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着,陆时忍冷汗同时涔涔而下。在这里啊胡宁,害你爱徒消沉沮丧的始作俑者此刻脸上正包着纱布坐在你旁边。
「阿忍?你怎麽了?」胡宁没两下就发现他的异状。
「……是我。」
「嗄?」
「他告白的对象是我。」
「……嗄?」
接续在问号後面的是漫长而难熬的沉默。陆时忍默默伸手摸来其他抱枕,护好自己头脸。
「拜托,我不会对你怎样,我只是吓到说不出话而已……」胡宁终於再度开口,声音非常乾涩。「对象……是你喔?恒绿很受女生欢迎,我从来没想过他的性向问题……原来他是同志……」
「也不一定就是同志。」陆时忍放开抱枕,回了句可有可无的话。
「他向你告白被你拒绝,所以他才那麽沮丧?」
陆时忍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知该怎麽说明才清楚。
而胡宁的耐性一向不怎麽样。她双手交握,强忍着抓住对方肩膀摇晃的冲动,急道:「点头又摇头是怎样?快点说清楚!」
陆时忍不敢隐瞒——事实上他也正需要有个人来跟他谈谈这件事,而胡宁一直是倾诉心事的最佳人选。於是他一五一十地把方恒绿向他告白的始末告诉胡宁;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他想追上去拒绝但出了车祸这部分。
胡宁头痛不已,她手按额角,试图用自己的说法整理出头绪:「恒绿说喜欢你,但你还来不及给他答覆就出车祸;於是恒绿直接把你没有反应的反应视作是拒绝,才会说他失恋了——而你的本意也正是要拒绝他。对吗?」
陆时忍连连点头。「没错,事情就是这样。」
「你这种男人有什麽好?以前学生时代那些傻女生就算了,为什麽连恒绿也这样?为什麽?明珠暗投啊……彩凤随鸦……」
陆时忍不得不用咳嗽声打断胡宁悲怆的诘问:「请不要人身攻击谢谢。这种体质我自己也很烦恼。」
「体质?」胡宁再度忍下了伸指狂戳他额头的欲望,正经道:「好啦,反正事情都发生了,恒绿已经喜欢上你,你也已经撞车了。虽然你来不及回答,但他自己也知道被拒绝了;木已成舟,你还有什麽好烦恼的?」
「我还有话想跟他说。拒绝也有很多种。」
「不不不,拒绝只有一种,软的硬的都相同。」胡宁拍了拍陆时忍的手背。
「我知道你是怕他伤心或尴尬,不过这点你用不着担心。一来时机过了,重新再提只会更别扭;二来恒绿很成熟,他能够自我调适得很好。」
「你不是说他很沮丧?」
「一开始难免嘛。你看现在,就算被拒绝了,他还是对你这麽关心,愿意过来照料你的起居,帮你煮饭打扫做这做那,完全心甘情愿没有怨言──你算哪根葱啊?我们家恒绿这麽乖这麽可爱这麽懂事又能干你凭什麽不要他──」
「胡宁,理智,理智很重要,谢谢。」
胡宁喘了口气,啐道:「我真是学不到教训,以後无论男女,只要是我身边的人我都不会再介绍他们跟你认识了!可恶!」
「你别这样,也才几次而已。」
「这种事一次就太多了,还「几次而已」?」新仇叠上旧恨,陆时忍无辜的表情更让胡宁牙痒痒。
「……算了,算了,反正事情也算是结束了……你的眼睛什麽时候会恢复?」
陆时忍摸了摸眼上的纱布。
「下星期回诊应该就可以拿掉眼罩和纱布,如果愈合状况良好,缝线不必再处理,外伤部分就算是痊愈了。至於何时视力能够稳定就要视个人情况,如果术後能看得见的话,短则几天到一周,长则数月,平均视力稳定下来所需的时间是一个月左右。」
知道他刻意不去谈「如果看不见」的情况,胡宁自然也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习惯性地再做整理,以确认自己接收到的讯息无误:「也就是说,在乐观情况下,一星期之後至少能看见东西了。」
「嗯,到时就不必麻烦恒绿照顾。」
「那就先这样吧,既然只剩一个礼拜,你就多担待点。」
听见胡宁口中的「担待」二字,陆时忍一度怀疑是自己听错;但她接下来说的话立刻让他明白她为什麽要这麽说:「毕竟是日夜相处,你现在又如此无助脆弱好欺负;我相信恒绿是个懂分寸的人,可是也不能完全排除他忽然被雷打到脑袋坏掉情不自禁的可能性,要是他……」
「他不会,绝对不会。」陆时忍说得斩钉截铁。
因为昨天晚上明明有那麽多机会,但却什麽也没发生。
「你这口气怎麽有点像怨妇?」胡宁何等敏锐,马上发现事有蹊跷:「喂喂,你该不会在期待什麽吧?别乱来唷!」
「我我我我怎麽可能会期待什麽?不是都说了来不及拒绝吗?我这样子又哪能对他乱来?」
陆时忍嘴里反驳得厉害,红透了的脸颊和耳朵却在瞬间出卖了他心虚的事实。
再怎麽说也是十年老友,胡宁哪会看不穿他?她叹口气,伸手轻拍陆时忍发烫的脸颊:「阿忍,你现在眼睛看不见,对性别的意识有可能因此变得薄弱。但你不会一辈子都看不见。」
陆时忍知道她想提醒自己的是什麽,而这也正是他挣扎烦恼的根源。他跟着叹了口气,把她的手从脸上抓下,握在掌心。
「我知道……不然我干嘛这麽烦恼。」
胡宁还是不放心,因为陆时忍在过去十年间前科累累。她用力反握他的手。
「如果你控制不了,心念动摇,忍不住想要试试看的话,请试探你自己。不要试探恒绿。」
代理性恋盲症(廿五)
请试探你自己。
胡宁离开後,陆时忍一直在反刍她留下的这句话。於是他坐在沙发上,彷佛生了根般地托腮沉思,老半天也没动一下。
没错,他的确因为暂时失明而让性别意识变得薄弱。他在理智上当然知道方恒绿是男人,但在看不见摸不着的状况下,因为性别而无法跨越的那条线有可能因此而松动。
想要确认这种心动的感觉究竟是不是错觉,最快的方法就是让自己重新意识到「方恒绿是男人」这件事。
所以胡宁才会这样提醒他。
试探自己……他很想啊!超想的!但要怎麽在不试探方恒绿的状况下试探自己?
约方恒绿去慢跑趁机再玩一次比胸肌的游戏?或是趁方恒绿睡着时偷摸他?
还是简单一点,想着方恒绿打手枪?
呸呸呸,怎麽净是些鬼点子,而且施行起来都有极大的风险。
但危险的点子总是格外诱人……陆时忍脑袋一片混乱,深深觉得就是胡宁讲了那句话才会害他想入非非、心猿意马,说了不如不要说。
方恒绿知道他在想事情,一开始没去打扰他;但时间一久,见他整个人几乎变成一座雕像,渐渐也觉得不太对劲。
「陆大哥?你怎麽了,还好吗?」
「欸?啊?我……在想事情,想那个……新作的架构和角色设定……」
心虚总会引发谎言。陆时忍深恨自己不能看见方恒绿此时的表情,无法分辨对方是否己看穿他的心虚和他的谎言。
「真的吗?已经有点子了?」方恒绿喜出望外,显然是没有看穿。他快步跑离沙发然後又快步跑回来,窸窸窣窣地忙了一阵。
「我拿笔电过来了,你边想边说,我帮你记录下来,免得之後忘记。」
方恒绿的工作热忱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把纠缠着陆时忍的情思绮念赶得一乾二净──但他此刻非常感谢这盆水;即使那让他觉得空虚寂寞又好冷……
「你随便想随便念出来就好。」
方恒绿的声音听起来好期待的样子;陆时忍很容易就想像他是如何将双手悬在键盘上方、用闪亮亮的眼睛望着自己。
也对,工作不能荒废;方恒绿不是在放假,他领的可是出版社的薪水。
陆时忍收束心神,在脑海里翻箱倒柜,找出封存的断简残篇一一丢出,让方恒绿协助自己记录和整理。
万事起头难,但写小说则刚好相反。两人在茶几旁对坐,时间飞快地在陆时忍的说话声和方恒绿的打字声中流逝。
「我刚才……是怎麽设定的?女主角家里的是弟弟还是哥哥?」
方恒绿卷动滑鼠滚轮,向上翻了几页。
「是弟弟,小她一岁。」
「改成哥哥吧,大她三岁……咳嗯。」陆时忍清了清喉咙。
「陆大哥,你声音有点哑,要不要休息了?我再倒杯热水给你喝。」
「好,谢谢,我也挤不出东西来了。」
入夜後气温骤降,陆时忍搓着双手,想到方恒绿刚才都在打字,不晓得手指会不会因此变得冰冷。
「来,阿华田。」
原先说「倒杯热水」的方恒绿举一反三,端着两杯豪华升级的饮品回来。
他搁下自己那一杯,小心翼翼地把另一个马克杯放进陆时忍手里,再用冰冷的手包着陆时忍的手握了一下,确认对方是否拿稳了杯子。
他的手果然是很冷啊。
被方恒绿这样包着双手一握,陆时忍心里先是喀一声,接着就无法控制地擂起了隆隆战鼓。
只是碰碰手而已没什麽,平常的接触比这多得多。但这是胡宁离开之後他跟方恒绿的第一次肢体接触。
陆时忍想都没想过会这样。只不过是胡思乱想了一个下午,他居然就对方恒绿的碰触有那麽剧烈的反应──被握住双手的瞬间,他想把杯子丢开,想把那双冰冷的手拉进怀里,还想向上摸到他的手腕、手臂、肩膀、锁骨,以及更多藏在衣服下面连看都没看过的地方。
「抱歉,我手很冰。」
感觉到陆时忍双手微颤,方恒绿赶紧抽回手,很不好意思似地朝自己指尖哈了几口气,拿起杯子在双掌间滚动。
陆时忍握着微微烫手的马克杯,觉得掌心跟胸口都有点失落;然而心脏却还是自顾自咚咚咚咚地跳得很兴奋。
鬼点子至少是个点子,走投无路时也只好屈就。
莲蓬头架在最低的角度,水柱刚好冲在肩颈之交,热水沿着赤裸的身体不断流下。
盈耳的水声尽责地提供掩护,浓浓的蒸气贴着皮肤包覆在身周;听觉和触觉都被填得很满,这让陆时忍觉得安全。
他背靠在墙上,伸手向下摸索,开始进行「试探自己」的重大任务。
目不视物时,鼻子耳朵会变得更加灵敏,想像力运作的精彩程度也远胜以往。
陆时忍只是稍稍回想方恒绿的声音和笑脸,想像着他正在这氤氲水气中和自己肌肤相亲,性欲就像燎原大火一样烧得他差点脚软,他甚至来不及分辨这把火是从上面烧到下面抑或是由下面烧回上面的。
试探试探试探……陆时忍握着轻易就勃起的性器官,一边舒服得叹气一边压抑住呻吟,没忘记要进一步做更具体的想像。
想像自己的手指是方恒绿的手指,想像包围着自己的热气是方恒绿的体温。
在时快时慢的抚慰与摩擦间,他的想像力渐渐变得无法控制。比起想像方恒绿为自己手淫,他更希望此刻握在自己手里的是方恒绿的阴茎。
角色的转换很自然,因为渴望着对方的正是自己。
他把自己的身体当成方恒绿的身体,把自己的喘息当成方恒绿的喘息,爱抚着,揉捏着,真真切切地享受着同性的身体──不,应该说是方恒绿的身体所能带来的空前绝後的感官刺激。
高潮来得很快,在射精的那一刹那,陆时忍必须用力咬紧牙关,才不至於让自己模仿方恒绿的口气呻吟着喊出一声「陆大哥」。
请试探你自己。
摊开手掌让热水带走掌心里的体液,陆时忍大口喘气,头昏脑胀地想着胡宁没说试探自己之後应该怎麽办。
伸手摸上有点潮湿的纱布,陆时忍知道如果不是这东西蒙在脸上,他现在就会走出去抱住方恒绿,亲吻他、抚摸他、压倒他,脱掉他的衣服跟他做爱。
可是今天这东西就是蒙在脸上。
就算把它扯下来,肿胀着的眼皮也无法睁开;就算硬把眼皮撑开,极度畏光又刺痛的眼睛也还是无法描绘方恒绿的身影。
今天是第二天。还有一个礼拜。
代理性恋盲症(廿六)
从浴室里出来後,陆时忍就变得怪怪的──不,他在浴室里的时候就怪怪的了。他今天洗澡洗得特别久;方恒绿还听见类似捶墙壁的声音。
「恒绿……帮我换纱布。」而且把蒙在眼上的纱布弄得湿答答的。
见他出来时满脸是水,方恒绿一惊,连忙帮他把纱布和眼罩都拆下,生怕伤口浸了水会发炎──幸好只湿了外面,眼周的皮肤都还是乾的。
方恒绿忙着把眼罩拿去煮沸消毒,带了新的纱布回到沙发旁。
「怎麽会湿成这样?」
「不小心手滑,没拿好莲蓬头。」
感觉到柔软的纱布被轻放在眼上,陆时忍乖乖仰头,表情有点苦涩。
「怎麽了吗?你好像心情不太好。」
「我眼睛还是睁不开……」
方恒绿把纱布绕过他脑後,松松地打了个结,小声安慰道:「你的眼皮还在肿,当然睁不开。」
「眼球会刺痛,很怕光。」
方恒绿微微一笑,感觉陆时忍像是在撒娇,口气因此变得更轻柔。「才一个礼拜嘛。怕光就表示看得到光,慢慢会好的。」
「我头好晕,後脑也痛痛的……想要躺一下。」
陆时忍愁眉苦脸,愈说愈可怜,果然是在撒娇。
方恒绿哪里知道这家伙是因为刚才自慰太兴奋才导致眼压升高,一听到他说头晕头痛想要躺躺,便立刻把他扶进卧室,堆高枕头垫起他上半身,让他舒舒服服地仰卧着,还拉来棉被从他脖子盖到脚趾。
想起正在煮沸消毒的金属眼罩,方恒绿在棉被上拍了拍,叮咛道:「我去一下厨房,你躺着不要动,现在没有戴眼罩保护,要小心一点。」
见陆时忍乖巧地点头,方恒绿这才走出卧房。回到厨房後,他站在瓦斯炉旁边算着时间,确定水开後仍持续煮沸十五分钟,再把两枚眼罩从锅中捞起沥乾。
「陆大哥,眼罩消毒好……」
方恒绿拿着眼罩站在门边,一句话没说完就赶紧噤声。
陆时忍对他的声音毫无反应,头微微歪着,刚才盖得好好的被子则被踢到了一边,只剩一个角角夹在两腿中间。
睡着了?方恒绿走到床边,先把棉被拉好,再弯下身子,轻手轻脚地拿掉陆时忍脸上的纱布,把眼罩重新放上去,用透气胶布固定住。
而当他把眼罩纱布都处理好时,熟睡的陆时忍发出一声轻哼,长腿一伸,再度踢开了棉被——然後抓着枕头开始发抖。
昨晚明明没这麽夸张,怎麽过了一天睡相就变差?方恒绿原本想跟昨天一样在旁边打地铺,但在起身帮陆时忍盖了四次棉被又在第五次被床上掉下的棉被盖住脸之後,他决定也睡到床上去。
就算不能用自己的身体卡住陆时忍奔放的睡相,至少能够就近看管,随时注意,不让他着凉。
睡梦中的陆时忍很不安分,方恒绿才刚躺进被窝,他就朝这边滚了过来。
怕陆时忍因翻身动作太大而压迫到眼睛,方恒绿忙侧头过去卡住他脖子,两只手都还来不及把被子拉好,就被对方紧紧抱住了腰,往怀中拉过去。
「陆……陆大哥?」
被子里很暖,陆时忍的怀里更暖;方恒绿心跳加速,却也不敢挣扎,更不愿出声把他叫醒。
虽然是睡梦中缺乏知觉的拥抱,虽然自己可能只是被当成会发热的抱枕;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背正贴着对方的胸膛,对方的腿正贴着自己臀部,方恒绿还是一点一点地红了脸。
「这样是要我怎麽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陆时忍一抱住方恒绿,就不再踢被子了。
窝在陆时忍怀里,听着他的呼吸,闻着身後传来的沐浴乳香味,原本以为自己会睁眼到天亮的方恒绿竟也渐渐安心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