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一过,期末考试季也就开始了。方思慎自己的考试科目只有一门,分成四个班也就四场,却被教务处排了无数替人监考的活儿。他知道这是有人变着法儿跟自己过不去,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广泛接触各学科试卷,看看其他老师怎么折腾学生,亦不失为一件趣事。
这天是一场大三的当代文论考试。进教室就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往角落望去。但见两只黑黝黝的眼睛,一口白生生的大牙,简直带着反光似的,晃得脑袋发晕。拼命忍了又忍,才把脸上的笑容隐去。中间还是没忍住,借巡视的机会过去近距离看了看。怕自己失态,集中精神审视卷面。
“论述题:请论述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关系。”
底下鬼画符般涂了一大篇,大意为经济不是基础,上层没有建筑,意识找不着形态。结论:三者之间不存在关系。
方思慎哭笑不得,继而忧形于色:这样肯定没法通过了。他这厢正愁得慌,偏偏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洪鑫垚转转眼珠,趁四周无人注意,冷不丁仰起脸,嘴直咧到耳根,伸出手指比了个大大的“V”字。
第〇九五章
方思慎的监考大业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天最后一场。大学教师不少老家在外地,都指望早点动身回去过年,像他这种本地土着,最后一场监考历来逃不掉。他觉得这很正常。自上回与洪鑫垚偶遇,之后再没联系。心中期待虽然强烈,却并不焦虑。
从考场出来,摸出手机,来电音乐紧随着开机铃声响起。看一眼屏幕,笑着低头接通:“刚结束,真准时。”
那边声音不大,调子一如既往的轻佻:“嗯哼,一不小心又灵犀了,嘿嘿……”
方思慎笑意更浓,嘴里只道:“监考表不是就在教学楼门口贴着?除非睁眼瞎……”忽然意识到此种对话完全应该划入打情骂俏范畴,飞快地瞥一眼身边来来往往的学生,脸上控制不住地发烫,头低得更厉害,“我先去宿舍拿东西,你在哪儿?”
“你从东门出来,往北多走两步,我车停在‘博雅书店’边上。”
“好。”
方思慎知道这时候校门口进进出出人不少,多走两步,省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等走到书店附近,才发现这边因为寒假的来临变得异常冷清。值此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之际,性急的直接上路了,不性急的打牙祭找乐子去了,书店门口一个闲人也无。
三两步跑过去,洪鑫垚早从后视镜里看见他,适时打开车门。人还没坐稳,先扳过脑袋,咬着嘴唇狠狠吻了一阵。
“你别……”
“没事,外面看不见。”
本来就走得急,又背了一大包的书和卷子,不提防被他这么一阵深吻,方思慎只能两只胳膊抱着书包靠在椅背上喘气,眼睛亮闪闪,脸颊红扑扑,可爱得像冬天里刚挖出沙土的胡萝卜。
洪鑫垚拎起书包扔到后座,贴过来在脸上蹭几下,又去抓他的手,皱眉:“怎么不戴手套?围脖也没有。”
“忘在椅子上了。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下楼了,懒得再上去。”
洪大少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他:“你想我,迫不及待要来见我,所以忘了,是不是?”
方思慎回望着他。半晌,嘴角慢慢扬起,仿佛一缕清风拂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霎那间满池莲花摇曳,无边纯色,无限清芬。
他红着脸点头:“是。”
洪鑫垚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要他常常这样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稳住情绪,给他系上安全带,一边开车一边道:“我换号了,你存了没有?”
方思慎奇道:“不是跟以前一样?”说着,调出通话记录细看,果然前面变了两个数字,后边还是一串27。
“我就知道,不说你铁定看不出来。手机换了,号也换了,以后打这个。”
“好。”
过了一会儿,方思慎看看窗外,问:“这是去哪里?”
“去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是以前住的地方。”洪鑫垚侧头看他一眼,继续道,“是我刚来京城那会儿的住处,中间好长时间空着,不过东西挺全的,交通也方便。”
当初洪要革给儿子求学预备的住处,位置当然非常不错。为隐私安全计,并没有紧贴国一高,而是在南城中心一片幽静的住宅区里。这块儿有不少公职系统的家属楼,老旧而气派。从城北学府街过去有些远,但交通状况良好的时候,开车用不了半个小时,坐地铁也很快。
这房子对洪大少意义非凡。青春晚期所有不堪回首的春情绮梦纠结烦恼,种种别样心思,一切龌龊念头,都是在那里,在那些漫长苦闷的夜里,一一得以呈现,进而左右了之后的人生轨迹。因此这次回京需要重新安排地方,他想也不想就回了这儿。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了个完全陌生的家政公司,请人收拾一番,又雇了个钟点工,只管需要的时候来打扫卫生和做饭。
“课越来越少,我打算下学期把宿舍退了。”
洪大少那个宿舍纯属浪费钱。方思慎点点头,听他提起上课,顺便想到考试的事,心里十分没底:“你这学期都没怎么上课,期末考试能过几科?”
“你放心,我只要来考了,就有办法过。”见方思慎脸上担忧带着试探,洪鑫垚侧身轻啄一下,“别这副表情,我不会去找谁麻烦,黄印瑜那老东西不敢不让我毕业。”之前两年特意跟任课老师搞好公关,该参加的考试一场不落露个面,那都是他大少爷格外会做人的缘故。
洪大少这个大学生资格原本就是买进来的,顺利毕业想必本是公平交易的一部分。方思慎没话说了。再次听见黄印瑜三个字,仿佛又看见那张虚伪到极点的笑脸,心里一阵硌应。换个话题,问:“家里的事都妥当了么?”
“嗯。我爸在家呢,我妈身体还是不太好。事情挺多,都等我放假回去帮忙。”
方思慎想问他姐姐姐夫怎样了,谁知车子一拐,已经开进小区,刚停稳,洪大少趴在方向盘上,歪着脑袋眼巴巴瞅住他,像只乞食的流浪狗:“我让人买了菜,你做晚饭给我吃好不好?就吃土豆炖排骨,胳膊没好那会儿,你总做给我吃……”声音低下去,“我爸从晋阳回来,头天晚上支开我妈,就要看我胳膊,眼睛都湿了。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老头子那样,心里乱七八糟的,忽然特别特别想你,特别想吃你给我炖的排骨……”咕咚咽下口水,“想了半个多月了都。”
被他这一打岔,方思慎哪里还记得问别人,跟着上楼进屋,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厨房削土豆炖排骨。这两样下了锅,看见冰箱里有芹菜,切细了和虾仁一起过水焯焯,然后淋点香油生抽。他自幼做惯家务,因为特殊的生长环境,擅长东北林区和江南水乡两种风格的家常菜,前者的浓郁厚重与后者的清雅恬淡在他这里实现了浑然一体的融合。
洪鑫垚一直非常狗腿地跟在他身后,见缝插针的拿这个,递那个。方思慎嫌他添乱,又轰不出去,只好板起脸指挥命令。等着焖土豆排骨的工夫,洪大少往自己嘴里塞了个虾仁,又捏起一只往他嘴里塞。擦了把手,从后边搂住他的腰,站在灶台前哼哼唧唧起腻。不敢太过分,一边拱啊蹭的,一边细问近况。等说到胡以心的婚事,香气扑鼻,揭开盖一看,半锅水已经收成浓稠的汤汁,加齐配料,起锅装盘吃饭。
洪鑫垚先浇了半碗汁在米饭上,狼吞虎咽倒进胃里,然后一手一块排骨交替啃着,还不忘腾出空儿叮嘱:“你也吃……”
方思慎望着他笑,心里发酸,不知道多久没正经吃过一顿舒心饭。
“你慢点儿,别噎着。”说着便站起来。
“你干嘛去?”洪大少嘴不得空,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
“再弄个汤。”
“不用了,真不用……”
“三分钟就好。”
打两个鸡蛋,撕几个鲜蘑菇,再切两根小葱,等汤端上桌,确实不过几分钟。见洪鑫垚抄起勺子就过来舀,方思慎忙道:“烫!”给他盛出小半碗,在旁边晾着。
洪大少吃了三碗米饭,啃了大半盘子排骨,又喝了两碗蘑菇鸡蛋汤,心满意足地咂吧嘴摸肚皮。不大会儿,方思慎也吃好了,开始收拾桌面。
“给我,我来洗。”洪大少万分自觉地抢过去。
方思慎擦完桌子,便靠在厨房墙边看他洗碗。洪大少依旧秉承着一贯豪放作风,水珠子溅得池沿一圈都是。方思慎伸手把水龙头拧小一点,又拿抹布把眼看就要流下灶台的那摊水渍拦住。
洪鑫垚冲他嘿嘿讪笑两声,动作幅度小了不少。
方思慎什么也没说,心里暖洋洋的。冷不丁想起“过日子”三个字来,陡然间升起一种向两极无限拉伸,踏实到虚幻的幸福感。又站了片刻,看他快干完了,转身到书房,准备批改学生考卷。期末成绩要得急,不能耽误。
这套房子洪鑫垚自从上大学后就很少来住,近两年更是几乎没回来过,书房还保留着当初上高中时的样子,书架上甚至还有一排《高校联考真题》《作文金牌冲刺》之类。
架上书籍不多,有几本花里胡哨,格外显眼:《嫁给太监做老婆》,《太监与后妃:不得不说的故事》,《古代太监怎样偷香猎艳》……与庄重大方的《宦官史话》、《白话国史之宦官传》、《绘图本白话国史专辑——宦官的故事》并列在一起,十分怪趣。
方思慎一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回想这几年的经过,抛开那些具体的是非恩怨,某种意义上说,算是彼此陪伴成长吧。
不由得伸手去拿,听见身后有人道:“嘿,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定睛一瞧,抽出的恰是封面最露骨最花哨的一本。
回头,看见洪鑫垚一脸贼笑:“这几本书差点就扔掉了,想想还是舍不得。其实也没什么太大意思,你想看,咱俩躺被窝里一块儿看呗。”
方思慎被他笑得尴尬无比,慌忙塞回去:“你书桌借给我用,我要批试卷。”
时间还早,又不可能真的两人躺被窝里一块儿看小黄书,洪鑫垚道:“我不用桌子,你随便使。”看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沓卷子,又道,“我帮你看基础题,算总分,怎么样?”
方思慎摇头:“这不好。”
事关原则,洪大少怎么怂恿也不管用,灰溜溜地缩到沙发上,抱着手提电脑干自己的事。干烦了,出去削两个苹果进来,送到方思慎嘴边,非等他咬一口才松手。
“你说心姐结婚,我是不是该送点什么?听说结婚不能补礼,正好她刚搬新房,不如贺乔迁。”
“还是不用了吧。她没告诉你,特地去送,会让人觉得奇怪。”
“她老公帮了你这么大忙,我要请他吃饭。”
方思慎抬头看一眼:“你又不认识。”
洪大少信心满满:“总会认识的。”
话说到这一步,方思慎干脆把胡以心的背景和方胡两家的关系给他解释了一番。
洪鑫垚听罢,略加琢磨:“原来心姐这么有来头。听你一说,我倒想起来,她家三个表哥,我多半见过。”
胡家第三代做官的做官,经商的经商,同在应酬圈子里,洪大少见过胡家三位公子,实属正常。
把婚礼细节问了一遍,最后叮嘱:“那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心姐不待见他们。你以后见了就装不认识,理都不要理。”
洪大少说不是好东西,那就肯定不是好东西了。
方思慎点头:“我也不想认识他们,要不是以心结婚,根本没机会碰面。”
“明天做什么?”
方思慎想了想,反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晚上,火车。”
“那,你能帮我去疗养院取老师的书吗?”
洪鑫垚很高兴:“成,拿回来就搁这儿吧,你要查要用都方便。”
方思慎有些为难:“这事儿我爸知道,他肯定要问。”
洪鑫垚一愣:“你的意思,我给你送家里去?”
“行吗?”
洪大少苹果一扔,扑上去一顿啃咬:“对不起,我太蠢了。我没想到,咳,还是太蠢了。”
方思慎挣脱他:“我是想……”停了停,“我是想先让我爸知道,你跟我……和你家里什么情况,没有关系。先让他知道这一点,以后……”
“我懂,我懂,你甭说了,你男人还没蠢成那样。正好我也有事跟咱爸讲,本打算拖到开学,不如就明天凑一块儿……”洪鑫垚自己都嫌自己啰嗦,桌面东西往旁边一扫,弯腰把人从椅子里捞出来,转身放在桌上,一边亲一边往下扒衣裳。
方思慎还抓着笔和卷子,只得凭感觉扔下,腾出手欲图阻止他胡闹:“我刚看了一半……”
“别看了,我明晚就得走,又是个把月见不上面,你想磨死我你就直说。”
“那,先洗澡……”
等的就是这句,洪鑫垚直接抱着人,踢开门进了浴室。这套公寓不论面积还是条件,都只能算一般,跟曾经的黄帕斜街四合院更是没法比。两个人挤在浴室里,相当局促。方思慎挣脱不开,只好任凭他跟连体婴儿似的黏在自己身上,根本找不到自己动手的机会。
谁都没有说话。狭窄的空间里热浪逼人,每一片紧密重合的肌肤都如饥似渴地倾诉着重逢的喜悦与离别的不舍。明明渴望到极点,偏偏都拼命忍着,单用无穷无尽的,温柔绵密的亲吻和抚摸纾缓过于浓烈的激情。
洪鑫垚亲一阵子,就强迫自己停下来,抱着人一动不动,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喘息。如此反复多次,心底深处蠢蠢欲动的兽性持续累积,如黑洞般足以吞噬一切,仿佛将要连同自己和怀里的人,一并碾成粉末。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这很危险,然而除了抱紧他,占有他,让他与自己同在,心里想不起任何别的念头。
当他再一次趴在方思慎身上喘气,起伏的胸膛急速震动,仿佛随时可能爆裂,听见耳边一个充满蛊惑的声音说:“来吧,别磨蹭了。”
动作条件反射般猛地剧烈起来。
“别……留在脖子上。”
这一句激起了彻底失控的肆虐之意,满天满地都是飞碧流丹,熔金泄玉。
第二天,方思慎到底也没能批完试卷。两人对付着吃了个下午饭,去疗养院搬书。在车上,洪鑫垚递过来一片钥匙,方思慎接了。
“这个地方以前有人知道,不过现如今都去得远了,而且也不会想到我又搬了回来。锁换了新的,除了咱俩,就钟点工手里有一把钥匙,重要东西还是注意下,别乱放。”
一路上方思慎都歪在车里打瞌睡,到了疗养院,更是从始至终只动口不动手。相熟的医生护士开玩笑,洪鑫垚把书箱子一个接一个往车里送,忠厚无比地憨笑:“我哥要是自己能搬,还要我干啥?”
一共五个箱子,两个在后备箱里,三个在后排座上。车往人文学院开,十字路口的红灯时间很长。洪鑫垚突然扭头冲方思慎道:“哥,我要是真干了什么坏事,你会不会,会不会真的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