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几年来,她已经成功拆散了数对自由结合的有情人。最有名的一次,是以“女方太美艳,容易红杏出墙”为理由,硬生生说离了谈将臣堂弟的一桩婚事。以至于那个堂弟就此断绝了与本家的联系。
前段时间,慈禧太后去日本打针之后身体微恙,因此一直在香港修养。却不知道会在这个时候撞上她。
如果被她看见了郎斐……
阻止自己进行无益的想象,谈将臣心里已经有了主张。
他对吴伯说道:“再遇到她,不要说我们在这里。”
虽然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理由,但老吴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郎斐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红包:“吴伯,一点意思。拿去给妞妞买点吃的。”
吴伯似乎是早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做法,稍作推辞就要接住。这时候谈将臣却冷不丁地抽走了福袋,转而打开了自己的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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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吴伯,三人开始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上山。
理论上整座松凤山都属于谈家的祖业,而事实上,山上并不是每一寸土地都适宜于埋葬先人。
不过既然是阴宅,优美的环境自然也在情理之中。松柏森森,花草繁茂,更有溪水池塘、亭台楼阁妆点其间。若不是有备而来,还真会将这里当做是什么风景名胜。
考虑到可能会与母亲在山上遭遇,谈将臣擅自决定首先拜访谈安芝,这也是他第一次为这位同父异母的妹妹扫墓。
与同龄的孩子很有些不同,郎笑对于墓地不仅毫无惧意,更是将这次扫墓当做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郊游。郎斐也内疚于亲子户外活动的匮乏,因此与他“约法三章”:可以在道路附近小范围地玩耍,但不能跑出爸爸的视线,更不允许去触摸墓地里的任何物品。
郎笑很快在路边的大树下发现了可供“研究”的东西,那是一种结着一串串蓝色果实的小草;而近处便只剩下了郎斐和谈将臣。
纸箱由谈将臣抱着,这与他那一身得体而昂贵的西装大衣显得有些不相称,但他却觉得这是自己这么多年来,难得满意的一个“造型”。
他看着不远处郎笑的背影,问道:“他也知道安芝的地方?”
“记得很牢。”郎斐点头,“第一次来就记住了。”
谈将臣张了张嘴,忽然又闭上了。此后便沉默片刻,但终于还是接下去问道:“……这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
郎斐因为这句话而愣了愣,但很快又自我解嘲地苦笑一声。
“我不应该感到奇怪。你应该早就调查过我们。”
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主动坦诚道:“没错,小狼是安芝的儿子。”
谈将臣自然是毫不意外的,只是他还有话要问。
“你一边说和我们谈家没有关系,却又把她的儿子当自己的来养。为什么?”
“你在怀疑小狼其实也是我的儿子?”郎斐反问道,“不是连你也说过,没有那个女人会看上我这种又老又丑的跛脚男人。”
“我的人查不出孩子的父亲是谁。”谈将臣认真地回应,“据说她过世的时候,只有你陪在身旁。”
“是啊,只有我自己。”郎斐笑了一声,又反问道,“你对安芝有什么印象?”
怔了一怔,谈将臣开始在脑海中寻找起来。
谈安芝,那个比自己小了8岁的女孩,第一次来到谈家的时候只有14岁,明明穿着清纯的裙装校服,却有着一双倔强而固执的眼神。
谈家的眼神。
很早他就知道,这个倔强的女孩是父亲婚外情的产物,也是母亲竭力隔离的对象。所以,两人明明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将近3年,却几乎没有交集。
而谈将臣唯一一次向她寻求帮助,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毫不夸张地说,谈安芝对于他,已经枯萎得只剩下一个名字,若不是她与郎斐一直保持着联系,说不定连这个名字都未必记得了。
郎斐也一语道出了他此刻的心思。
“对于你,她只是一个符号,但对于我却是一辈子的朋友。你没有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不会懂。”
谈将臣想要反驳,嘴已张开却又归于沉默。
郎斐又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元宝纸箱。
“我还欠她情,她给了我很多钱,医疗费和之后一段时间的生活费,虽然我找到工作后一直想还,她却不要。”
听到这里,谈将臣终于冷笑了一声。但他并不准备澄清任何事,于是又问道:“郎笑真正的父亲是谁?”
“我也不知道。”郎斐摇头。
“安芝在来找我之前就已经怀孕,但她一直不肯说出男方的身份。只是告诉我,那人是有妇之夫,而且也不知道她怀了孩子。”
“这样郎笑的身世倒也干净。”
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谈将臣低声自言自语,忽然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
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
一直与他并肩同行的郎斐,反而吃力地加快了脚步,走到前面去了。
松凤山上每座坟墓的安置都有一套风水上的说法,尽管年代与形制不尽相同,不过但凡是族中要人的坟,大多是在山腰以上,谓之“上风上水”。而相对于此,雌伏于它们脚下的,地位自然要略逊一筹。
谈安芝的墓,就是这样的一座“略逊一筹”。光洁的长方形大理石墓碑,安静地站立在山道旁的一棵枫树下面。整座坟墓朴实无华,一个方形的石函用于容纳骨灰盒。碑上的照片里,年轻的女性照片笑容甜美,只是画面已有些斑驳。
叫回了在一旁玩耍的小狼,郎斐把纸箱放在较远的地方;他首先将祭祀的酒菜摆在石函上,清理了墓碑前的小石炉,并在里面燃烧了一些黄表纸,再插上香烛。最后才在空地上点燃了锡箔做的金库元宝。
“小狼,给姨姨磕头。”
祭扫仪式并不复杂,主要还是焚烧纸钱和对墓碑的简单清理,前后花去了大约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只是谈将臣不熟悉祭扫程序,也搭不上什么话,甚至对着墓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郎斐也只把他当作哑巴,丝毫不睬;这种隐形人的感觉,无聊又郁闷。
好在还有个小狼崽,偶尔会朝着自己挤两下眼睛、做一个鬼脸。
“这小子是我的侄子。”
谈将臣默默地对自己说。
而如果郎斐不是一个男人,他们的孩子也一定要比这个卷毛小怪物要大上好几岁了。
……
漫无边际的想象,在没有完全展开的时候便戛然而止了。郎斐已经完成了所有祭扫工作,与谈安芝告别,去看望那个睡在高处的人。
谈玉节,谈家这一辈最受宠爱的小儿子,同样也是最早离世的人。他的墓地,是他的父亲谈昱林生前亲自选择的,位于山腰以上的一处观景平台,也修筑得别致气派。
有的时候,谈将臣甚至怀疑自己百年之后,都未必还能够寻觅到如此的一块风水宝地。
从谈安芝所在的山脚出发,三个人重新上路,走走停停,花了大约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才望见了墓旁的那颗高大的杉树。杉树下的大理石墓碑,据说也是出自雕塑名家之手。
眼看墓地在望,杉树下忽然炸起了一阵鞭炮。郎笑吓了一个机灵,回头抱紧了郎斐的大腿。
猜出了上头大概的情形,谈将臣略作寻思,回头示意郎斐将小狼带去一旁的凉亭里坐下。而自己紧走几步,上去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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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前走,火药味越是浓重,地上也铺了一层鞭炮的红纸,间或夹杂着崭新的纸钱。而这些都是由同一群人带来的。他们也带着香烛符纸,前来扫墓,而山脚下空地上的车辆,正是这些人的座驾。
谈将臣从他们的后方走来,发现他的人都低低地向他打着招呼,但他都不理,一口气走到最了前面。
站在这些人最前的,是以为身着裘皮的高挑女人。她看上去大约四、五十岁上下,容妆精致、保养细腻,显然长期以来养尊处优,并且带着一种女王般倨傲的气质。
“妈。”
谈将臣尽量控制自己的态度,问道:“您怎么来了。”
“这是我儿子的墓地,我为什么不能来?”
精心描摹的眉毛下,白得有些过分的眼皮翻了一翻,夏艳玲反问:“倒是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妈?回国大半年,也不知道过来问候一声。都在忙些什么?”
“公司的事,还有很多需要打点。”
谈将臣轻描淡写地带过:“今天是我和晓生约好一起来看看玉节。您没见到他?”
“懒得管他!”
女人似乎对自己的二儿子毫不关心,她整了整藏在裘皮大衣领底下的珍珠项链,“我正要走,下午还有事,你有什么话,就现在快说。”
这正是求之不得。谈将臣立刻摇头,表示不用理会自己。
随从们已经开始迅速收拾起祭扫的用具,夏艳玲朝着下山的墓道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
“对了,过几天我还要去一次巴黎。”她对谈将臣说道,“这种事不需要董事会和那些老家伙同意吧?”
“好。”
谈将臣痛快地点了点头。
“会让人把钱打到您卡里,数目还是和上次一样。”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夏艳玲这才满意地应了一声。
她当然不可能缺钱,但是相比几年前的大权在握,任意挥霍;现在的这点“退休金”并不能够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因此只要有机会,她还会索求更多,然后用这些钱购买珠宝,保养美容,甚至豢养情夫。
一个有钱女人所能想到的,她都已经做过、或是正在做。私底下,谈将臣甚至以为,母亲的这些行为,都可以视为是一种变相的“发泄”和“报复”。
由于丈夫早年出轨,并且公然将私生女(谈安芝)领进家门,夏艳玲与丈夫之间的感情早已淡泊。
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当谈将臣第一次发现母亲也琵琶别抱时,其实并不奇怪。此刻,与她同行的六个人里就有不止一人与她过从甚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正是父亲与母亲的关系,教会了谈将臣认清自己的未来;教会了他拿起那把利益权衡的利刃,心甘情愿地“阉割”了生命中关于“爱”的那部分功能。
而奇怪的是:当“爱”被阉割之后,欲望却成倍地滋长着。
为了避免即将下山的母亲一行与郎斐父子相遇,谈将臣主动要求同行,以带路为借口,将他们引向了另一边的下山道路,直到确定两者不会有相遇的机会,这才匆匆折返。
郎斐和郎笑还坐在凉亭里,因为担心儿子受冻,郎斐将他裹进了自己怀中。谈将臣大致叙述了上面的情况,而后继续抱起了纸箱。
谈玉节的墓地,豪华而艺术。一尊汉白玉的胸像安静地伫立在刚刚更换的鲜花丛中。与谈将臣不同,谈玉节的眉眼的确更像是母亲夏艳玲,这也许便是为什么在三个儿子当中,夏艳玲独宠于他的原因。
祭拜谈玉节的过程与安芝的差不多,而这一次谈将臣也试图参与其中。毕竟这是与自己朝夕相处过二十年的么弟,也曾同床共寝、同校求学;即便十年已过,但他偶尔还会觉得谈玉节并没有死,而是平安生活在某个永远不会再见面的远方。
但是,即使玉节没有死,如果当年的车祸没有发生,今时今日,自己与郎斐之间的关系也必然是无法修补的。
不,也可能会更糟糕。
扫完这两座墓花便去了两个多小时,郎笑摸摸肚子开始喊饿。郎斐低头看了看表,也正好到了午饭时间。前几次扫墓,中午郎斐都会留在坟亲老吴那里吃一顿午饭,今天老吴也已经做出过邀请,看看时间不早,三人便收拾了东西、开始下山。
整座松凤山的脚下,只有老吴这一家人家,因此非常好认;这还有几百米,便看见瓦顶上的烟囱里已经飘出了缕缕的炊烟。想要提前打声招呼的郎斐紧走了几步,赶在谈将臣的前面来到院门前,刚走进院门,还没有来得及寻找老吴,却是被一个群人给拦住了。
那几辆外地牌照的轿车依旧停在原地,并没有离开;而那个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女人,同样惊愕地瞪他。
“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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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闻声赶来的谈将臣迅速示意郎笑躲进院墙后的小树丛中。随后快步走到郎斐身边。
“我就知道你有问题!”
回过神来的夏艳玲,转头厉声质问着长子。
“我刚才叫人给晓生打了电话,那小子一听是你的事,应得比狗都快。这不是心虚还能是什么!”
谈将臣的脸色顿时铁青。
但不等他做出回应,夏艳玲又转向郎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最后鄙夷地盯着他额角的那道疤痕。
“你来干什么?”
“扫墓。”
郎斐平淡以对,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扬一下。
而这种漠视的反应,恰恰触动了夏艳玲那根高傲的神经。
“出去!”
女人远远地指着牌坊外面,亮出了自己保养得闪亮的长指甲。
“这里是谈家墓地,不许外人来!”
四周一片死寂,仿佛连房屋和树木都被震慑住了。夏艳玲又转身喊来了老吴,指着郎斐的鼻子。
“下次再看到这个跛子,立刻给我撵……”
“够了!”
谈将臣终于打断了她的话。
“郎斐是我的客人。这里是谈家祖坟,只有姓谈的才能下逐客令。”
说到这里,他更是向前一步,挡到了郎斐面前。
像是感应到了现任当家的怒气,夏艳玲身后的那些随扈开始不自在地四处张望,却又不敢立刻离开,引起注目。
长子的反应显然也令夏艳玲有些惊讶,但她并不甘心就此落败。
“好一句姓谈的!”
她冷笑起来。
“翅膀长硬了,倒是学会用当家的名头来压我这个外姓!”
“我只是提醒您注意言辞。”
谈将臣针锋相对:“作为俪天的执行总裁以及谈家的家长,我请你给我的客人以应有的尊重。”
夏艳玲死死地凝视着谈将臣的双眼。
“那我也希望你不要忘了,你的地位对应着要为这个家而尽的义务和责任!”
“我没有忘。”谈将臣一字一句地回答:“也很明白应该做些什么。”
拥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此刻散发出极为相似的凌厉气息,生人勿近。
现场气氛僵持之间,夏艳玲的随行者们首先动摇了。有几位自恃老资格的,试图从中调解,以缓和气氛。司机则被授意发动了车辆,直接开了过来。
夏艳玲最终在众人的劝解和簇拥下坐进了车内。谈将臣亲手为她关上了车门。
随着车队的绝尘而去,院子里重获平静。
从藏身的小树丛后面跑了出来,郎斐立刻跑到郎斐身边,小脸吓得煞白,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
他红着眼睛问郎斐:“刚才那个婆婆为什么这么凶?”
“她认错人了。”
郎斐蹲下身,将儿子抱了起来。
返程时,他们选择了另一条公路。这条路虽然平坦,但比来时要花去稍多一点的时间。
经过上午的一番折腾,小狼崽已在后座上睡了过去。郎斐为他盖上毯子,轻抚着他幼嫩的额角。
“她也许还会来找你。”
紧握着方向盘的谈将臣冷不防地这样说道:“你们过几天就搬家,地方我来找。”