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眼很小的,你等着被打击报复吧,哈哈。”徐翎切了一串水果,完全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师父人呢?”
徐翎头也不回:“出家了。”
从徐翎淡定的表情里,我实在看不出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转念一想,我家里的事不也没告诉他,没资格要求他坦白。
徐翎玩得起劲,我纠结得起劲,身边的学生纷纷站起来,我才发现有一群老外从座位间的楼梯上下来了,为首两个叽里咕噜说着鸟语,旁边跟着一个中国学生,那身材比杜宽也毫不逊色,个头都快赶上老外,只是点头哈腰的,仿佛矮了一截。
“学长!”杜严招呼了一声,那中国学生转过头来,冲我们笑着挥了挥手。
我立刻跌破眼镜,他、他、他难道是我那个严肃内敛又强势逼人的大哥、杜石淙?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期待了这么些时候,总以为会见到一个人类精英似的大哥,好歹也该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黑色的领带穿着铮亮的皮鞋梳着一丝不苟的短发,可是,谁能告诉我,这个行动迟缓笑容憨厚的人——他到底是不是大哥?如果是,大哥一定受了什么刺激,如果不是,大约就是大哥的同胞兄弟了。
在我内心矛盾斗争的过程中,徐翎已经从座位上蹿到那疑似大哥的家伙面前,拍了拍他的肚子,热络地跟他说起话来。
周围的学生呼啦一下围上去,只剩我一个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然后,我颠簸了一天,终于见到大哥,却一句话也没搭上,看着他们来了又走了。
“刚、刚才那些人是?”徐翎回来坐下,我结结巴巴问他。
徐翎哧地笑了:“不知道,我才不关心那些老外是干什么的。”
“那……”
“你想问大哥,就直接问呗,吞吞吐吐的难受不啊?”徐翎拿出手机接着玩。
可恶的小屁孩,事先一点口风都不漏,存心看我出丑吗?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
一小时后,在W教授慷慨激昂的台湾普通话演讲中,徐翎身子一歪,靠在我肩膀上睡了个昏天黑地。也怪不得他,这位教授几乎不是在说人话,他用的那些古怪的专有名词使我疑惑精神武学到底是不是武学的一部分,它似乎夹杂着各种学科的终极真理,W教授舌绽莲花,滔滔不绝,我在一阵昏昏欲睡中突然听到鼓掌声,赶忙拍起巴掌。
“嗯?”徐翎迷迷糊糊往起站,“完事,可以走了?”
我刚忙按住他:“没有,你们杜教授才要上场呢。”
鼓掌声又热烈了一些,主持吹捧了一番杜教授后,杜教授从客座下来,走到台上,我瞥了一眼下排,杜石淙正跟旁边的秃顶外国佬说话,从侧面看来,他笑得眯起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笑容,我只觉得陌生。
“大哥现在到底做什么呢?”我自言自语。
“他很忙,总是很忙,不过脾气比以前好多了,我以前以为他是面瘫的,现在证明即便隔了一大层脂肪他也能笑得自如。”徐翎叹了口气。
我奇怪他为什么要叹气,他长长的睫毛隔开我探寻的目光,在微微凹陷的眼眶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不知是担忧多点,还是无奈多点。
这样复杂的表情从未出现在我这位单纯的三弟脸上,我想,大概没有什么人会一成不变的吧,分离这么些年,总归都发生了些变故。现在的徐翎,也许大哥比我了解得更多,他们两个毕竟是一起呆过一段时间的,本来,我期待着重逢,可是现在,这失落的感觉又是因何而发呢?我于是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徐翎眉毛一挑,斜眼看我,笑起来:“你也便秘吗二哥?”
“是啊。”我说。
“多运动运动就好了。”
“你是说像昨天晚上你骑着我做的那种运动?”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愿意奉陪。”
一旁的杜严黑了脸,欲言又止,徐翎却笑吟吟的,一派君子坦荡荡。
熬过三个小时,终于到了晚宴时间,我和徐翎在门口守着,总算看到大哥陪着一群要人出来,看样子他是没空找我算账了。
大哥看见我们,向身边的外国佬说了句话,老头很感兴趣似的,看着我们点头微笑,我知道这时候如果我再不迎上去,就是故意和大哥作对了。徐翎一扯我袖子,低声说:“别过去,我不想和他们打交道。”
我拍拍他:“你跟着大哥,迟早得跟他们打交道,来,乖,别闹别扭。”
“滚,我又不是小孩。”徐翎挺直腰板,气势昂扬地走了过去。
如果我早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不管有用没用,我都会拉着徐翎远远躲开那些外国佬,可惜我当时所想到的只有自己而已,好好表现,尽快脱身,至于那么些年大哥和三弟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导致他们的改变,我完全不关心。
毕竟我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大了。
“安之,看到你真高兴,”这个曾经一起滚泥巴的大哥从深蓝色的纪念衫袖口中伸出胖得发亮的右手,握住我的手,看不出棱角的脸上挂着如春风般温暖的笑容,他不长不短地打量了我一下,半侧过身向那秃顶老头介绍了我和徐翎。
从他的眼中,我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意味,适度,本身就意味着疏离,这我知道。
“这位是来自海德堡大学的米勒教授,他也是海德堡医学院院长,目前主攻脑神经系统定量分析这一块。”
“你好~”老头来了一句标准的普通话,随后又笑着说了句德语。
“他说他只会这一句。”大哥笑呵呵地回过头去,对老头说了句什么,老头很受用的样子。
“你们先去杜教授那里休息一下,晚上——大约八点半吧,我来找你们。”大哥说完,扶着那老头向宴会厅走了。
徐翎摇摇头,认真地对我说:
“我目前主攻形式武学鹤形拳这一块,你呢?”
“社经。”
“算你厉害。”
“承让承让。”
晚上,大约十点半,我和徐翎像鬼魂一样在校园里游荡,转过一个花丛,突然一束手电筒光打在我们脸上,周围花丛中跳出几对情侣,匆匆跑了。如果这时候有人喊“分开来分开来”,然后用手电筒照一照自己的红袖章,我也不会感觉奇怪。
“你们怎么回事?!”杜严一个箭步冲上来,拖着我往前走,徐翎捏住他手腕,不知怎么扭了一下,他“嗷”的一声放开了我。
杜严正要发火,有人按住他,走到我们面前。
“大哥。”徐翎抓抓头,有点不好意思。
“嗯,你们是继续散步?还是跟我去住处?”
“大哥,我可以和二哥住在一起吗?”徐翎一脸兴奋。
“你都多大了?”杜石淙的脸在月光下模糊不清,他好像笑得宠溺,又好像根本没笑。接着,他转过脸来,面对着我。
这一刻,我才觉得,其实这个人从头到尾就没变,他只是更加善于隐藏自己,把全部锋芒都收拾起来,尽管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微笑,但他的眼睛,仔细看来是没有一丝笑意的。
“好久不见了。”杜石淙点了一下头。
“……”我不知道该答什么,这句话是重逢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吧,他的眼睛是看着我的,并且等待着我的回答,可我不知该答什么。
杜石淙接下来的话却令我更加无措:“你家那些事我都知道了,不用急,会有办法的,你——”
“二哥留下来吧,我们可以帮你。”徐翎在一旁接口。
原来、原来他们都知道了,对我的事,我本来以为不用欠人情,不用给别人添麻烦,固守着自己的负担,锁闭自己的生活,没想到他们竟然都知道了。我垂下头,两颊发热,一直热到眼眶,我这样子是不对的吧。
所有计划都打乱了,还没开始执行的计划,坏的开始是失败的一半,我想,但是我得坚持下去。
“不必了。”我摇摇头,把丝丝感动产生的动摇甩开,“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处理,你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和负担,我……”
“这就是你的决定?”杜石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抬头看着我,再说一遍。”
在无形的压力下,我的声音不由自主的颤抖,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我明天就走,要不,现在走也可以。”
杜石淙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不把我这个大哥放在眼里了?”
“……”
“杜严,麻烦你带他去招待所,我还有事,先走。”杜石淙头也不回的离开,我看着他宽厚背影消失的地方,长出了口气。
杜严似乎被杜石淙一瞬间的爆发吓得愣住了,他回过神,一扯我:“走吧。”
第四章
冬天的阳光毫无暖意,透过玻璃窗落在床前,我从柔软舒适的被褥中醒来,揉了揉眼睛,一看表:“快九点了!徐翎,起床!”一个翻身下床,边套袜子边往徐翎床边跳,跳到一半,看见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这小子早就起了啊。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没精打采地刷着牙,门开了,徐翎换了精武论坛的纪念衫,略有些小,套在他身上,分明可以看见令人嫉妒的肌肉……
“懒猪。”徐翎走过来,顺手拧了一把我腰上的赘肉。
我愤怒了,撂下牙刷回击他,一阵近身肉搏,以我被压在洗脸池上求饶告终。
徐翎心情很好的样子,笑眯眯看我吃完早餐,换了和他一模一样丑的纪念衫,连我系鞋带的时候都行注目礼,我忍无可忍,直起身子,他一把拽过我,就像那天在图书馆一样,拽着我脚不点地往外跑,我们两人来到招待所外面的花园里,阳光穿过稀疏的树枝,融融铺在草坪上。
“你捡到钱了,这么高兴?”我吭哧吭哧努力跟上徐翎的脚步。
“再猜。”
“遇见梦中情人了?”
“继续猜。”
“失散多年的儿子找到了?”
“不靠谱。”
“练成绝世武功了?”
“差不多。”
“总不会是……哎,等等,你真练成葵花宝典了啊?”我实在跑不动了,抓住他直喘气。
徐翎面色红润,呼吸平稳,淡定地说:“要不要掏出来给你看看?”
“有种你掏啊——掏什么?”
“葵花宝典啊,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是绣花针。”
“……”
大约绕着大半个校园小跑了一个小时,我实在体力不支:“咱们……这到底是要去哪儿啊?”
“运动。”
“什么——?!”
徐翎看了一下日头,低头想了想:“应该还有半个时辰,一个小时,那什么青年论坛就该开始了,你去不?”徐翎神采奕奕地看着我。
我怎么都感觉有点怪怪的,直到我们走到大学生活动中心前面,我才想起:“小朋友,你不是最讨厌开会吗?”
“你昨天晚上没睡着,一共有五次想溜走。”徐翎摸摸下巴。
“所以呢?”要不是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看着我,我早就坐上火车了,我恨恨地想。
“所以——我要让你安心。”徐翎笑开了。
我疑惑地看着徐翎。
徐翎收了笑容,目光灼灼看着我:“来吧,如果这次我输了,你喜欢去哪儿我都不再管你,如果我赢了,咱们三个以后就都在一起。”说完,推开地下活动中心的大门。
一时间,室内的黑暗让我有些不习惯,只感觉许多双眼睛扫了过来。
汗味夹杂着各式各样的脚臭扑鼻而来,这绝对是毕生难忘的经验,我眨巴眨巴眼睛,渐渐习惯了室内的黑暗,寂静中,活动室里竟然挤满了人。
“这是——青年论坛?”我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徐翎没回答,引我到一旁坐下,我奇迹般地穿过人群,却没踩到一只脚。在我们简易座椅的旁边,有两个人正单手倒立,我们坐下的时候,他们抬眼看了我们一眼。
那眼睛里带着野蛮和杀气,但很快他们的目光转到了活动中心渐渐亮起的一块方形空地上,有人擎着灯站了出来,一个声音响起,低沉却能清清楚楚灌入耳中:“既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开始?开始什么?”我去看徐翎,徐翎却兴致勃勃地看着那边。
很快,长方形场地两端走上来两个壮汉,提灯人从他们中间撤开,一声拳头在空中撞击的强音“嘭——”,吓了我一跳,我立刻明白过来他们要做什么。
紧接着联想到徐翎方才的话,我赶忙按住徐翎肩膀:“咱们走吧,这没什么好看的。”
“别急。”徐翎不紧不慢地拨开我的手,“你还没看,怎么知道不好看。”
“首都大学怎么允许外面的人借活动室做这种暴力活动?”我皱眉。
徐翎勾起一丝笑容:“这是精武论坛的特别节目。”
“什么?——”
在我和徐翎交头接耳的片刻间,场上两人已斗作一团,一个抱着另一个的头猛砸,另一个用拳头猛击对方的肚子,血肉碰撞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强烈,我紧紧拽住徐翎的袖子:“不好看,一点都不好看,咱们走吧。”
“再看看吧,刚开始总是没什么看头的。”徐翎懒洋洋地说。
一个壮汉噗通倒了下去,胜负已分,没人鼓掌,没人欢呼,一片寂静中,失败者被拖了下去,短暂的地板擦洗时间过后,新的挑战者——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高挑女孩轻盈地走到场中。
胜利者并未因为对方的性别而轻忽,提灯人站在两人中间时,场上气氛已是剑拔弩张。
徐翎翘起二郎腿:“你猜谁会赢?”
“那个女孩子。”
“喔。”
“她会赢吧?”我攥了把汗,实在不愿看到这样干净漂亮的女孩子被打得满地找牙。
徐翎不置可否,就在这时,比赛开始了。
短发女孩灵敏地躲过重拳攻击,一腿扫倒对方,然后重重踩在对方两腿间,壮汉直接疼晕,出局。
徐翎眯起眼睛:“看见了吧,别小看女人,输给她们会很惨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
几场肉搏战都在众人的沉默中开始,结束,地板不知擦了几遍,仍有未干的血迹,在这过程中,一个人的眼眶被打裂了,不知眼球能否保住,先前那短发女孩仍稳坐擂主的位置,可能因为她赢了足够多的场次,被允许下去休息。
早上还在阳光底下欢快地跑步,现在却不得不蹲在黑暗压抑的地下活动室里看如此暴力血腥的“表演”,我郁闷地撑着头,侧脸观察徐翎,他但凡眯着眼睛,面无表情,便是见猎心喜的表现,此刻心里不知怎么热血沸腾兴高采烈跃跃欲试呢。
我知道徐翎很厉害,至于厉害到什么程度,大概打遍我们村无敌手吧。
可是这里都是些什么人,全国各地,额不,似乎还有外国人,单看他们身手,无一不是行动极敏捷,拳脚极凶狠的,丝毫不给对手半点余地,这种违和感不知从何时产生,总之,我看到这样的“比赛”,完全联想不到它和精神武学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