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天狼闻言抬首,知无玥身份神秘,既是晋国世家子弟,又是齐国公卿,却不知经历何事以致甘愿舍去权位,宁可两袖清风,
归隐山野。只是对方不愿说,他亦从来不问,如今知无玥提起,亦不免勾起他的好奇。
“我父荀息错投骊姬,后虽自裁谢罪,文公大量不予计较,但荀氏在晋国已如叛族,除三哥荀首为大夫外,其余子弟均无出仕
。无玥十五,心高气傲,自问本领不下于众,又岂能默默无闻,虚度一生?故离家而去,列国周游。后得齐公赏识,而至殿前
卫长,后临危受命于军前,以五万军力踏平鲁国,若非那鲁主先递降书,只怕他的脑袋也不过是我衅鼓之物。” 知无玥忆起前
尘,眼中难免露出一丝意气风发之色。
隗天狼心中亦感佩服,他虽为晋国大将,但说到十五六之时,他亦不过在军中跌打滚爬。似知无玥这般志气远大,孤身一人离
开故国,在他国为将,率军平乱,立下功勋,他当时是想都不曾想过。
“之后伐戎逐狄,一身战功,更受齐公宠信……本以为,乱世称雄,该当如此,谁想,有一个人,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
“一个人?什么人?”
“女人。”
“哦……”隗天狼有些吃惊,想不到知无玥也是性情中人,能为女子舍弃荣华富贵。
知无玥好像知道他想的什么,嗤笑一声,道:“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女人。”
隗天狼不由得为自己把知无玥想成那种烽火戏诸侯的男人而感到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她是一个到我军营来给儿子送鞋的老妇人。她见到我,先是向我行了叩拜大礼,然后又向我吐了一口唾沫,而后触槐而亡。
”
“怎会如此?!”
知无玥苦笑:“当时我也不解,后来才知,其子乃我军步卒,得胜归来,不致战死沙场,为母者当行拜礼。”
“那又为何……?”
“其夫乃山戎,死于齐国铁蹄之下,杀夫之恨不共戴天,她无能杀我,又不愿偷生在世,遂求一死解脱。”知无玥看着漆黑寂
静的夜空,“那夜我彻夜难眠……国有别,族为异,但刀下斩断的,无不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我杀敌军,敌军中亦有可能
乃齐国人之眷属,乱世之中,又岂能一一分辨清楚?自此只觉盔重千斤,甲如枷锁,便连随身多年的长弓亦无力再挽……”
隗天狼沉默不语,同为领军之将,又岂会不知战场上扬起的血雨腥雨,不仅沾湿衣服,更会渗入皮肉、骨骼,乃至魂魄,洗不
净,抹不去。即便远离战场身在晋都新田,夜里他还是会重复同一个梦,那个拖着累累尸骸,四肢五脏被恶鬼蚕食,却仍然迈
开步履,带着一身血腥,向未知的前方走去的梦……他这个自幼便在战场打滚的莽夫亦是如此,更何况当年仅二十出头,心高
气傲的荀氏四子?
“我向齐公辞行,他出言挽留,但那时我去意已决,他见多劝无用,直言惋惜,但还是许我离去,岂料我方交还虎符,是夜府
邸便被齐公派兵包围。所幸我麾下几名旧部舍命倒戈,拼死护我逃出齐国。为怕祸及家族,我更不能归晋。一时天大地大,竟
无我容身之所,惟有隐归山林,不问世事。”
他语中一片萧瑟。
那身双丝软缎的月白丝袍,漆黑的暗夜中,如月近朔期,星稀无伴,寂寞孤高。
明明事过境迁,隗天狼竟仍心有不忍,此时夜风见冷,酒息上头,脑门一热,居然探过手去按在知无玥屈起的膝上,非常认真
地说道:“你可以留我这里!”
知无玥想不到他竟出此言,定定看了他半晌,若有所思,然后,忽然问:“莫非天狼将军打算招我当你府上的舍人不成?”其
实战局动荡,各诸侯王及大夫求才若渴,加之世卿世禄之制难补其缺,而此时寒门之士生逢乱世,有才识者各有扬名立万之心
,故而有公卿士族广揽各方天下有识之士,寄食府中,为其谋事,称之为舍人。
隗天狼实在是有些醉得重了,翻身仰倒在地,哼哼道:“随你怎么都好,只要你不走……怎么都好……”
“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
轻笑,始而断续缓慢,轻至若无,逐渐加重,随即化作爽朗笑声,转眼间,驱走了夜色给院子带来的阴郁。
可惜旁边那位已经借酒醉之意堕入梦乡。行军打仗,常是席地而眠,有时两军对阵更是戴甲抱刃而眠,能有瓦遮头,有壁挡风
,已算得上是舒服,故而隗天狼倒头就睡全无避忌。不多时,已传出微微鼾声。
知无玥凑过去,半倾身,阴影落在隗天狼熟睡的脸上。
“怎么都好?天狼将军还真是大方……”
身上有狄人血统的男人,一双虎目圆睁之时能叫敌人魂飞魄散。如今闭上了,却少了那几分狂兽之气,也少了那几分血腥之味
,变得无欲无求,变得安静祥和,似乎所做的一切一切,为的不过是一宿的安眠,让人舍不得去打扰,舍不得将之唤醒。
知无玥知道,天下之大却并没有几个人曾见过安然闭目时的隗天狼。
酒后血热,睡梦中的男人体热难耐,无意识地扯开了衣襟,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膛,黝黑的皮肤上隐隐可见刀伤剑痕,知无玥并
不觉难看。领军之人,自当身先士卒以扬军威,更何况战场上变数甚多,能留下性命已是大胜。却见一个小小的黑影从衣下滑
了出来,知无玥有些好奇,取来一看,见是一块有人工雕琢痕迹的木头块,看不出雕的是什么。
这木块显然年久日深,怕是还浸过鲜血,有些干裂的痕迹,但表面却极是光滑,想必木块的主人常年拿在手中揉捏拨弄。
知无玥替隗天狼将木块重新放回衣下,问那个熟睡的男人:“能得天狼将军贴身收藏之物,想必赠与之人非同一般吧?”
被问的人不曾听到,自然也就无法作答。
朦胧的暗影似乎带着一丝隐晦的蛊惑,知无玥抬起指尖,却并没有触碰到安睡的人,只在离开皮肤半寸之上的虚空中游移。较
中原人略隆的额骨,难怪被人一看就知道是蛮人……右面的眉毛被破断,如今只剩下一个相当浅的疤痕,想必当时右眼看到的
一切均被染成血红颜色……脸颊粗糙的皮肤,军中只怕也不见得会有皮肤会光滑吧?……嘴唇,厚实色浅,认真的时候会紧抿
,玩笑的时候会咧开……总是直率得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他的手指,依旧没有触碰到睡着的男人。
但是,他的嘴唇,已印在那片同样带着酒酿醇厚之味的唇上。
第十六章:玲珑心,羞欲语。恋落花,流水意。
近日隗将军府中的仆从非常困扰。
困扰的来源,来自于那位被将军奉作上宾的知先生。
其实自从隗将军伤好之后,知无玥已不必再煎药解毒,一切作息当恢复如常才是,可是那位知先生每日还是待在为他临时辟出
的药房,挑拣药材,这当然也没什么,但问题是,连不懂药理的人都看得出有问题,一副药里他抓下去的巴豆份量足够普通人
泻足一日腿软三日,还把药效尽毒的乌头给随便丢了进去……
当然,最后他还是会将药材一份一份原封不动地分回去。
虽然有点古怪,不过这也没碍着旁人什么,更何况知无玥对下人言语客气,比那位硬邦邦的将军大人更易于亲近,故此他们也
就对他的奇怪举动就当是视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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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无玥拨弄着簸箕里干燥的草药。
他有些混乱。
为什么会对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做出那种举动?
若推说因为酒醉乱性,但酒量这种东西骗得他人,却是骗不了自己,再多喝两坛倒有可能眼花,但不至弄不清楚那个躺在地上
人的是男是女。
他在齐国为侍卫长时,因其相貌年轻俊美,常会被一些好男风的上卿言语挑弄,把他当作脔童,更因得齐公宠信,便有传闻他
是以淫乐引诱齐公而得将位,为此他曾对男风之事极之厌恶。既有美貌女子,暖玉温香,又何必要睡那些雌雄莫辨的少年?
更何况那隗天狼,不管怎么看,强壮得牛犊一般的个头、筋肉绷扎的浑身肌块,都跟那些美貌纤弱,堪比女子的脔童是天差地
别!
那夜到底为何……?!
莫名其妙。
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又把一大堆不能混合煎用的草药给弄在一起,不由得叹了口气。
正打算重新分捡出来,却闻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知先生?”
知无玥回头,见是公主邯邱。
少女穿着缥色的长裙,纤腰上纽有淡绀绸缪,襳褵飘飘,轻灵若仙。
知无玥见是公主驾临,便连忙放下簸箕,起身施礼:“草民拜见公主。”
邯邱见他礼貌周周,语气中却隐带疏理之意,心中不由有些莫名失落,她振作精神,笑道:“知先生多礼了。”
“将军此时应在后院习武,公主可到偏院等候,草民马上过去告知将军一声。”
“不必了!”邯邱见他要走,连忙叫住。
知无玥略皱眉,问:“莫非公主今日并非为将军而来?”
邯邱自知一时失礼,脸颊一红,低下头来。
“我……我是听说隗哥哥为保护赵相受了伤……特地过府探望。”
知无玥眉头皱得更深,是说为了探望伤患,那不该是直入内堂,又怎会跑到这伙房附近?不过他也无意拆穿。
两人正是无语尴尬,不远处有大步大步的脚步声传来。
“邯邱?!你来了!”
知无玥的视线越过那抹青衣倩影,落在来人身上,拿捏簸箕的手却是一紧。
时过清明,一般人还是要裹上件寒衣以御料峭春寒,但隗天狼大清早就在院中习武至日上三杆,分毫不惧春寒,刚放下兵器的
男人只是随意套了件粗布麻衣,连襟带都不曾系上,敞开两摆的麻衣下,肌理块状分明的强壮上身虽已擦过重汗,但古铜的皮
肤上仍似冒着热气带着汗水的濡湿。
隗天狼也不觉得有失礼之处,看到邯邱在脸上喜色难掩,快步过来,打破了那两位隔门而望的尴尬局面。
知无玥心中暗叹,作为晋国公卿的荀家子弟,他自幼跟随名师习武,战场上自问未逢敌手,然而如今看到面前这个男人,他自
问若当真与他决一生死,只怕自己也不是对手。他的武艺偏重于刚柔结合,并取诡变之道,令人难于捉摸,杀敌人措手不及。
而隗天狼,用的却是绝对强横的力量。他看过后院里隗天狼每日专练双臂提掖之力的石锁,麻石而成的石锁重达百斤。刚劲的
臂力,足以让他挥下去的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劈开敌人的锁甲,破开皮肉,砍断骨头。
“隗哥哥!”邯邱如梦方醒地连忙撇开眼神,转身过回头,却惊呼道,“隗哥哥你不是受了伤吗?怎么不多加歇息,若是把伤
口扯裂了那如何是好?”
她自然流露的关切让隗天狼如饮甜蜜,嘴角的笑纹更深了一层。
“不妨事,早好了!”隗天狼已走到邯邱身边,魁梧的男人垂下头来,呵护备至地凝视着少女,院中冷冽的空气仿佛化开成点
点暖意。“害你担心了……”
邯邱有些怀疑,不过她隗哥哥是从来不会骗她,于是便甜甜一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隗哥哥即是
神勇无匹,也不可大意才对!”
若是让诸侯各国的密探看到这位天狼将军被一位弱质芊芊的女子训斥还连连微笑点头,甚至不敢反驳的模样,是怕马上就会传
信回过,让他们的主公挥军入晋。
知无玥淡笑地看着这一幕,并不作声。
他看得出来,隗天狼凝视公主的眼神带着极深的情义,是爱慕之情,甚至是亲人的眷恋。讽刺的是,他也同样看得出,这炽热
的情感对公主来说却不过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关怀。
此时闻隗天狼问:“公主在偏厅暂歇等我就是了,怎么跑到伙房来了?你也来过我府上不下数次了,应当不会走错才对。”
邯邱脸颊一红,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屋里的男子:“我……我是路过看到知先生在,他是你的客人,我便过来打个招呼。”
隗天狼此时才注意到原来知无玥也在,抬头一看见他手里拿着装药的簸箕,当即浓眉大皱:“我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还要吃
药?”
知无玥只觉好笑,想不到堂堂天狼将军居然会怕了那碗苦茶,大概是因为最后那几副药他抓得心不在焉,多放了把黄连的缘故
吧?
便连邯邱也忍俊不住噗嗤笑了:“隗哥哥,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闹着不肯吃药?”
“哪有?!”隗天狼拒不承认。
知无玥转过身去,从小炉上取下瓦罐,将里面煎好的药汁倒入碗中,置于木托盘上捧了出去,递到隗天狼面前。
碗中药汁并不似前时那般黑如浓浆,只是淡色略黄,闻着更带草叶清香。
“近日见将军为朝中之事心有烦忧,茶饭不思,故无玥取以竹茹、桑叶、炒谷芽三味,入水煎汁,可清火消烦,大开脾胃。将
军请用。”
隗天狼接过来,他一大早演练武艺尚未及喝上一口水,又闻邯邱过府便匆匆赶来,此时倒真渴了,拿过碗来大口大口一顿猛灌
,末了嘬嘬嘴,问:“还有吗?”
知无玥摇头:“药气太盛即是毒。凡药需施之以量,不可多服。”
邯邱忽然道:“知先生原来医术不凡!记得之前隗哥哥中了毒,也是得知先生解救。”
“公主谬赞。”知无玥温然笑道,“无玥独居山野,无旁事可做,便在闲时读些医书,识些皮毛罢了。”
“先生过谦。以前我总是担心隗哥哥偶有不适又偏仗着身体强壮不肯去寻大夫看诊,如今有知先生在,我大可放心了!”
隗天狼倒是难得没有附会公主之言,只是看着知无玥,看他如何应答。
知无玥也没有料到邯邱会这般说话,此时却总不好表明自己不过是回新田祭父,只等隗天狼伤愈就会马上离去。
邯邱见他二人都不说话,便道:“莫非先生不愿留下?”
知无玥沉默半晌,心中也有计较,于己,尚有许多事情理之不顺,还未想透,于他,毕竟是不忍眼睁睁看着他卷入君臣之斗的
漩涡时拂袖而去。
于是他向邯邱一笑,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担心将军心疼养我的米用得太多!”
邯邱噗嗤笑了:“先生真爱说笑,隗哥哥乃是我晋国大将,虽未得封邑禄田,但年有黍米百担,可不怕你吃荒了他!”
隗天狼回过味来,才知知无玥的意思是留下来了,当即心头大喜,这些天来他是左思右想,却偏偏想不出如何开口留人,如今
邯邱三言两语便将人给留了下来,当即对少女那七巧玲珑的心思更是喜欢。
邯邱见知无玥并未为此生气,犹豫了一阵,小声道:“邯邱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知先生见谅。”
“但说无妨。”
“就是……先生既与隗哥哥是朋友,其实大可直呼邯邱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