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们在大太阳底下流着汗水、绷紧神经不断奔走的辛苦,也不知道大家在寒风刺骨中连续站上几个小时的痛苦。我没有经历过一个月就穿坏新鞋的长期跟监,也没有体验过必须在车内拿着空宝特瓶上厕所的尴尬。所以,我希望能在精神上与你们同在,一直这么希望。不过,也许你觉得我只是爱讲场面话而已。」
不管这是不是场面话,但只要上层中有一个这样想的长官,现场的警察就能感到欣慰,不管再怎么辛苦都值得。
江波努力思索着,想用语言表达心中的感谢,但办公室的电话却在这时候响起。
「是我……好,我马上下去。」
筱冢挂上电话,回头看着江波。
「车子准备好了,你也一起来吧。」
「我?要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上车之后,我再替你打电话向宇津见股长说一声。」
筱冢大步走出办公室,不明就里的江波慌忙跟在筱冢后面。
离开警视厅之后,黑色的公务车莫名其妙地来到成田国际机场。
「请问我们来这里是接谁呢?」
「是要送行。我们的老朋友今天要离开日本。」
下车之后,筱冢朝着第一航厦的北翼大楼,也就是国际线的出境柜台前进。
「你坐在这张长椅上等我一下。」
江波坐着等了一会儿,便见到筱冢买了两瓶咖啡回来。
「你要喝黑咖啡还是微糖口味?」
「嗯,微糖口味。」
江波喝着热咖啡,不经意地看向上头写着「北翼出发班机指南」的出发班机看板。在「目的地/转机地」的文字下方,写着许多城市的英文名称。
首尔、罗马、伦敦、莫斯科……看到莫斯科时,江波倏地想到——
「参事官,你说要送个老朋友,难道是……」
筱冢忽然站起来,视线朝向往这里走来的几个人。看到那群人当中出现熟悉的面孔,江波也跟着站起来。
走在人群中央的高大男子,无疑就是阿列克谢·巴朗尼科夫。他旁边有两个像是俄罗斯人的男人,应该是大使馆的人。剩下的三个日本人江波都没见过,推测是外交部的人。
巴朗尼科夫手上挂着一件大衣,面无表情地走着,当他发现正注视着自己的筱冢时,停下了脚步。
筱冢走近巴朗尼科夫,站在他正前方。
「好久不见。听说你今天要回国,特来送行。」
「感谢你特地赶来,筱冢先生。如果可以,真希望你能早点来见我。」
听到巴朗尼科夫以流利的日文找碴,筱冢摇了摇头。
「没办法,我之前太忙了,有些不得不快点完成的工作。」
在筱冢后方听着的江波,感到这些话十分讽刺。因为筱冢的工作成果,就是今天这样的状况——巴朗尼科夫被遣送回国。
巴朗尼科夫也很清楚筱冢的话意有所指,他露出令人反感的灿烂笑容看着筱冢。
「今后大概没机会见面了,多保重。」
筱冢朝着巴朗尼科夫伸出右手,巴朗尼科夫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并握住筱冢的手。
「До свидания。」(注7)
听到筱冢低声以俄文道别,巴朗尼科夫点点头后快步离开。
「您认识他吗?」
「在莫斯科认识的,是他主动接近我。我们都想吸收对方替自己办事,有点像是各怀鬼胎的往来吧。回去了!」
筱冢在接送区前打电话给司机,一直在停车场等候的公务车便立刻开了过来。坐进后座之后,筱冢向司机简短地说「载我们回去」。
「抱歉要你陪我跑一趟。」
「别这样说,这是很不错的经验。」
江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一个失败的间谍那疲倦的背影,在江波心里留下某些东西。另外,看着巴朗尼科夫离去的筱冢,也让江波感受到某种近似执着的情感。
「这么一来,我就能毫无牵挂地离开警视厅。」
筱冢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江波目瞪口呆,紧紧盯着筱冢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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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7 俄文的「再见」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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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是什么意思?」
「上头要调我出去,这次会被调去国防部的情报总部。」
江波哑口无言。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他没想过筱冢会离开警视厅。
「说来真讽刺,我居然被调去须饲原来的单位。」
「情报总部……您要过去担任电波部部长吗?」
「嗯。」
电波部是一个利用通讯、电磁波与讯号等电波情报来进行谍报工作,也就是所谓的SIGINT(讯号情报)部门。前身为陆军参谋部之调查部调查第二课的调查别室,与内阁情报调查室有着密切联系。
「这个调动何时生效?」
「下个月一号开始。」
「这样啊……」
江波看着自己的腿喃喃说道。换句话说,再十天筱冢就要离开警视厅。
CAREER警官时常被调来调去,而且筱冢又不是被调到某个偏僻的地方警署,而是国防部。国防部与警视厅一样都在东京都内,两人想见面的话,随时都可以碰面。
可是——
「参事官不在的话,会让人觉得很寂寞……真的。」
江波紧握着放在腿上的手,用力到几乎要抓痛自己的地步。因为要是不这么做,他就快要不能压抑某种即将涌上的东西。
「就算这是场面话,我听了也很开心。」
「绝不是场面话,我是真的、真的这样想。」
江波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光是紧握双拳已经无效,因而用力咬紧牙根。
「江波。」
听见筱冢平静地呼唤自己的名字,江波看着前方回答「是」。他没办法正视筱冢的脸。
「终于都结束了。」
筱冢的声音温柔得教人讨厌,仿佛衷心称赞着江波「你做得很好」,让江波好感动。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江波用力地点点头。这时,筱冢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然将头靠在江波肩上。这意外的动作让江波慌张了起来。
「参事官?」
「我好累,想睡一会儿,肩膀借我一下。」
筱冢闭上眼睛,不再开口。江波怀着复杂的情绪,身体僵硬地看着窗外。可是他无心观赏眼中看到的景色,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两人碰触之处。
他知道筱冢平时即使真的累了也不会在车上小睡片刻,也因此筱冢压在身上的重量让江波感到欣喜。他好喜欢这份温暖。
10.
晚上的医院感觉很讨厌,有一种沉重的铅块在肚子里的感觉。
走在铺着亚麻地毯的寂静走廊上,一名高大的男人自前方的病房中走出来。他看到筱冢之后微微点头致意,筱冢也朝着他点头回应。
仔细回想,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跟这个人出声打过招呼,每次见面时都用点头代替。这似乎是两人之间不必开口就做好的约定。
「昌纪呢?」
听到筱冢的询问,宗近奎吾打开了才刚关上的房门。
「在睡觉。可能是药效发作,他刚刚才睡着。」
筱冢没有走进病房,他站在门口看着房内。只见椎叶睡在单人病房的床上,头上包着绷带,除此之外看起来似乎很正常。
「可以到大厅谈一下吗?」
宗近点点头,与筱冢并肩走着。已经四年多没见,宗近依然如明星般帅气。即使只穿着牛仔裤与黑色薄毛衣,却无损他的英俊。
来到无人而昏暗的大厅时,两人坐在一张长椅上。
「他的伤势如何?」
「头部缝了五针,肋骨裂开,脚上有点扭伤但不太严重。他不需要住院太久,但是看样子暂时是无法工作。」
听完宗近的说明,筱冢发出一声叹息。
「真是太乱来了。」
「没错。我还以为他最近已经学乖,才稍微放心一点,没想到他那冲动的个性一点也没变。」
这也难怪宗近会这样说。连筱冢收到通知时,也不禁感到目瞪口呆。
椎叶抓住企图逃跑的嫌疑犯的车,被拖行好一阵子,中途被甩开而摔在柏油路上才受了伤。幸好犯人已顺利逮捕到案,但椎叶过于大胆的行动常常吓死身边的人。
「抱歉这么晚了还通知你,本来我想说要不要明天再通知会比较好。」
「别这么说,昌纪的亲人只有我。不管他发生什么事,都请第一时间通知我。需要的文件由我来准备。」
筱冢站起身之后,宗近皱起眉头问:「要回去了吗?怎么不去看看他?」
「不用了,他好像睡得很熟。」
筱冢走向夜间专用的出入口,宗近说他正好要去停车场,两人便一起走出去。
「你好像一点也没变。」
「是吗?你倒是变老了一点。」
宗近不满地咂舌,筱冢又追加了一句「我是指好的那种变老」。
「前阵子你跟昌纪在路边摊喝酒之后,他很高兴地告诉我这件事。」
宗近手中把玩着车钥匙,一边说道。
「他还说,希望哪天我们三个人能够一起喝酒。真是乱来。」
「的确。丑话先说在前头,我这辈子都不想跟你一起喝酒。」
筱冢的话让宗近扬起单边的嘴角笑了。
「你还在记恨我抢走昌纪的事?太执着了吧。」
「没错,我就是这么执着。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夸张。」
筱冢开玩笑似地说着。宗近停下脚步,两人已到达停车场前。
「越执着的人,爱得也越深。」
宗近唱歌般地说着,声音好听得让筱冢有些不满。
「我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是谁说的?」
「是一个叫宗近奎吾的男人所说。」
短暂的沉默过后,筱冢低头轻轻地笑了。
「麻烦你照顾昌纪。」
「好。我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让他被照顾到会嫌我唠叨的地步。」
筱冢在停车场与宗近分开。他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喜欢这个人,却不得不承认宗近是个很有意思的男人。
走在前往车站的路上,筱冢开启手机的电源。看到来自江波的未接来电,筱冢便直接回拨。
送走巴朗尼科夫之后已经过了三天。当时,筱冢基于某种多愁善感的情绪而让江波一起到机场送行。他不想让江波觉得之前的调查没有得到任何具体的成果,至少让江波看看巴朗尼科夫的下场也好。
「喂,我是江波。」
江波在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落。
「我是筱冢。你刚才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
江波没有立刻回答。这不像平时的他,让筱冢感到奇怪。
「江波,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对不起,我有一点私人的问题……其实跟筱冢先生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突然想找您就打了电话。现在已经没事。」
可是,那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的声音。这个一向强势的人居然发出如此虚弱的声音,想必遭遇不小的麻烦。
「方便的话,要不要来我家?我们见个面聊一聊。」
「可是……」
「我现在人在外面,大约三十分钟后到家。你等一下再过来,可以吗?」
「可以……」
江波以越来越微弱的声音低声回答。
筱冢回到家后换上家居服,将暖炉桌的开关打开时,江波就到了。
江波的表情果然很沮丧。他穿着裤脚磨损的牛仔裤配上军装风的连帽上衣,看起来像是旁徨无依的学生。
「不好意思,暖炉桌才刚打开,可能还不是很暖和。」
筱冢笑容满面地看着江波将脚放进暖炉桌里,顺便替江波拿了杯咖啡。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是哥哥……」
江波盯着咖啡杯,无力地开口。
「神津?他怎么了?」
「哥哥打电话给我,他说近期内会受到处分。」
「处分?怎么回事?」
江波的话令筱冢颇感意外而紧蹙着眉头。
「听说是哥哥偷偷隐瞒某CAREER警官的不法行为而被发现了,搞不好接受处分还不能够解决……」
筱冢十分惊讶,因为这是身为监察官最不应该做的愚蠢行为。警察替亲人隐瞒罪行就可能会备受攻击,何况是专门负责揭发这类罪行的监察官,若是被抓到替人隐瞒罪行,遭受的谴责只会加倍严厉。
「能不能告诉我,所谓的不法行为是怎样的状况?」
「对方听说是总部的交通总务课长。有人密告该课长滥用毒品,监察部秘密调查的结果发现密告的可信度颇高。依照正常流程,对方若真有犯罪的可能性,应该立刻报告组对五课,让五课调查。可是哥哥却没有提出报告,而是偷偷警告交通总务课长。」
「满复杂的……」
筱冢的手在暖炉桌上交叉着,陷入沉思。
「假设神津掌握了交通总务课长吸毒的有力证据,可能会被控告藏匿犯人的罪名。若只是发现对方可能涉案而给予警告,或许只要接受处分就可以。」
「不管是哪一种都很糟糕。哥哥还说,可能这阵子会被媒体大幅报道……说他很抱歉,要给我添麻烦了。哥哥竟然对我说抱歉……」
江波垂着肩膀,泫然欲泣的表情让筱冢产生强烈的同情。对于最为重视神津其履历的江波而言,这次事件无疑让他感到几乎失去所有希望。
『我可能把事情搞砸了。其实——』
筱冢想起某一天神津突然打电话给自己的事。当时神津可能就是想说这件事。
不知为何,筱冢很想破口大骂。神津不是会栽在这种案子上的人,为何这次没有好好处理?
神津绝不可能主动吃案,他一向比谁都一板一眼。即使对方是他的恩人,他也不可能愚昧地为了无聊的私情而陷自己于不义。
只有一个可能是……上层的某个重要人物指示神津,要他这么做。
「可惜我没有办法帮上什么忙,对不起。」
「不,您能听我说已经让我轻松不少。哥哥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事情大概会有怎样的结果。他还笑着说,这次可能真的是最后了。可是,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受到不小的冲击……」
江波吸着鼻子凄凉地笑着,让筱冢看了忍不住感到心痛。
「你会受到打击也是人之常情。不要喝咖啡了,喝点酒吧。」
江波闻言,不知为何露出困扰的表情。
「嗯?怎么?」
「筱冢先生……我认为您最好不要让我喝酒。」
筱冢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江波的意思,后来才察觉到江波还在介意之前酒醉失态的事。
「你喝醉而行为失常也满可爱的啊。而且,你别看我这么柔弱的样子,我有自信就算被你推倒,也有能力挣脱。」
「那不是重点吧?伤脑筋……」
江波压着额头露出苦笑,随即又端正坐姿,直直地看着筱冢。
「我知道您已经拒绝过我,我不该这么烦人。可是我……还是喜欢筱冢先生。」
江波看起来有些别扭,但依然率直地说出心里的话,真是坦率得教人欣赏。
「谢谢。但是,我还是不能接受你的感情。说实话,我很喜欢你,也觉得你很可爱,只是无法以情人的身分与你交往。对不起。」
江波早知道筱冢的答案,他面带微笑坚定地点点头。
「我才应该道歉,不该三番两次地啰嗦个不停。只是一想到即将要分开,便很想再一次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情。我……该回去了。」
筱冢还想挽留,又觉得这样做不妥。因此他不发一语,静静地送江波到门口。
『您一个人生活……不觉得寂寞吗?』
看着江波坐在地上,穿着系鞋带的短靴之背影,筱冢忽然想起不知何时江波曾经问过自己的问题。
「江波……」
「什么事?」
江波穿好靴子,站起来回头看着筱冢。
「之前你在员工餐厅问过一个问题。你问我一个人生活会不会寂寞……我可以现在回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