也是师父教的,汉人杀了我全家,所以我要报仇,你救了我,我也得报恩。”萨迦笑道,脸上表情全是理所当然。
看着萨迦出帐去的背影,曼卿轻叹了一声,这样小的年纪就要背负这许多恩仇,也难为他。
夜里果然狂呼大叫欢笑痛钦声响成一片,过了许久萨迦才来,笑道:“师父酒量真好,一个人就喝倒了十几个,不过他也醉得厉害了,现在快跟我走罢。”
曼卿笑笑,想起自己竟然还跟耶律肆拼过酒,那天若不是自己的碗里做了手脚,那可就连皇上的脸也一起丢了。
萨迦给曼卿找了身儿契丹兵的衣裳,瞅着没人空当儿把曼卿带出来,俩人尽贴着犄角旮旯暗的地方走倒也没人发觉。
走到僻静外,早有萨迦备好的一匹马在那儿。
曼卿翻身上马,却听得有人喝道:“是谁在那?!”
萨迦一惊,回头一看,道:“萧将军?”
自从野狼沟一役,又被曼卿骂了一顿,萧天寒心里就一直堵着,方才也就没多喝,借故巡营抽了身,走到这却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的便出声威吓,走近了却是萨迦和被六殿下要去的那个汉俘,一看这情势,心下了然。
曼卿下心暗暗叫苦,这真是天黑偏遇鬼,怕什么来什么。
二人都知道走不成了,萨迦双膝一跪,抱住萧天寒双腿,道:“萧将军,你就看在你们都是汉人的份上当没瞧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