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昭商一起靠坐在榻榻米上读了起来。
信上说,立树在家里很乖,虽然一开始很不适应,做什么都不敢一个人,连上个厕所,都非要开着门不可。还因为自己的房间
太大了,半夜就哭着抱着棉被,跑到爱文的房间要求要跟大人一起睡。
信上还说,爱文带着立树一起去买上学要用的东西,立树还说恒恒已经帮他买了,所以不用了。爱文安慰他说多买一份备用没
关系,立树才肯就范。
而且他们去的根本是精品店,立树和我一起出门买东西时,受我影响会翻标价起来看,当他看到一套铅笔值两千元时,眼珠子
都快掉出来了。
‘立树和我说:“阿姨,这个铅笔标价错了!”我凑过去看,结果笑个不停。我跟他说:“标价没有错,这铅笔是日本知名的
名牌,有设计师挂名的,所以才会是这个价。”但立树还是很坚持地说:“标错了,我要去跟老板说,否则他会亏钱!”’
我和杨昭商看到这里,即使满心酸楚,也忍不住含着眼泪笑起来。
爱文也说了一些秀朗的近况,他说立树自从来这里之后,死都不跟秀朗说话,到现在父子还在冷战中。
结果他们亲父子不和,反倒是她这个陌生人多了和立树相处的机会。
‘立树每天都会跟我提起你,晚上睡不着时,我想讲床边故事给他听,他却说由他来说故事就好。但结果全都是关于你的事,
他说恒恒带他去过游乐园,也带他去给树浇水,他说恒恒睡觉的时候会打呼,还说你睡起来时,浏海总是会往一边歪。’
‘他来这里一个礼拜,开口闭口都是恒恒,不管说什么,总是会扯上“恒恒告诉过我……”、“恒恒老是说……”我觉得这孩
子,似乎很怕把你忘记似的。每天晚上,我去他房里偷看他时,总见他一个人拿着画笔,在图画册上拚命画些什么。’
‘我从背后凑过去看,才发现他在画人,画里的人就是你,有时候还有一只猩猩,我想你可能带他去动物园玩过吧。’
‘他一遍又一遍地画着你,我新买给他的图画册上,几乎每一页都是你的人像。笑着的恒恒、哭着的恒恒、生气的恒恒、害羞
的恒恒……立树的画上,满满的都是这样的标题。还有一张是你抱着他,和他一起坐在家门前的画。’
‘那张画,我附在信上一起寄给你了。已经征求过立树的同意了。’
我在信纸的最后,抽出一张素描纸。入眼我就知道那是立树的画,我睁大了眼,那是那天傍晚,我替他剪头发时的景像。
立树刚被我剪完了头发,笑着看着镜里的自己,而我从后面按住了他的肩,抱住他小小的身体,两个人一起指着镜里的映像,
讨论得口沫横飞。
画的标题,是“我的爸爸”,我曾经以为我永远也得不到这个标题。
我拿着爱文的信,忍着夺眶的眼泪,杨昭商拍了拍我的肩。爱文在信的末尾又说:
‘我本来很想带立树去看你,我想立树既然这么想你,那你应该也同样想念立树。但是秀朗哥说不准,他说要等一阵子,等立
树习惯家里,才能让你见他,否则现在立树会无所适从,搞不好就会开始吵着要回你那里。’
‘我感到很抱歉,秀朗哥那天忽然就带了立树回来,我问他你怎么了,他都不回答我,但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你甘愿的。’
‘我每天晚上都会陪立树睡觉,每天晚上熟睡时,我总会听见他呻吟,我想是做了恶梦,有时候半夜去看他,还会看到枕头上
有泪痕。这让我觉得,如果立树非得回来父亲身边不可,那我想让这里,成为立树最后一个家,不要再让他四处流浪了。’
‘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照顾好立树,可能的话,也想在未来成为他的母亲。看到立树为你画这样的画,我很羡慕。我曾经以为我
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等秀朗哥这里和缓一些,我会带立树去找你,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的朋友 爱文 笔’
信上除了立树最近的画,还有一些他的近况照,应该都是爱文拍的。立树换上了像样的童装,像娃娃一样坐在颇有现代感装饰
的客厅里,膝盖上还搁着一架玩具汽船,这样的立树,不知道为何看起来格外陌生。
有张是立树在浴缸里洗泡泡浴的照片,我不禁有几分欣慰,至少这孩子总算实现他泡澡玩水的愿望了。
还有一张是立树的睡容,是爱文趁着立树熟睡时偷拍的。他又把两只手垫在脸颊下当枕头,就像当初刚来我家时一样。
我想起爱文在信里说的话:可以的话,我想让这里变成立树最后一个家,不要再让他到处流浪了。
这话令我有几分怔忡。老实说,直到现在,我都觉得立树是从我身边被人夺走的,我才是立树真正的监护人,就像当年我是秀
朗唯一的情人那样。
但事实上,立树只是回到了他的家里,回到他亲生父亲身边,这个他一度可能失去的亲人。对立树来讲,这就像失而复得的幸
福一样,而且还多出了爱文这个母亲。
而爱文,过去我曾怀疑她是否能做个好妈妈,但我现在几乎可以预见,立树有一天一定也会为爱文,画一张标题为“我的妈妈
”的画。
这样看来,这整件事情,都像是顺着最适当的剧情发展,就算放在连续剧的结局,也不会被人到粉丝页投诉。
会为了这种大团圆结局感到受伤的人,恐怕就只有我而已。
我想我会为立树回家的事感到受伤,不只有立树和我的感情本身,还有秀朗。
我觉得自从秀朗对我说过那些话后,我对自己、还有自己的感情变得恐慌,甚至就算杨昭商站在我面前,我也感受不了他是我
情人的实感,我变得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我曾经以为我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现在经历秀朗这种种事情之后,我竟感到茫然。
我忽然觉得,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人谈恋爱了。
有一天杨昭商跟我说:“正桓,我想谈谈我们之间的事情。”
“事情?什么事情?”我一怔。
那时杨昭商在我家厨房里做咸粥,以滋补我因为立树的事情,又不太稳定的胃。
他忍不住笑了。“就是我们两个的未来,你有什么打算?”
他把牛蕈菇一类的东西扔进汤里,试了试咸度,又加了一点水下去,顺道从冰箱里拿了两颗蛋。自从他来暂居我这边后,我的
冰箱每天都非常充实。
我愣了愣,老实说立树被带回去之后,我觉得眼前的路像罩上一层黑幕,我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原先计
划好的东西,一夕之间全成了泡影,我甚至不知道我该不该迈步往前走,要是走了又受伤该怎么办。
我想我不知不觉冷落了一个人。明明他还在我身边的,明明我并不是一无所有,还有杨昭商一直陪着我。
“什么……未来不未来的。”
我低下了头。我想男人和男人之间,实在没有什么未来可言,因为喜欢所以在一起,因为不再喜欢了所以分离,这是我们唯一
可以拥有的形式。难不成他还想结婚吗?
“我想结婚什么的,还是先算了。”
杨昭商似乎读出我的想法,他笑了笑,戴上隔热手套,轻松地把好大一锅咸粥端过来,放在小茶几上。
“如何实行的问题姑且不论,我的婚姻运似乎不是很好,可以的话我也不想重蹈覆辙,我们两个都受过伤,所以这类事情,慢
慢来就好了。”
杨昭商像是在安慰我似地,他帮我盛了满满一碗粥,递到我面前,洒上香菜,又附上瓢根,叫我先吃了暖暖胃,又进厨房忙起
来。
我其实是有些害羞,在这样一间五坪不到的小房间里,和自己的情人谈论着未来,总觉得很不好意思。杨昭商在这方面,实在
太落落大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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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是有些害羞,在这样一间五坪不到的小房间里,和自己的情人谈论着未来,总觉得很不好意思。杨昭商在这方面,实在
太落落大方了。
“要不要搬来我那住也随你,我本来为了立树,想说大一点屋子比较好。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现在立树既然回去了,那你
在哪里住得舒适,我们就住哪里,老实说我原先那间屋子大到有点寂寞倒是真的。”
杨昭商说着,从橱柜拿下蕃茄酱,开始炒起了蛋包饭。我想有个选项是我们继续分居,他继续当他的幼稚园长,我继续在这间
房间做代工,想在一起的时候再约出来一起,毕竟我对太亲密的关系真的没什么信心。
只是我当然没讲出来,那会伤了大猩猩的玻璃心。
“不过我说的未来不只是这样,正桓,你以后怎么打算?”
“打算?”
大猩猩一边打蛋液一边看着我,“嗯,就是工作。你要继续在清洁公司服务吗?”
其实我因为立树的关系,还有一些个人因素,在清洁公司已经请了太多的假,上级已经非常不爽了。
我想秀朗有几个地方指责得没错,我真的一点能力也没有,只懂出一张嘴嘲讽别人,做什么都是半调子,才会到现在还一事无
成。
“如果你有意转职的话……其实我有个提议。”
我看着杨昭商开始翻蛋包的背影,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便先下手为强。
“我不想到你的幼稚园里工作。”我肯定地说。这倒是实话,虽然经过立树的事后,我的确有点喜欢上小孩子这种生物,但终
究没杨昭商这么大的热情。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保持情人关系的状态下,进到杨昭商的领域里工作。这种感觉简直就像当年我在林家的公司里,在秀朗手
底下做事一样,这样的话,我会感觉我一点成长也没有,只是不停地重蹈当年的阴影而已。
出乎意料地,杨昭商却笑起来。
“不是到我幼稚园里,老实说,那家幼稚园经费一直很吃紧,也没钱再多聘请一个员工了。”
他把包好的蛋包放进旁边的盘子里,我意外地看着他,杨昭商穿着围裙坐到我身边。
“是这样的……其实当年我本来要去实习的那家残障儿童扶助基金会附设育幼院,最近写了信来给我。”
杨昭商看了我恍然的表情一眼,又笑着说:“没错,就是当初因为我长得太壮硕,拒绝我去服务的那个院长,我也很惊讶他还
记得我的事。”
“他在信里说,当初他才刚创办育幼院,所以凡事都保守了点,但从事这个事业一段日子后,他也慢慢理解,想为孩子们做事
的心意,是不分年龄、体型,也不分性别的。他觉得对我很抱歉,所以特别写信来跟我道歉。”
杨昭商替我把蛋包切开,黄色的蛋液热腾腾地扩散进炒饭间,瞧来令人十指大动。
“他还跟我说,因为残障育幼院经常需要把幼童抱着到处走,或者协助他们下楼梯、上厕所,所以现在反而对男丁需求远胜于
女性。他问我现在还有没有意愿,去那里为那些孩子们服务。因为我自己没有空,所以我就推荐了你。”
我瞪大了眼睛,杨昭商的表情相当柔和。
“当然我有说要问过你的意愿,等你决定了再回报他。他说会付你薪水,只是大概没比清洁人员好多少就是了。怎么样,你愿
意试试看吗?”
我看着杨昭商的表情,一时有些旁徨。说实在的,听到这种工作的瞬间,我的心底涌现的就是麻烦,小孩有多麻烦,我从立树
这里已经领教过了。
而身心有残障的孩子,不用说,肯定比一般小孩又麻烦数倍。
但是我也无法否认,在听见杨昭商提议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有种眼前那层黑幕揭开了、彷佛看得到一点路脚的那种爽快感。
我也有点感谢杨昭商,他应该是看出我这些日子的消沉,他会特地来和我挤一间屋子、做那些菜给我吃,还为我介绍那样的工
作,全是因为要替我打气,让我在没有了立树之后,还能为往后的人生勇敢走下去。
在某个晴朗的晌午,我向清洁公司递上了辞呈。
我们那组的妈妈听到我要辞职,似乎都相当遗憾的样子,毕竟以后就少了一个可以让他们性骚扰的员工了。
不过我们公司来来去去,这种工作流动率和替代性本来都很高,因此组长也只是握了握我的手,感谢我这些年的配合,就撒哟
那啦了。
辞职之后,我后来还是按照原订计划,搬进了杨昭商在山腰上的那个家。
一来那里离我接下来想工作的地方较近,二来,我也不好意思再让杨昭商继续用我家那个破得要命的厨房了。再说一直待在那
里,会让我动不动就想起立树,有时候杨昭商不在,我一个人在家时,看到立树以前用过的东西,还会忍不住想掉眼泪。
他被带走得太仓促,大多数用品都来不及收,我把他的东西都放进那个紫色背包里,丢到其中一个纸箱角落,以防触景生情。
搬进去那天晚上,我跟杨昭商说我愿意去试做看看,事实上对方也不可能立即接受我,要是发现我是个刻薄又懒惰的男人,说
不定会立即辞退我。
但杨昭商对于我的应承,却表现出异常的开心。他抱住我吻我的唇,也不顾是在幼稚园门口,我羞得不敢看路过其他家长的脸
。
看着一个个被接走的孩子,小勇也隐约在其中,正被她妈妈耳提面命地交代着什么,我不禁有些嘘唏。立树离开我,到现在已
经差不多一个月了,我却仍旧无法释怀,就连看见路上其他同年龄的孩子,心口也还会一抽一抽地痛。
彷佛有哪一根血管,从体内被强行抽走一般。
“今天晚上庆祝一下如何?既然有了新工作。”
杨昭商握着我的手,在返家的路上跟我说。
“庆祝……怎么庆祝?”
“嗯,随你想怎么庆祝,或者我做几道府城小菜、喝酒也是可以……”
杨昭商握着我的手忽然紧了一紧,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
“不然,你献身给我,当作庆祝的礼物。”
因为杨昭商声音实在太小,我听到当下还反应不过来,等到理解之后,整个脖子根都红透了。
老实说,我和杨昭商还没有真正在一起过,立树生日的那次以未遂告终,那之后因为发生了种种事情,一直都还没有一雪前耻
的机会。
“我献身给你,这算……哪门子的礼物啊……”我身体烫到快烧起来。
“你不想吗?”杨昭商的声音依旧是低低的。
我没说我不想,但也没说我想。但我想,我和杨昭商朝夕相处,还同住一个屋檐下,但还可以维持这种教徒式的清纯关系,除
了年纪以外,大概是我的心情。
自从被秀朗做了那些事后,每次杨昭商有类似的暗示,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晚的事情。然后便想起立树,便觉得难受,
接下来自然就做不下去。
想到这里,我实在觉得杨昭商有点可怜。总是因为那个人的缘故,害得我和他之间,老像被什么看不见的绳子束缚住,无法再
往前一步。
我反手握住杨昭商的大掌,正想顺势点个头,我们也差不多快走到家里了,我的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
我忙接起来一看,是我不认识的号码,只好按下通话键。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