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石淙苦笑两声:“本来手术就是有风险的,若不是徐翎自己答应,我也不会强迫他去做。”
“大哥,如果真有一天你当上了杜家宗主,你会怎么对待曾经百般阻挠你的那些人?”我问。
“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杜石淙说,“我会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我不禁笑了:“那岂不是辈分有点乱?”
“其实……”杜石淙犹豫了一下,毅然说,“我确实提醒了阿姨。”
“哦?”我挑眉。
“你小时候接受过特殊训练,来消除过目不忘的那种能力带给你的困扰,这些都记录在杜家的资料集里。”
“怪不得,”我哂笑,“你不会是因为这个才跟我结拜的吧?”
杜石淙眼神一暗,我以为他会解释,他却只是“嗯”了一声。
“我现在是不是应该翻脸走人?”我无奈地说。
“你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答应了我要帮我找到太白殿,”杜石淙说,“而且你已经是个成人了,不需要我教你如何控制感情。”
我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准备私底下翻脸表面上合作?”
杜石淙看着我说:“我们永远是结拜兄弟,我会尽一切努力保护你们,至于你们怎么想,原谅我实在顾虑不到,也干涉不了。”他说完,从背包里拿出我默写的句子,借着日光,开始一行一行仔细看。
我在旁边静静坐着,杜石淙头也不抬,说:“去把杜严叫进来。”
我不知道杜石淙是怎么安抚杜严的,本来痛哭流涕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杜严,进了营帐迅速恢复科研斗士状态,和杜石淙分工合作,不到半天时间,就把所有有用的页数都标了出来。中午饭后,我接过新一轮的任务单,默默坐在桌边,打开记忆的闸门。
这一次开启回忆让我有些害怕,我尽量放慢速度,每隔一小时就起来转悠一圈,那些凤凰主资料的纸页并没有因此而褪色变淡,反而清晰如在目前,默写过三个小时之后,我头晕想吐,爬出帐子,却感觉到星星点点的雨雾吹在脸上,令我精神一振。
我抬头看山间的雨雾,红红黄黄的山花点缀雾中,宛若缥缈仙境,可是下一刻,它们就会被庞杂的记忆割成碎片。
“快结束了吧?”杜石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问我。
“别催,最多再一个小时,他们都走了吗?”我忍着头痛回答。
“老张、老李带着徐翎下山去了,米勒教授说要全程陪同徐翎,只留下他学生沙罗亚还在。”
“那我能透十分钟的气么?”
“……这是你的自由,不过,你尽量配合,咱们也能快点找到太白殿,快点回到首都去看徐翎。”杜石淙说完,转身进了帐子。
我大步走过营地,林坡下,草叶舒展在湿润的空气中,我蹲下抚弄那浓绿的叶片。
我努力透过飞舞的符号观察草叶,它们在我眼前旋转,仿佛蒙了一层黑纱,我不敢闭眼,一旦眼皮合上,纷至沓来的记忆就会淹没我,所以我只好刻意保持清醒,分散注意力。
这样的清醒能支持多久呢?一天?两天?
被唤起的能力还留着恶魔的印记,我突然能够理解徐翎的失控,是不是我也会因为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而做出出格的事儿呢?是不是下一个被遣送走的人就会是我?
耳边的嘈杂声中,我仿佛听到有人叫我。
我转过身,金发眼镜男杜石渺正摆出一脸精英谈判的笑容,向我伸出手。
“你好,倪同学,我是杜家老三,很高兴见到你。”
我们握了手,好像初次见面那样,我努力把他脸上糊着的各种图示和文字抠掉,集中精力听他讲话。
“你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杜石渺摆出一副担忧的模样,说,“不管是谁遇到我们这样糟糕的情况,都会焦头烂额的,当然,少数意志坚定的人除外。”看来他自以为就是那少数意志坚定的。
“我来是想告诉你个秘密。”杜石渺一笑,“反正现在危险分子都走了,我也可以放心说了。”
“……”他的用词我不太喜欢。我问,“为什么不告诉你二哥,反而要告诉我?”
“因为这里只有你是好人,我知道。”杜石渺推了推眼镜,“我不会看错人的。”
我保持沉默。
“米勒教授和我一组的时候,曾经给他们打过电话。”杜石渺说。
“他们?”
“我想你应该还有印象……在210国道上伏击你们的那些人,他们收了米勒教授的钱。”
“你怎么知道?你是从犯?”
杜石渺危险地笑了:“你这样猜测很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自知失言:“反正我没有证据。”
“唉,这年头好心没好报啊!”杜石渺感叹了一句,“时间不多,直接告诉你吧,米勒教授的疯狂程度比你们想象的还要夸张,我个人认为让他带徐翎走就是羊入虎口,你知道米勒教授为什么要伏击你们吗?”杜石渺凑近我,神神秘秘地说,“他想测试他实验品的性能,就算牺牲再多的无辜者也无所谓。”
我讶然:“测试……性能?”
“没错,”杜石渺说,“手术并没有结束,还需要检验和复查。”
“为什么告诉我?”
“我以为你很关心你的朋友。”杜石渺一笑,“但愿我没猜错。”他弹掉衣服上的灰,走开了。
第二十一章
“跟紧我。”杜石淙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带到身前,轻轻推了一下,“我不放心你走在后面,你最好一直呆在我眼皮底下。”
“我不会逃走的。”经过一整夜的噩梦折磨,我疲惫地说。
杜石淙不禁苦笑:“就你现在这副样子,逃走也只能饿死在深山里。——今天我们要走的路比较多,但目标很明确,多亏了你写下的那些资料,我们已经把范围缩小了。”
我跨过一个水沟,朝阳从林梢透下来,我回头看杜石淙:“你觉得我们真能找到么?”
不知为何,离太白峰顶越近,我越觉得无望,几次走过山峦垭口,看见那六月积雪的峰顶,我都想,这世上真的存在能够留存五千年不灭的遗址么?
我昨天夜里又做了噩梦,照例是以纸页上的文字开始的,而后那座黑石铺就的大殿,那个红衣男子又出现了,大殿里挤满了人,我依然一眼就看见了他,我向殿下坐席一一敬酒,他却总是干扰我,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说些他的武艺又进展到何种境地了,招式又领悟了什么天地精神。
“等着我,师父,我有一天一定会……”
一定会什么,我不知道了,当穹顶上再次落下那只巨头的时候,整个大殿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这回,它咬住了我的腿,我挣扎着往前爬,却再没有一个声音把我唤醒,我明知一切都是梦,可那种丧失肢体的恐怖感觉,无比真实。
以至于我醒来的时候,情不自禁摸了摸身下,还好,腿还在。
杜石淙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心痛又内疚的表情,仿佛我是被允许立刻扑进他怀里委屈地大哭的。
“这次回去,我们一起去看吴叔和阿姨。”不愧是大哥,果然知道什么话最能彻底打消我的胡思乱想。
峰顶要穿过一段第四季冰川遗迹,大小不一、棱角分明的碎石从峰顶一直倾泻到我们脚边,并无道路可通,只有手脚并用爬上去。我想起那些周末的下午,杜石淙手把手教我攀岩技巧,我们在杜家的专属攀岩馆里拼死拼活爬上一个下午,日光明媚时入馆,出来却已夜幕降临,杜石淙扶着腰酸背痛的我,我们一起去冲个热水澡,然后他送我回住处。他专门为我打理出来的那间小屋,很快被我抛在脑后,我选择了和徐翎一起睡在普通客房的大床上。
想到这些,我也不忍再对杜石淙绷着一张冷脸,我主动对他说:“多谢你了。”
杜石淙一愣,很快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跟我不必说谢。”
这片石河看起来不高,但爬起来十分困难,我们带上特制的登山手套,扒在布满坚硬苔藓的石头上,石缝间生长着矮小的松树,再往高处,就只剩苔藓了。这是阳面,阳光炙烤在冲风衣背面,很快,汗水就源源不绝地涌出来。
这一段坡虽然陡,但比起之前训练时攀爬过的那些90度的岩壁来说,实在容易爬多了。
我在杜石淙的帮助下,爬上最后一快大石头,累得趴在地上直喘气。
偶一回头,却看见无数山峰都被踩在脚下。
我有些眩晕,太阳照得眼睛发黑,我眨了眨眼,试图把那些阴翳挤开,可是它们却连成一大片。
“好难受。”我伸手狠狠揉眼睛,短暂的黑暗中,大片白纸扑上视网膜,我吓了一跳。
我甩甩头,不想再管那些随时会侵蚀我视野的记忆,抬脚就走。
突然,一双强健有力的臂膀从侧面死死抱住我,杜石淙惊怒的声音就在耳边:“你干什么?”
我稳定心神,这才发现脚下是绵延不尽的石河,这一脚若是踩下去,肯定老命不保。
队员齐刷刷回头看我们,我总觉得这样的姿势怪怪的,顺手推了一下杜石淙,不小心推在他软软的肚子上,不禁失笑。
“我刚才猛站起来,有点晕。”我忍住笑意说。
杜石淙疑惑地看着我,他抓住我的手,隔着两层登山手套,仍然能感觉到他力气很大:“走。”
我迷迷糊糊被杜石淙连拖带拽,终于进入了他们事先定位好的范围内。
眼前是两眼相连的澄澈湖水,湖边还有一所破破烂烂的小房子,如果说有人住在这里,那房子未免太小了。
“有游客来这里,遇到暴风雨可以在那里躲躲。”杜石淙对我说。
“这鬼地方还会有游客?”白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是最后一个上来的,被两个别动队员抬上来的。
我仔细观察白毛的脸,发现他比我更狼狈,脸上又是灰土又是汗,一道一道的,十分可笑。
我笑着向他伸出手。
“干嘛?”白毛警惕地看我。
“我们握手言和吧。”我说。
“你犯什么病?本少爷根本不认识你。”白毛把小脸扭到一边去,那神态和徐翎倒有点像。
杜石浪的一头银发在风吹日晒下已经有点变色了,乱的像个鸟窝,我突然觉得他特别可怜,这么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加入到争夺继承人之位的斗争中。
没人觉察我们之间小小的矛盾,杜石淙、杜石渺和杜严三个人正在一起研究太白遗址的定位图,魏潇然和三个别动队员坐在一起,沙罗亚站在石河顶上看风景。
“库马玉呢?”我惊觉。
“……最讨厌了,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想回家……”杜石浪小声抱怨着,时不时偷偷瞧我一眼。
“你看到库马玉了吗?就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哥哥?”我问。
“我怎么会知道……”杜石浪眼神闪烁。
小孩子闹别扭!我不禁笑:“他武功很好的,你看,我们现在势单力薄,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我们就不能很快回家了。”
杜石浪撅着嘴,别扭了一会儿,抬起头:“他好像下去了。”
“下去?”
“从那个坡。”杜石浪一指湖另一边。
我赶忙向那边走去,天蓝色的湖水里寂静无物,走过湖边时,我往下看了一眼,只觉得心被攥住,那湖底是一片日光不能到达的幽邃。
“好黑啊!”杜石浪突然叫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后。
我觉得不对,杜石浪怎么会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我必须离开这个危险的位置。
我刚想走开,眼睛一阵抽痛,大片的阴翳笼罩过来,我难以维持平衡,心里一凉:完了!
冰凉刺骨的湖水淹没了我的脸,包裹着沉重的四肢,仿佛无数无形的藤条缠绕着我,我根本不可能挣脱,我急忙闭气,接着感到身边有人游了下来。
我想去抓这救命稻草,他却远远游开。
这个人是要亲眼看到我死才罢休吗?
我情急之下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湖水涌进鼻腔,在窒息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咳咳咳……”我一阵猛咳,翻了个身,发现自己正躺在结结实实的地板上。
身边有个人,探过头来,我隐约看到他在黑暗中熠熠发亮的银发。
“杜石浪?”
“嗯。”杜石浪的声音满是郁闷。
“你怎么也在?我们这是在哪儿?”我鼻腔里酸涩难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喷出些水来,这下才觉得好点了。
“鬼知道在哪儿!都怪你!要不是你突然跳进湖里,我也不会下水找你,也不会差点被淹死!”杜石浪愤愤地说。
“真的?”我不禁有点感动。
“哼。”黑暗中,杜石浪摸索着爬起来,“跟着我走吧,这里多半就是目的地了。”
“太白殿?”我摸了摸地下平整的砖石。
“傻瓜,你以为五千年的地质变化还能把太白殿的废墟重塑成形啊?不动脑子想一想。”
“你好聪明。”我由衷赞美。
“废话,傻瓜在杜家活不下去的。”杜石浪嘟囔了一声。
“既然不是太白殿,谁会在湖底修了条路呢?”我自言自语。
“料到我们会找到这里的人,给我们资料的人,谁知道是什么人,快点站起来,你腿断了啊?”在杜石浪的命令下,我扶着一侧的石墙摇摇晃晃站起来,浑身还有种大劫过后的无力感,那丛标志性的白毛在我眼前晃悠,他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走吧,跟着我。”
我们俩默默前进了一段。
“哎,石浪啊——”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这个名字!”
“那我叫什么?”
“四爷。”
“……小四,你说他们会不会也从那里掉下来呢?他们应该发现我们失足落水了吧。”
“他们为什么要从那里掉下来?你没有一点地理常识吗?山上的积水通过无数山体内的小洞向下流,流出山体外的汇合成溪,其余变成地下水。他们凭什么恰好落到咱们这个洞里啊?”
“可咱们俩不是落到一个洞里了吗?”
“我怎么知道自己这么倒霉啊!”白毛左右晃了晃,似乎在打量四周,“咦?怎么墙够不着了?”
我扶着一侧的墙走到白毛旁边,果然,墙壁在此突然结束,左右都是空荡荡的。我摸到一处光滑断面,顺着它向左手边走:“路拐弯了,跟上。”
身后,白毛抓住我的后衣摆,我们两人磨磨蹭蹭往前走,大约没走两步,路又向右拐了。如此反复,左拐一次后必定右拐一次。
“好像打劫似的。”白毛抱怨。
我知道他说的是围棋上的打劫,一旦一方被另一方打劫,就算从右下角一直挣扎到左上角,也逃不了被吃的命运,所以遇到打劫,正常人都会放下那一块,去考虑在别的地方开疆辟土,说不定还有希望在前头照应上这片劫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