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让喜悦的泪水顺着脸颊下滑。
“在那之后,我也会得到我相应的奖励,那个人类的灵魂,那个远远看到就显得十分美味的灵魂……”
大量的黑暗从他的身上涌现,漂浮在他的肩膀之后,如同一幅巨大的黑色翅翼,罗宾能在那些黑暗之中看到无数因为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以及他们的哀嚎。
对自己的变化浑然未觉得泰奥多尔在罗宾面前伸出手。
“那么欣赏这一切吧,人类。”
埃拉克雷敏捷地躲开一根藤蔓的抽击,然后把一个小水晶瓶往另一根正在伺机攻击他的藤蔓上一砸,一丛火焰立刻从藤蔓上冒起,一直蹿向它的根部。
另一边,诺恩的战斗要更辛苦一些。他肩膀上的新伤本来拖慢了他的速度,而那把细剑的攻击虽然每次都准确命中目标,却不能造成有效的伤害。
两个人好不容易才在通向藤蔓缠绕着的庭院面前开出一条窄窄的道路,就在这个时候,从无数藤蔓覆盖的中心地点,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
像是一颗巨大的心脏正在有力地搏动的声音。
埃拉克雷和诺恩对视了一眼。
“开始了。”
埃拉克雷的声音有些颤抖,其中的兴奋很难掩饰,确切说他也无意掩饰。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准备怎么办?不要忘记,一旦他醒来,无论他是高兴也好、生气也好,只要是他……只要是我的陛下,他的命令就是我的一切。如果他依然想要毁灭这个世界,那么即使要面对你那把讨厌的魔剑,我也会义无反顾。而你呢?”
像是要确定诺恩的决心一样,他望向明明看不到的藤蔓深处,用拔高了一个声调的嗓音问。
诺恩的视线和他会聚在同一个地方。
他把右手放在了自己的心脏部位。
那里同样有一个强健有力的搏动。
“到我的身边来……”
他没有能够完成这次召唤。
大量细密的“文字”在他的手腕和身边浮现,像是带点的枷锁一样,他勉强把魔剑的名字和惨叫声压回自己的喉咙,却也在这番打击中几乎没法站直身体。
埃拉克雷走过去扶住他。因为疼痛,他抖得很厉害,脸色白里透青,几乎和那双冒着蓝焰的眼睛一样。
那双眼睛凝视着前方,如同利箭一般,已经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厚重枝蔓。
那是佛洛尔所在之地。
亦是佛洛阿雷亚所在之地。
埃拉克雷知道这是因为对他而言,这同样是重要且久违的再会。
他叹了一口气,握住诺恩颤抖着的手。
“你看你根本做不到吧……你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想着手里的剑,除此之外,你就想不到任何解决事情的办法吗?不过……我们还有机会。”
罗宾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佛洛尔。
那些粗壮的藤蔓从他身上松开,一边扭动一边维持着环绕他的姿态。
简直像在表现自己的喜悦。
那也是必然的,对这些来自深渊的植物来说,即将在这里醒来的这个人,是它们至高无上的陛下。
佛洛尔睁着眼睛,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出现,却有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圣洁和威严,高洁的额头上虽然空着,却像是戴着一定王冠。
在他的蓝眼睛里,罗宾见到了无法言喻的光辉。
目空一切又对一切都同等对待的光辉。
“哈哈哈……我的陛下,对你来说是久等了,对我来说也是,那么快一些……快一些……”
泰奥多尔的笑声中夹杂着话语,语气中有一种让人背脊发冷的歇斯底里。
罗宾觉得这个人在漫长的时间里,或者在更久的过去,说不定已经疯了。
他倾听者那巨大的心脏跳动一样的声音,看着佛洛尔。
在他的眼睛里,他还是他。
罗宾像是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佛洛尔一样看着他。
他之所以能一下子接受这所有的一切,是因为在此之前,已经有人把所有的经过告诉了他。
就在前一天晚上,佛洛尔和诺恩出发去寻找那条传说中通向伯里纳的地道的时候,罗宾和埃拉克雷留在城外的树林里整理第二天的营救中可能用到的东西。
罗宾在确认药剂的固定情况的时候,埃拉克雷走到他的背后,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对佛洛尔的计划怎么看?”
“十分幼稚。”
“……真是不留情面。”
“我对霍拉丘有信心,但是我们谁也不知道进城之后会面对什么。也许伯尔巴特已经另外雇佣了一些魔法师,那样就可以在不违背他老师盖拉西姆魔导士的协议的情况下给他点苦头吃。这还是比较‘理想‘的情况,国王陛下还可以有更多的手段。”
“为什么不阻止他?”
“你有过类似的感觉吗?面对佛洛尔的时候会觉得他说的话只能听从,不能违背。过去我从没那么觉得过,而现在……虽然他对我的态度和过去一样,但我那么觉得了。”
那变化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的,但过度得如此理所当然,就像佛洛尔本来就是“不可违背的那一位”。
“我看着他长大,在他和我说那些魔王和勇者的故事的时候总觉得他会一边弹着琴一边跑到很远的地方去,这种感觉这几天尤为强烈。”
罗宾那么说着,想着佛洛尔的种种变化,然后回过头去。
埃拉克雷以火焰一样堂皇的美貌站在他的面前。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玛尔塔出来,在马车上醒过来的时候。”
埃拉克雷摸摸自己的下巴。
“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片平静,突然就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一个叫做埃拉克雷的炼金术士朋友。”
“为什么不拆穿我?”
“你没有恶意。至少你对佛洛尔完全没有恶意。”
罗宾看着埃拉克雷的眼睛,锐利的目光让埃拉克雷觉得这个人似乎可以一直看到自己的心底。
“和佛洛尔在一起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不要太过浪费理智在他身上。理智、世俗的智慧对魔法师不完全有用。之前对诺恩也是如此。如果在伯里纳,我一定会仔细盘查他的身世经历,避免把伯尔巴特的党羽送到佛洛尔的身边。但见到他看佛洛尔的眼神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对他有着全无保留的忠诚。而你……也会那么看着佛洛尔。那不是朋友看着朋友的眼神。”
埃拉克雷先是惊讶,然后大笑起来。
“这真是……太了不起了。看来我的陛下收获了一份非常可贵的东西……这就是友谊和忠诚吗?我忍不住要妒忌你起来了……”
他说着,走到罗宾面前,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虽然你忍住没有问,但一定对我的身份感到好奇吧?现在我就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有关我、佛洛尔、诺恩,以及我们将要在伯里纳面对的。也许你不一定能帮上忙,但我可在你身上寄托了不少的期望。陛下那让人妒忌的挚友啊……”
泰奥多尔的胸口凝聚着喜悦,他把双手放在胸口,回味着一千年的某一个时刻。
那是在漫长的流放中,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人看到的希望。
那一天地面之上发生了可怕的战争,有无数人因此丧命。他们的死灵化为黑色潮流汹涌地流淌过大地,最后打穿了一条通路。
在那里,某个人类的灵魂在黑暗中散发出美丽的微光,指引着他的前进。
同时,有无数声音在他的耳边嚎呼。
破坏吧!
破坏吧!快把这一切都破坏掉吧!
快点把这可恶的世界的一切都破坏掉吧!
那无数的声音环绕着他,涌入他的灵魂,附着在他的身上。
而他,听着他们歌唱的声音,想着那个灵魂的方向前进。
过去,地上世界的人类大概也是如此召唤出深渊之中的住民的。
有一些呼唤,恰好可以穿过两个世界之间的障壁,准确传达到某个人、某个野兽的身上,为他打通两个世界的道路。
在那之后,觊觎那强大力量的人类才把这个过程固定成某个仪式。
贪婪的人只能召唤出野兽,而想要让贵族回应那个呼唤的话……
想要让贵族回应那个呼唤的话……
也许需要的是当初把他召唤到这里的那个灵魂一样,虔诚、坚定的灵魂吧。
泰奥多尔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好友的名字。
这个人因为念出这个无法在这里出现的名字而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这让他最后的话语断断续续,几乎不成声音。
但他到底念出了这个名字。
对,是那个被自己当做要挟佛洛阿雷亚的筹码的男人。
“谨在此召唤……为了得到拯救我的朋友的力量……我,罗宾·泽诺,以自己的灵魂为代价也在所不惜,请求您……沉睡在深渊之中,无限黑暗之中最深湛之黑,名为金与红的古老魔王,却安心成为那位崇高者之仆从之人……埃拉克雷!”
诺恩能记得自己出生之后的每一件事。
他温柔的母亲和永远和气的父亲、他温暖的小家、那些亲切的邻居、讨人喜欢和讨人厌的同学们。
这些人共同构筑了他关于伯里纳的印象。
这是很久以前巴尔德告诉他的有关普通人的生活。有自己的父母、亲人和朋友,进入学校读书,因为自己在剑术上的天份受到赞扬,远离战乱和危险。
平淡但是温馨的普通人的生活。
但在这安宁的生活中,他保有另一份记忆。
那是在过去……在一千年之前,作为对抗深渊巨兽的兵器的记忆。
每当他握剑的时候,熟悉的感觉会顺着剑柄,从指间传遍他的全身,最后回归他的内心,如同那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奇怪的是,他虽然非常喜欢自己现在平静的生活,却不憎恶过去的血与火。
他的生命中有非常重要的部分是和那些人在一起的。他们共同与来自深渊之中的野兽作战,直到他们逐一凋零,他能回忆起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容貌,却没法开口说出他们的名字。
诺恩不习惯和人说话。对他而言,现在的生活,是过去的延续,而不是新的开始。在他的心底,他自始至终,是沉默的牙,而非一个理应过着愉快生活的普通人。
在这坚持中,有另一份记忆被他牢牢铭记着。
这是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
在他接触过的人里,那个人的面容在他的母亲、同伴、巴尔德的面孔中间,也异常鲜明。但他并不确定那是梦还是现实或者是别的什么。
在他坠入传说中除了可怕的野兽之外什么也没有的旷野之中的时候,是那个男人从天而降,把他从不断重复的狩猎和杀戮中解放出来。
他同样记得这个男人的名字,却也同样没法把他的名字大声念出来,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行。
佛洛阿雷亚对他说:“我爱你。”
对于诺恩来说,这有些难以理解,又不难理解。
他明白“爱”是什么,因为他爱着自己的母亲、爱着他的同伴们、爱着巴尔德。这是一种愉悦的心情,当他并不会微笑的时候,他也会为这种心情而感到胸中充满了温暖。
而佛洛阿雷亚的“爱”又有些特别。
巴尔德和他说过这些吗?
他似乎和他说过这些。
希望永远跟在这个人的身边、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期待和这个人共度余生的心情。
这是这样的爱。
诺恩不明白这是怎么在一瞬间发生的。
也许是因为这个人把他从困境之中解救出来。
也许是因为这个人用无比热烈又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
也许是因为……他明白可以握着这个人的手,然后不再和他分开。
但他不懂得拥抱和爱抚,不知道怎样把自己的心情传递给另一个人。
他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导致了那件事的发生。
那是在作为普通人出生在一千年后的伯里纳的日子里,他始终不明白,并且因此差一点迷失于过去和现在之间的一件事。
佛洛阿雷亚说他要毁灭这里。
不是弥尔顿或是卡廷卡,而是这里的一切。
冬天凛风会呼啸过原野,只留下冰封的土地。到了春天,寒冰融化成为溪水,在原野上滋养出新鲜的绿草。
但佛洛阿雷亚想做的不只是如此。
他要把一切都彻底摧毁,把种子和土壤都从这里扫掉,这样等来年春天,原野会变成和之前都不同的另一个地方。
诺恩并不明白太复杂的东西,他只知道一旦那件事发生,那么他们曾经为之战斗过的地方将不复存在。
等同于他爱着的人们的国家将不复存在。
——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这里的新生。你不明白吗?只有这样,这里……这片腐朽的土地才能迎来新生。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没有关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来,到我这里来,然后……
会消失掉,大家都会消失掉。母亲、老师、同伴们、巴尔德……虽然他们一定都会在星空闪烁俯瞰大地,但你不是想要把这一切都毁灭掉吗?
不可以那样做。
绝对不可以那样做。
即使是你……也绝对不可以那样做。
但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即使佛洛阿雷亚不那么做,国家也会消失。
西斯勒是在他故国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国家。
过去的人和事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踪影。
风再度吹起,春天到来的时候,那些东西早就和消融的冰水一起在时间里淌走了。
就这样,就在他决定就这样过普通人的生活的时候,他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有着他的面容、他的眼睛、他的笑容的佛洛尔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他的回忆。
他可以碰触到他,感受到他的体温。
他拥抱了他、他亲吻了他。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兴奋地搂着他说的话。
诺恩几乎从来都不明白佛洛阿雷亚在说些什么,过去不理解,今后也可能不明白,但是只要回想起他当时的表情、他当时的语气,他就会感到“爱”的存在。
被人爱着的感觉、爱着别人的感觉。
即使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他也确实感到这份爱贯穿了时间,一直沉淀在他的心中。
作为普通人的他和作为普通人的佛洛尔就这样成为了朋友。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那却是他长久以来最快乐的日子。
远离了战乱纷争,也没有佛洛阿雷亚那古怪的灭世重生的念头,他可以跟在这个人的身边,然后分担他的病痛、倾听他的烦恼。
如果能这样直到永远就好了。
如果能这样直到永远就好了……
埃拉克雷说错了,那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是他真实的想法。
诺恩是确实在这细小的幸福中感受到了……永恒的存在,因而期盼这短短的日子可以持续到永远。
那才是他不知道怎样归纳,更不知道怎样吐露的真实的心声。
是在那个露台上他对他伸出手的时候吗?
也许是在更久之前的那一天,他在他面前流着泪,说着那件他并不太明白的事的时候。
请……留在我的身边。
“这真是愉快……真实太愉快了,在这里闷了半年多之后能感受到真实自我的存在……虽然只有一点点,连半身也不到,但真实太愉快了。羡慕我吗?泰奥多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